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老两口的心思早被儿媳妇猜到了，他俩的谈话也被儿媳妇偷听到了。到了选举那天，她早早逼着老俩写了委托书，自己代替投票去了。
赵家庄村的换届选举程序一向是先党支部后村委会，先选出党支部，再由新的党支部组织选举村委会，使党政一体化。今年的换届选举不同了，要实行真正的海选，党支部没有办法控制民意，选出自己认为合适的人选，弄不好就选成“两张皮”（即支部和村委两套人马），怎么办呢？乡党委和村支部琢磨大半天，做出了先选村委会的决定。意思就是先由村民海选出村委会主任、副主任和委员，再组织党员村民公推直选出支部成员（全体村民推荐候选人，党员直接选举），使多数村民拥护的新当选的干部中的党员当选支部成员，双委干部交叉任职，既减少干部职数，又提高工作效率。倘若村委会选举不能成功，再选支部，由支部临时代行职责。这种调整改变更尊重了民意，党员和村民代表大会顺利地通过并付诸实施。
赵家庄村委会的换届选举在依照法律规定一步步进行着。在经过了推选选举委员会、选民登记、推荐各职候选人、候选人资格审查等环节后，终于到了法定的选举日，要投票直接选举村委会干部了。
广场顶端即村委会办公楼前已经摆放上了两张又宽又长的会议桌，桌前摆设着两个票箱，桌后的墙壁上用黑漆刷出了两片宽大的黑墙，黑墙两端张贴着两张大红纸，一张写有候选人的姓名，一张写有监票人的名字。
齐志魁踌躇满志地来到选举会场，先看了候选人姓名，映入眼帘的村委会主任候选人第一名便是齐兵，不由地笑了，心里暗道：“成了！这个名单是和选票上的名单一样的。人们往往在划票时图省事，先划前边的，齐兵当选确定无疑。看来，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呀，我没有往老张饭店白扔钱。”接下来，他又看村委会候选人名单，在倒数第二名看到了刘顺起的名字，苦笑着摇摇头低声咕哝：“不知天高地厚，一个比我家只多几户的人，不下一点本钱，也想当村长？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赵家庄村确实有张、王、李、赵四大家之谈，但是并非只有这四姓人家，还有刘、周、孟等等数个小户人家。这个刘顺起就是其中的一个人，这人年龄不足30岁，其貌不扬，也是个复员军人，平日里少言寡语地只知道鼓捣大棚蔬菜，极少与乡亲们交谈，这种人怎么是齐兵的对手呢？难怪齐志魁耻笑。
齐志魁看完候选人名单，又去看监票人名单，欣喜地看到了李胜利的名字，又高兴地笑了，心想：“大舅子哥参选占有优势，妹夫监票再加一道保险，齐兵当选肯定取胜。这两份名单肯定是村支部拿出来的，他们在想法答谢我哩。乡里的督导组对村里情况不了解，只是个聋子的耳朵而已。”
齐志魁看完这些，满意地点点头，又去观看票箱。他知道这两个票箱一个供人投票的，一个是在监票人读过票上的人名后存放选票备案的。这两个票箱在大家投票选举前，都要由监票人当众打开让人确认无票后再锁上的。原先也就罢了，这次因为关乎到齐家重大利益，齐志魁不得不认真地观察一番，他伸出巴掌，从里到外地丈量着两个票箱，在确信箱中没有猫腻后，才慢慢地离开了这里。
他踱到村委会大门口，从右边的衣兜里掏出了几盒老百姓抽不起的中档香烟，一一撕开了包装，准备来人就递送，然后摸一摸左边衣兜里的高级奶糖，才安下心来。
不一会儿，人们陆陆续续地开始入场了。齐志魁立即打起精神，看见男人递烟，看见带着孩子的男女则立即从左衣兜里掏糖塞给孩子。
这些人无一例外地对他报之于微笑，悄声告诉他：“放心！俺不会把票错投给别人。”
齐志魁听着这些话，深感欣慰，继续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一过程，给人家发放香烟、奶糖，听人家亲热的许诺，给村委会门口带来了农民过年时才有的亲热、祥和气氛。
齐志魁由此看到了胜券在握的曙光，3个日夜待客的疲倦消失了，核桃皮一般布满了褶皱的面孔透出了微红，皱纹也变得浅了许多。他笑着迎接着每一个人，突然间看到刘顺起走过来了，急忙迎上几步，陪笑道歉说：“顺起呀，真对不起你，前两天吃饭……”
“不必客气！”刘顺起微笑着打断他的话说，“你请我，我也没时间呀。”
“忙什么呢？”齐志魁给他递上一支烟，殷勤地打火给他点上问。
“能忙什么，无非是花花草草、西红柿、黄瓜、韭菜呗。”
“听说你也要竞选村长？”
“也是花花草草的摆设吧。”
“咱们可都是独门小户，得互相帮衬呀。俺已经给孩子们说了，都投你的票。你也不要把胳膊肘子往外扭呀，得……”
“齐志魁！你小子在这儿当门神呀？”一个苍老的女声打断了齐志魁的话，“这是村委会，用不着扫帚星当门神。”
齐志魁转眼看去，认得她是村里98岁的五保户张老太，急忙陪笑说：“张奶奶，你也来啦？前日个，你要米、面、油，我真忙着哩，还没有……”
“你以为俺穷，争竞那点烂东西呀！傻孙子，你错啦！俺是要理儿哩，你还是留着喂猪吧。”老人说完。颤颤巍巍地向会场走去。
齐志魁一早晨的兴奋被这老太婆的一句话一扫而光了，气得冲着她的后背骂道：“老不死的……”
“你说什么？”张老太突然转身问。
“我，我……”
“别编了！俺耳不聋，眼不花，什么也知道。今日个劝你一句，千万别活俺们这么大的岁数，越小越好，省得老了讨人嫌！”张老太冷笑着说完，不管不顾地转身走了。
齐志魁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转念一想是张老太在咒骂自己，气得想骂两句，又想到做刘顺起的思想工作，转身寻找刘顺起，不料刘顺起早走了，站在身边的却是张、王、李、赵四大家的长辈和几个五保户老人，正要陪笑问候，又让赵英山抢了先。
赵英山虎着脸骂道：“你小子是个真混蛋！”
“老叔，俺咋了？”齐志魁慌忙问。
“人都是有同情心的！”王家玉扔下一句话走了。
李世茂阴沉着脸说：“以为孤寡老人没用就是混蛋！因为他们是别人的镜子。”
“软弱无用的人最能感动人！”张六顺冷冷地扔下一句话，伴随着几个五保户走进了会场。
齐志魁愣愣地站在原地，思索着几个老人的话。
5
选举投票结束，监票人开始各就各位地计票。
李世茂的弟弟李世才走到齐志魁跟前说：“还傻坐在这儿干什么？跟着我晒日头去。”
“好！好！”齐志魁一直在为进入会场前受到几个老人责备而忐忑不安，现在想与其坐在小广场里挨冻等结果，真不如到村委会外边的墙根底下边晒太阳边打听一下投票情况，就拿上齐名捎来的马扎跟随李世才走出了会场。
到了村委会院外的墙根下，齐志魁坐到马扎上，递给李世才一支烟问：“你觉得今日个咋样？”
“天气不赖，这里又背风又暖和。”李世才吸着烟，乐呵呵地说。
“别他娘的装傻了！”齐志魁笑着轻轻地杵了李世才一拳说，“我说的是选举结果。”
“还用问？”李世才笑嘻嘻地说，“俺们家全投了你家小子一票，别人也差不了多少。你家那个狗日的真行，竞选演讲说得真好。咱们村穷，就穷在傻老实上，要想富起来，就应该把这压了咱们几辈子的破地卖了盖楼房。到时候，咱们能分钱不说，还能住上冬暖夏凉的楼房，人闲下来就做买卖……”
“哟！”一个人从村委会院里出来，打断李世才的话说，“你们两个倒会享福，跑到这儿来晒壳子来了，叫俺们在里边冻着。‘老吃亏’，拿烟来，不能叫老子白投你家狗日的一票。”
“拿烟！拿烟！”随着喊叫声，一大群男人潮水般地涌出了村委会大院，齐声呼喊着要齐志魁拿烟感谢，纷纷表示自己投了齐兵一票。
齐志魁粗略地看了一眼，发现这些人已经占了全村男人的一半以上，根据夫唱妇随的原则来算，齐兵得票数目绝对达到了半数以上。张老太等人压在齐志魁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了。齐志魁乐不可支地把身上的香烟散发光之后，当即让齐名去村里的小超市上拿过5条香烟和5斤水果糖来，给大家分发。
大家抽着烟，吃着糖，七嘴八舌地称赞着齐志魁大方、豪爽，夸奖齐兵能干、会干、前途无量。
齐志魁听着，顿时感到这冬日的阳光比春日还要温暖，脑海里浮现出的全是钞票和元宝，恨不得就这样呆下去，聊下去。可是，时不待人，他很快就听到了村委会大喇叭里传来了等候已久的声音：“全体村民注意了，选举结果已经产生，请大家迅速到会场集合，听取选举结果。”
大家听到广播，立即起身进入了会场。
齐志魁也不肯放过这一幸福时刻，一手拿着冒着青烟的半截香烟，一手提着马扎，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轻松松地进入会场，坐到了会场中央。
主持会议的村选委会主任（支书）一见他坐下，便起身到主席台前，对着麦克风说：“受村选举委员会的委托，由我来宣布赵家庄村新一届村委会选举结果。赵家庄村具有选举权的村民共有964人，今天前来参加选举的共有915人，请假的21人，无故不到的28人视为弃权，与会人数达到了94%以上，合乎法定人数。本次选举发出选票915张，收回选票915张，选举有效。选举结果是：村委会主任候选人刘顺起得票588张，李大兵得票295张，齐兵得票12张，弃权20张；参与村委会副主任的……”
齐志魁听到这里，脑袋“嗡”地一声懵了，全身由沸点骤然降到了冰点，对于后面的选举结果一句也没听进去。恍惚之间，他听到了一阵阵的议论声：
“齐兵是满票，他一家人加上李胜利一家正好12票。”
“这个‘老吃亏’变成了真吃亏！”
“这就叫墩屁股擦脸！”
“古冶村有希望，人穷志不穷，不会出卖自己。”
“阔小姐开窑子！”
……
议论声字字刺耳，句句似刀，终于把齐志魁刺醒了。
齐志魁想到了80万元流水般地消失，想到了一生的积蓄打了水漂，想到了今后的脸面，毁掉这次选举结果的罪恶念头油然而生。他猛地往起一站，歇斯底里般地狂叫道：“选举有问题！计票有人捣鬼！孩子们，给我把票箱夺过来，我们要重新计票！”
齐兵、齐名闻声而起，直奔主席台。李胜利抱起票箱就想离开主席台。
“住手！你们想破坏选举吗？”乡督导组组长厉声喝问着，大声呼唤：“来人！谁敢捣乱，就给我抓起来！”
齐兵、齐名、李胜利等人被震慑在原地不动了。
“快点动手呀！你们怕……”齐志魁喊叫声戛然而止了。他看到村委会办公楼里冲出了两名警察，突然意识到乡督导组并非聋子的耳朵——摆设，而是有备而来的，况且他们还有《选举法》作后盾，理直气壮。更令他感到可怕的是身边围拢了数十名怒目而视的村民，他明白这些人已经做好了砸碎自己的准备。
双方相持不下之际，赵英山走到主席台前，对督导组组长说：“今天是换届选举日，是每个村民依照国法行使自己民主权利的日子，我能不能先说两句？”
“老同志，请讲！”督导组组长客气地让出了自己的位置。
“都给我坐下！”赵英山的语调并不高，但是具有相当大的震慑力。
围困齐志魁的村民乖乖地返回到自己刚才坐过的地方坐下了。齐兵、齐名和李胜利低头耷脑地返回到远处坐下了。唯有齐志魁还打肿脸充胖子，硬挺着站在原处，怒视着赵英山。
“很好！”赵英山扫视一下会场后，把目光转向了齐志魁说。“齐志魁不肯坐，我真想找你理论理论哩。你刚才说，这回选举有问题，有人捣鬼，请你当着全体乡亲们的面说清楚是谁捣鬼，谁有问题？”
“你们欺负我们独门小户？”齐志魁在理亏词穷的情况下，又抛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是这样吗？”赵英山冷笑一声问，“我问你，你知道这次高票当选的刘顺起家在赵家庄村有几户人，几个有权参与选举的，来了几个人参加选举？”
“我，我，”齐志魁吭哧了半天，撒赖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好说！顺起同志，请你告诉他。”
“大伯，这事都知道。我就别说了。”刘顺起息事宁人地说。
“你想和稀泥？”赵英山声色俱厉地说，“这是不行的！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和村主任更不能这样做。我作为一名老党员，今天就要批评你，要求你在今后的工作中彻底改掉这个坏毛病。好啦，我替你说，你们刘家在赵家庄村有3户人，都是出了五服的，共有17人有选举权，今日个来了12人，除了你的两个老爷爷因为年老体衰没来之外，你的爹、娘跟你媳妇都没来，参选的正好也是12个人。我说的对不对？”
“对！”刘顺起点点头说。
“你们都是12个人参选，你以高票当选了，捣鬼没有？”
“没有！”刘顺起果断地说，
“不对！我看你是捣鬼了。你在这两年里，过年过节都带着东西去看望村里的五保户，还把大棚养殖技术传授了全村半数以上的人家。几天前，你和一个外国公司签订种植圣诞树合同，因为人家要求数量大，你难以满足人家，回来动员了全村人家参与。你要保护我们祖上留下的耕地，要为省会三年大变样供给花草树木，帮助全村人走上富裕之路。这种联系就是拉选票，就是捣鬼，不过，我认为这个鬼捣得好！大家说好不好？”
“好！”近千名村民齐声大喊，吼声震天。
“齐志魁！”赵英山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后，又问齐志魁，“你说一说，这是不是赵家庄村欺负独门小户？这算不算捣鬼？”
齐志魁低头不语了。
“你不说我说。”赵英山严肃地说，“要说这次换届捣鬼，赵家庄村还真有。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你！我问你，换届选举之前，你又请客又送礼的，算不算捣鬼拉选票？”
齐志魁没有正面回答赵英山问题的勇气，但是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反而进行了反攻。他反问赵英山：“既然知道我捣鬼，那么你为什么当时不反对，为什么还要到老张饭店吃喝，为什么还答应我帮助齐兵出来为乡亲们做事？”
“很好！你只要承认自己在这回换届选举中捣鬼就算很好。”赵英山淡淡地一笑说，“你请我吃饭，我是在给你留个面子。我这把年龄，我的家庭也不能算穷，在乎你哪一顿饭……”
“老叔！”张二胖大声吆喝着打断赵英武的话说，“你就是穷得没有一分钱，想吃什么，俺也保证叫吃。顺便说一句，刚才听说了顺起兄弟对待五保户的事，俺很感动，今后五保户的老人们想吃什么了，给俺捎句话，俺亲自给你们送到家里去。谁也有老的时候，不拿老人当人的人就不配做人。”
“好！”众人吼叫着，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他们都知道了齐志魁不给五保户米、面、油的事，觉得张二胖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