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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楔子——绝非传奇(5)

第三天中午。他和一位年轻的女军官来了,看相貌,两人是姐弟。依然是不作自我介绍,沙发上坐下后,女军官问起张宁部队文艺界的一些情况。她身材小巧,皮肤白净,梳两个小辫,前面不见刘海,说话轻柔而持重。他仍缄默不语,在一边听着。

张宁感觉到了她善解人意。每当自己无言以答,或是说不清楚、道不明白之时,她总是及时转换话题。她想让谈话轻松些,自己感兴趣些,而不想让张宁紧张、困窘,有一种被盘问、被审查的感觉……

她问起张宁所到过的国家的民情风俗。

她问起张宁对这些国家首脑人物们的印象。

她问起张宁目前团里恢复业务训练方面的情况。

她又问:“党的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是何时何地召开的,出席会议的有哪些人?”

“党的一大是一九二一年在陕北瓦窑堡召开的,出席会议的有毛泽东、林彪、周恩来,哦,应该还有李大钊、陈独秀……”

两人一听,不由得笑起来。她连笑时,都不乏文静;而他,这一笑则好似震碎了那副不带任何表情、给人以深长莫测之感的面孔,代之而起的是一副洋溢着年轻人活力与气息的面孔。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那笑声里不见嘲弄,没有鄙视,相反充满的是一种宽厚的理解,仿佛在说:“生活就该是这样,一个跳舞的女孩子管那些个事情干什么?”还有的,便是从对方的回答里发现了某种天真、某些可爱之处……

张宁的脸上羞成一块大红布。

像是又在为张宁解脱窘境,她拿起张宁的一条辫子在手里摸起来,“你来看看,她的头发有多好!”

他过来看了看,嘴里“嗯”了一声。

两人告辞了,张宁送到楼梯口。三个人并没有说什么,服务台里坐着的服务员,见了他们,竟然一下站起来,那神色颇似英国皇家卫队听说了女皇陛下驾到……

她问服务员:“你知道这俩人是谁吗?”

“你不认识?我以为你们认识哩,他们是李政和李果,女的叫李政,男的叫李果,姐弟俩。”

“李政、李果……”她不禁心里一阵颤栗。

服务员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了,“您能说说您是谁吗?”

“我叫……张宁,南京……军区来的。”她的口气颇有几分恍惚。

服务员脸上的自信,坚挺得几乎让她连连却步。

“我知道了,您的父亲一定是张春桥!”

她正欲否定,刘林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

“晚上不要急于休息,胡主任请我们去人民大会堂看样板戏。”

你知道了她叫林立衡。你却在“九·一三”事件几年之后,才知道了她当时的处境。

帅府千金。弟弟任空军作战部副部长后,姐姐当上《空军报》副总编,二十七岁,便是副师级。这级别还当不得真,自吴法宪以下,中国偌大一支空军,都甘愿臣服于姐弟俩的脚下。再夸张点说,只要这两个大孩子愿意,上万架诸种型号的飞机,都是他们的玩具……

应该是没有什么不可满足,没有什么不可选择。

生活却常常不是按三段论来铺排的。以后,你听林家的工作人员王淑媛老太太说——

一天,工老太在林立衡房里,两人在扯着什么,秘书来叫,说是叶群要女儿去一趟。

“叫我什么事,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叶主任正在生气,你要小心一点!”

工老太不放心,跟着去了。可不敢进屋,在门口看着。叶群阴沉着个脸坐在沙发上,胸脯本来就饱满,此刻气乎乎的,更耸成两尊高耸的炮塔。冷嗖嗖的目光一投过来,刚进去几步的女儿便像是被谁使了定身法,一下站着不动了……

“主任,找我有什么事?”

叶群哗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伸出右手食指,节奏急促地点点戳戳:

“我还是你妈妈吧,可你眼里哪有我这个妈妈?!我辛辛苦苦将你抚养大,吓,现在翅膀硬了,官也当上了,眼睛就长上脑门了,我的话就等于放屁了,妈妈就这么贱?”

叶群几步走到女儿面前,冷不防,右手五指全部亮开,“啪”的一声,女儿挨了一记耳光。似乎叶群的愤恨仍没有随这记耳光宣泄尽,声音又高了几度,高得像在嘶嚎:

“你背着我做的事,你当我不知道?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你就甭想与空军情报部的那小子成亲……”

林立衡哭成个泪人儿,掉头就走。

次日傍晚,王老太见林立衡不吃饭,一个人在房里睡了一天,脸如纸白,深陷下去的眼睛好似两个倒置的小酒盅。她心疼得不行,赶紧去了叶群的办公室报告:

“叶主任,豆豆生病了。赶快送去三〇一医院看看吧?”

“哼,你放心,她死不了。”

叶群来到女儿的房里,林立衡正撑起身子拿床头柜上的杯子喝水。

“你装病,你想吓唬谁?”

“我没说我有病。我只想在床上躺躺,不行吗?”那声音,弱似蚊虫……

“你敢顶撞我?!”叶群走去床边,一把夺过女儿手里的杯子,“咣当”一声,摔到地上,又一把攥住女儿的辫子往外拖,“你没病就得给我下床,你下来走……”

林立衡却往里拽。叶群火了,脸涨成茄色,好似一块白布陡然扔进了绛紫的染料水里,她扬起穿了皮鞋的一条腿,向女儿紧扳住床沿的手踢了一脚……

一边看着的王老太,急得似踩在烧红的煤球上。她想拉住叶群,手伸出去了,又抖抖地缩回去了。眼前要拉的可不是街头巷尾行貌卑琐的悍妇,若主任又一脚踹过来,叫自己命归黄泉了,那死也是白死……她喊来了“林办”的几个秘书。秘书们个个如少林寺的老和尚,对主任那常常突然蹿上来的有名、莫名怒火,早修炼有素了。在众人的簇拥下,叶群终于悻悻然走了。

待王老太再回头,林立衡像她父亲在解放战争那几年酷爱吃炒豆子一样,将整瓶的安眠药一把把地吞下了肚,此刻正半咽半吐,难口咽难吐,嘴角起伏着呼啦啦冒出白沫……

“救命啊,豆豆自杀了!”

毛家湾里,顿时一片闹哄哄的,像是发生了一起谋杀案……

飞机没有成为林立衡的玩具,在《空军报》,她认真、勤勉地做着她的副总编。

安眠药则似乎成了林立衡的玩具,进去,又出来,出来了,再进去。她自杀了三次,送三〇一医院紧急抢救了三次。其中两次,都是为着抗拒母亲屠夫般地砍杀她的恋情。

长年将自己关在房里、坐若参禅的父亲不知道女儿的生死恋……

也没有谁会告诉林彪。一来尽管六亿之众一日三餐都在祈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可身边的人清楚副统帅已是残烛风前之躯了。不是一棵草有时也能压倒一匹骆驼吗,何况这般剧烈的刺激?再有,叶群也严禁“林办”所有人员吐露这消息……

一九六九年,叶群开始在全国范围内“选美”。母亲不想为儿子、女儿挑选爱人,她要为自己挑选媳妇与女婿。儿女现在不仅是林彪掌上的一对明珠,而且能在父亲耳边吹风了,成了林彪了解外界情况的重要渠道。如同儿女们已经少从母亲的角度来注视她,而常从政治的角度来琢磨她;她则更少从儿女的角度来打量他们,而必须从政治的角度来弹压他们。她隐隐处于三比一的劣势。不能再向五比一恶化了。在这个政治关系远胜于血缘关系扭结起来的家庭里,她要增加自己手里的筹码。仅一年多的时间,下面被筛选掉的不说,有资格让叶群在北京面看的,就有二十多人,大部分是知识青年、学生、唱样板戏的演员……

起初,林立衡被蒙在鼓里。见一个,再见一个,她和弟弟都以为是下面父亲的老部下主动介绍来的,不能说是趋炎附势,还得说是人之常情。像串糖葫芦球,越见越多了,姐弟俩心里打了鼓。两人一商量,去了母亲办公室:

“主任这样做,对首长、对我们的影响都不好……”

见儿女进来,刚才还高高兴兴的叶群,脸上一下黑下来,“豆豆,老虎,我为你们两个考虑,你们还不领我的情。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怎么能让一般的孩子进来?多请一些同志挑选,大家都来把把关,这也是正常的事!”

儿女一走,叶群当即去了林彪房里:

“首长,豆豆、老虎都大了,婚姻问题该考虑了。我整日里穷忙,没这么多精力,你看是不是托下面的老同志去办?”

林彪眯缝着眼睛,像是心里默了一会儿神:

“兴师动众的,这样做合适?”

“什么合适不合适?谁家的女儿不嫁人,谁家的男孩不结婚?我们就找一个,多了也不要,只是要找一个条件理想的罢了。特别是给老虎找的人,得有花容月貌,得让首长看了高兴才成。再说,天下哪个做父母的不想为儿女选门好亲事?我们去找,一来没时间,首长和我的时间该完全用来考虑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的大事,这是最大的政治;二来不把别人吓着,也得被别人缠着,现在想进这个院门的女孩子、男孩子可不少呐,光政审就是个麻烦事,托老同志们去办,我们就灵活多啦……”

林彪蹙蹙眉头:

“好了,别再啰哩啰嗦了。你就托老同志们去找吧。不过最后你还得征求孩子们自己的意见……”

叶群喜上眉梢,掉头欲走。又被林彪叫住道:

“宜敬,过去在东北打仗,我见锦州一带的女人长得俊俏,可去那边找找看。”

叶群出来,派秘书叫来姐弟:

“我做的事都向首长汇报了,首长也支持。他还要我派人去东北找找看哩,”说到这,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想不到当年首长还有如此好的兴致,一边指挥千军万马打仗,一边还能注意当地女人长得啥模样……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姐弟俩没有吭声。

姐姐却僵持着,拖延着,砰然跳动着一颗自尊的心……

叶群多少有些乏味了。而对为林立果“选美”,她没有丝毫放松,而且随着“第三代接班人”舆论的雀起,她更急迫了,决心为儿子尽快找到一位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

当林立衡走到你面前,她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境?

也许是手足之情。

童年时起,她和弟弟便难见到父亲、母亲。生活上由王老太照料着,精神上由她照料着。两人一道出门,去店里买烧饼、油条,边吃边去上学,中午、晚上又一道吃公家食堂。没有小车接送,没有白行车,她给弟弟牵来一路的故事。灯下,她做作业,弟弟也做作业,不哼不哈,像两尊小小的菩萨,王老太在心里嘀咕:这两个孩子可老实啦。她穿打补丁的衣服,弟弟穿的鞋子能穿到露出脚趾,没有谁去想父亲那一身元帅服金碧辉煌,她们也该金碧辉煌。她性格内向,他也生性腼腆,见到女孩子脸上竟会涨出一片潮红。大了,也是同一所大学,她中文系,弟弟物理系。直至“文革”头一年,北大校园里不乏风云人物,大难临头之际,高干子弟甘愿沉寂的,却凤毛麟角,她和弟弟则坐在家里,头俯窗台,静静地看着中国政治的地平线上,父亲飞红涌紫地迅速崛起……

林立衡了解弟弟需要怎样一位姑娘,如同她了解弟弟性格上的长处与短处。

林立衡希望弟弟获得幸福的深切,如同她担忧弟弟轻易到手的却远非是幸福……

也许是对母亲的戒备。

她熟知《安娜·卡列尼娜》开卷的那句话: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她隐隐感到:林家的一切不幸,渊薮于政治。母亲太热衷于政治,热得几乎要把林家大院里的每一寸空气都用政治的熨斗烫一遍。弟弟也渐渐染上了权力癖。茅台酒?熊猫牌烟?抑或是时下让人热泪盈眶、精神勃兴的红宝书?天下没有比权力癖更能让人上瘾的了。她不想看到家里又进来一个充满权力癖的女人,她不愿弟弟未来的小家庭建筑在政治的累卵之上。家庭就该是细浪呢喃的港湾,而女主人的眼睛,便是照彻港湾的清明的双星。或许在温馨的港湾里,整日里在躁动不安的政治氛围中奔忙的弟弟,会有几分平静,几分警策……

你走进了林立衡的希冀里。

你走进了林立果的视野里。

当夜九点多钟,胡敏果然来了,接张宁和刘林去人民大会堂西厅看舞剧《红色娘子军》。白天接待了两批客人,她有些疲劳,但还是颇乐意去,一是江青要来审查演出,她想看看这位主席夫人,“文艺革命的旗手”;二是来北京之前,她听说团里也要排这出舞剧,事先能有这么个难得的机会观摩样板团正宗的演出,自己自然不该放过……

她刚刚在位子上坐定,一扇侧门开了,当今中国政治舞台上的新贵们,一一鱼贯而人。文班子来了,陈伯达,康生,张春桥,姚文元。武班子也来了,黄永胜,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一位位衣冠楚楚,神情大度,不时有彼此聊着什么的,双方的脸上都发出会心、轻松的微笑。让人想起毛泽东主席对党的“九大”的评价:这是一个团结的大会,一个胜利的大会。

江青与叶群走在前面,一进门,江青披风往后一甩,里面穿件银灰色的中山装,走起路来大步流星,胳膊也随之有节奏地晃动……也许是几十年后身上还留有蓝萍的职业习惯,也许是这两年里样板戏审查多了,江青的举手投足里,总融有京戏里亮相动作的成分,如李玉和义赴刑场,似杨子荣打虎上山。自然,张宁当时没有这样想,看着身段依然不错的江青,再衬之以身边突出的臀部像两只沙袋一样左右晃着,似乎费了不少气力才赶得上趟的叶群,她觉得“旗手”的风度挺帅……

中间休息。胡敏提议去吃点夜宵,她不饿,胡敏要她陪自己去。走到一个小厅,黄永胜和吴法宪出现了,后者笑成了一尊弥勒佛,前者眼睛旋然一亮,洪亮的声音与魁梧的身材十分匹配:

“这姑娘哪来的?”

胡敏将她拉到黄永胜面前:

“总长,她就是南京军区前线歌舞团的张宁。怎么样?小姑娘长得俊不俊啊?”

黄永胜朗声笑道:“长得俊,长得俊。不过,光有好相貌还不够,还得努力学习、不断进步才行。当个好演员,先得当个忠于毛主席、忠于林副主席的好战士。小张宁,你说对不对?”

总长慈眉善目,口气宛如父亲。她心里一阵温暖……

小人物总被大人物的话所感动。

李作鹏进来,胡敏又是一番介绍,一阵寒暄。

接着,胡敏又领张宁去了一个稍大些的厅。对她来说,人民大会堂真像是一座巨大的迷宫,她真搞不清楚这些个大厅小厅是怎样的摆布,更不明白叶群怎么会突然从天而降般地出现在不远处……

叶群正向她这个方向走来。按部队惯例,首长不打招呼,下级不能主动迎上前去。副统帅夫人的目光是冷峻的,冷峻得凝成了一股力量将她往一边推了推。她低着头,屏声静息,感觉到叶群缓缓地与自己擦肩而过。走过去一会,又掉头审视她的侧影。胡敏突然说道:

“张宁,你看看这幅画,真好!能说说它的韵味吗?”

胡敏手指墙上悬挂的一幅山水画,那方向正是叶群站的方向。就是在十几步开外,她也能感觉到那个矮胖女人的威严,她慑于这威严,可要自己看面的也是一位首长夫人。她不得不把脸正面朝向了叶群,她不知道那是哪位画家的精品,也不知道自己胡诌了些什么,她唯一能感知的便是从不远处射出的两道目光,犹如两只登山靴,在自己身上、脸上,冰冷地、深深地爬着、踩着……

“好啦,我们看演出去吧。”

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胡敏也舒了一口气,气还挺粗,像是终于拉车上了一个陡坡……

叶群问儿子:“老虎,这个张宁,你印象如何?”

林立果咧咧嘴:“马马虎虎吧。”

“这是终生大事,可马虎不得。依妈看,张宁虽有姿色,但人瘦了点,眼睛还有点近视。不说搬仙女下凡,妈总要为你找个各方面称心如意的。叫这个姑娘回去吧?”

“首长要她回去,就让她回去吧。”

林立果漫不经心地应道。

母子俩都没说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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