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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种子

喂,时光,记得吗,那真是漫长的一夜啊。

常晓春最后一次听到姑姑的声音,是在初一的暑假。那天电视里放着纪念香港回归的直播庆典。妈妈拿着酒瓶在家里四处转悠,快乐得像只小鸟。她在妈妈走调的歌声里拿起电话,听到了久违的声音。

“晓春,我给你妈寄了些钱,足够你上到大学。姑姑能够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你要好好学习,早日走出这个家。你不属于这里。”

抢在姑姑挂电话之前,常晓春说出了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话:“姑姑,你把时光的爸爸还给他吧。”

长长的汽笛鸣声驶过,姑姑似乎在某个港口。

一切安静下来,她听到姑姑说:“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哪怕明天是世界末日,我也只想和他在一起。你有一天会理解的。”

挂上电话的一刻,烟花在香港上空炸开,绚丽而短暂。

仅半年之后,传来消息,时光的爸爸死在英国。是急性肺炎。她姑姑跟着殉情了。

这个消息让常晓春心灰意冷了好一阵子。为姑姑,也为时光。

她又失去了一位挚爱的亲人。而时光,他的痛苦不亚于她吧,或者比她更甚。他那么爱他爸爸。

如果时光在这里就好了,她可以安慰他陪伴他走过痛苦。可她无能为力,除了知道他在山东,其他一点点消息都打听不到,给他打个电话都是奢望。

内心有愧,常晓春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姑姑留给她的钱所带来的安逸生活,遇到周末寒暑假,还是会去打零工。在常去洗盘子的餐馆,她认识了新朋友,高飞。

高飞是餐馆老板的朋友的朋友家的孩子。为了照顾他自尊,老板对外说是让小孩子锻炼锻炼,赚点零花钱。实则常晓春听老板娘提起过,高飞也是因为家里太困难了。

不同于很多穷人家孩子的拘谨,高飞很大方,第一天跟常晓春还不熟,就从她手里抢脏盘子。盘子不多的时候,他甚至全部抢过来,赶小鸡似的把常晓春赶到边儿上玩。常晓春感觉被小看了,生气地推开他,一把抢过盘子说:“谁也不比谁金贵,凭什么你多洗我少洗?”

高飞被她吓一跳,瞧她吹眉瞪眼的样子,笑了,挪过几个盘子给她:“好啦,让你让你。”

常晓春自己也笑了。小小的战役很快平息。两人也亲近起来。

高飞身上有不同于一般孩子的成熟,虽然跟常晓春同龄,但总表现得像大哥哥。有时候无意中哼的歌,也是大人们喜欢唱的,比如罗大佑的歌。

像他们这么大不喜欢少男少女组合却喜欢罗大佑的,常晓春只见过两个。一个是高飞,另一个,是时光。

她曾听时光哼过《东方之珠》,他说那是他爸爸最喜欢的歌曲。

“哎,高飞,问你个事。”常晓春装作不经意地问,“你知不知道我们学校以前有个叫时光的?”

高飞难得停下手里的活,他看着常晓春,越看越眼熟,指着她说:“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有一阵子跟时光处的很好的女孩儿吧。”

“你知道我?”

“知道点儿。我曾经跟时光是好哥们儿。”

常晓春从未听时光提起过高飞,之前并不知道有他这个人。高飞倒是知道常晓春。毕竟他曾和时光是哥们儿,对时光的事有所留意。再加上后来又出了那些事情。

听高飞说和时光还有联系,常晓春迫不及待地打听时光的近况。高飞说时光旅游的时候出了意外,摔断了腿之类的。因为和时光有约,一点没有透露真实情况。

常晓春还要问些什么,高飞就一直重复说时光很好不用担心。再问下去,他就说时光已经不太和他联系了。常晓春听他这么说,也就不问了。知道时光安好,她已经得到安慰。

除了高飞,常晓春还认识了另一个朋友,张佳来。相比高飞,她跟张佳来的相识要简单的多。她们是同桌。张佳来的一句“一起上厕所吧”,轻松开启了她们的友谊。

换做从前,不可能这样轻松的。她常晓春向来是不交朋友的。

是时光让她觉悟了。

她在时光面前一直装作幸福,直到他走,还以为她是个在单身妈妈的抚养下幸福长大的孩子。可假装终归是假的,她不想万一时光哪天回来,发现她过的很惨的事实。

所以,她决心改变。她向妈妈保证再也不干扰她交男朋友,换来妈妈几天和颜悦色。虽然还是会打她,比起以前却是好多了。

慢慢的,在不断努力之下,她获得了自己挣来的幸福。

这幸福很简单,不过就是有朋友每天叫自己一起上学。

平淡三年过去,她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某师范大学的附属中学。一同考上的还有张佳来。高飞因为几分之差,进了一所承诺为他减免学费并提供奖学金的民办高中。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她和高飞还有张佳来约了一起吃饭庆祝。因为她的关系,张佳来和高飞也走的很近。

属于他们三人的毕业聚会在学校附近的小面馆举行。

高飞一坐下,张佳来拿筷子敲他的头,说:“当初约定三人一起考附中的,现在你失约了,说吧,要怎么罚。”

“嗯……”

高飞思考的时候,想起他们在一起奋斗那段日子。

初二期中考试前夕,他带着常晓春和张佳来翻墙出去,买上一只烧鸡,带上几瓶可乐,到河边的空地上狂欢。

大家喝得激情澎湃,大谈自己的梦想。

他的梦想是自己开公司,赚很多钱,用钱砸死那个死老头子。然后他要哼着小曲儿,跳着小调儿移民去。

他说的死老头,是他老爸。他爸是华侨,他妈是他爸养在各地的情妇之一。十二岁之前,他和时光一样穿最好的衣服,去最好的餐厅吃饭。所以他们能成朋友。到了他十二岁,爸爸抛弃了他们母子。妈妈只好带着他改嫁,可惜不到一年就病死了。继父不愿意养他。他被舅舅领养。妈妈没留下什么钱,舅舅家条件也不好,他的生活一落千丈。时光妈妈说他不配和时光来往,十足伤了他的自尊心。他决心奋发图强靠自己改善生活,正是因为这样结识了常晓春。

跟他和常晓春比起来,张佳来简直幸福的不像话。爸妈都是公务员,家庭很稳定很和睦。他不知道常晓春怎么样,反正他是羡慕的要死。

出于一种对美好事物的本能爱护,他和常晓春都把张佳来当宝贝。

张佳来的梦想很简单,考个好高中、好大学,嫁个好老公,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别嫌平庸,她爸妈告诉她,按图索骥这个词用在女孩的幸福上,绝对是褒义。

常晓春很相信张佳来父母这对模范夫妻的话。她将自己的理想努力向张佳来靠拢。并且加了一条:一家人永远不分开。

可惜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高飞落榜了。作为失约的惩罚,张佳来弄乱了他帅气的发型,又灌了他三杯可乐。

“以后不管你们俩有什么事,都要叫上我。”高飞郑重地说,“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们,我立刻带上兄弟去收拾他们。”

“知道啦,知道高大姐你有实力。”张佳来取笑他。

高飞不介意,又对常晓春说:“特别是你,有事别自己扛,要知道朋友就是拿来牺牲的。”

“管好你自己吧,没我俩扮母夜叉替你把守,小心学姐们把你撕了。”常晓春拍拍高飞肩膀。

三年下来,高飞的身材越发挺拔,脸长得斯文端庄像他妈妈,看上去比同龄男生成熟,经常被认为是高年级的学长,不止一次被学姐倒追。她们都戏称他是“学姐杀手”。

高飞对她微微一笑,夹了口菜说:“行了,我看我是白担心,你俩到哪都是祸害别人的份。”

“我说高飞啊,”张佳来嘻嘻笑着,“我一直想问你,你有没有……”她眉毛一动一动的看看常晓春,“有没有啊?”

常晓春喝一口可乐问:“有没有什么?”

高飞脸一红,瞪了张佳来一眼:“没有。”

张佳来叹口气。三年了,每次常晓春一有事,高飞肯定冲在最前。高飞得了什么,肯定要分给常晓春。两人好的,连张佳来都嫉妒了。她问过高飞是不是喜欢常晓春。高飞死不承认。就算他不承认,张佳来也能肯定,高飞对常晓春朦胧有过感情。只是他没用心停下来细想,他太忙了。

聚会到天黑,几个朋友告别。

常晓春街道上默默走着,心中一阵失落一阵兴奋。她的第一个愿望实现了,接下来一定有更美好的明天在等着她吧。

然而命运总是扮作陌生人,在你经过时,伸出一只脚。

距离家的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她看到一群人围在路边打架,战况激烈。

常晓春很熟悉这条街道,立刻想好从旁边的小路绕着走。走的同时,忍不住往打斗的人群投了几眼。看架势,像黑社会寻仇,竟然四五个人围攻一个。

带头的男人大喊:“臭小子,你分不清红绿灯吗?”

被围攻的男生跟她差不多的年纪,不见得有多强壮,但是很能打,不要命地打,攻击他的人丝毫没有讨到便宜。架打的正酣,忽然有人退出圈子,四下环顾,找到一块砖头捡起来,举着向那被围攻的人步步靠近。

常晓春暗叫不妙,出手的人简直要他的命。

她不能袖手旁观,拿定主意,当下大叫:“警察来了!”

寻仇的人立刻散开,跑远了才回过味儿来,猛地转身,见只是一个女孩子,复又冲了上来。

趁这间隙,常晓春拉起男生便跑。男生捂着腹部,甩甩头,长时间激烈的打斗让他有些懵,跑起来踉踉跄跄。

常晓春下狠劲拖着他,像子弹一样飞跑。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她拉着男生专门从迷宫似的巷子里走。左拐右绕,一口气来到喧闹的市中心。

总算是脱险了。常晓春停在路边喘气。她从小就是很善于奔跑,跑这点路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可是男生却很不适应,加上受了伤,停下来之后胃里一直难受,竟跑到树下吐了起来。

常晓春递给他面纸,问他:“你还好吧。”

她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是经常萦绕在妈妈身上的酒味。

男生只在干呕咳嗽,没有回答。

常晓春不忍离去,在边上拍拍他的背。随着男生干呕的动作,一颗银色的东西从他胸口挂出来,摇摇晃晃,闪闪发亮。

十字架?常晓春心里有什么被触动。转念一想,现在他们这么大的孩子都喜欢买个十字架挂着装非主流。没再多想,她跟男生打了招呼,准备结束这一段有惊无险的邂逅。

男生干呕完了,背靠着树缓缓地瘫软下来,喉结滚动了几次,他用吐字不清的声音说:“常晓春。”

常晓春惊奇地回过头:“你认识我?”

男生颓废地抓了一把额前的头发。遮住眼睛的刘海软软分开在脸颊两边。一张英俊削瘦的脸迎着路灯银白色的光,望着她。

常晓春看了他很久才勉强说出一个名字:“时光?”

时光自嘲地笑了下,低头闷闷地说:“居然不记得我了。”

常晓春太过震惊,只说了这句“我没有”,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不是她不记得,是面前的时光变化太大。三年不见,他从小孩长成了少年,容貌改变是自然的。但他如今的模样,完全不是常晓春想象中的阳光开朗。反而很忧郁,像长在阴暗处的一棵孤独尖锐的植物。

时光慢慢站起来。在常晓春面前,他很想振作一点。可是因为胃疼,背只能微微弓着。努力了几次,还是克服不了,索性放弃了,扯着红肿的嘴角说:“回来第一天就遇到你,真是阴魂不散。”

时光敌对的态度,让常晓春愣住。她随即明白过来,失去了爸爸的时光,或多或少都会迁怒于她。她已经准备好承受他更多攻击的言语。

但时光并未多说什么,像是没有力气,又像是不屑和她计较。

“我跟你已经绝交了。以后碰到,就当谁都不认识谁。”

丢下绝情的话,他转身走了,走的横冲直撞,扰乱了满街悠闲的行人。

她看着他修长单薄的背影,那个她无数次在梦里拼尽全力想要追上的背影,忽然觉得一切都结束了。她不必再追了。因为无论如何,她都追不回三年前的时光。

再次走到先前的十字路口,她等在斑马线前,看红灯安静地闪烁,看计时器安静地倒数。

三、二、一……她捂着胸口蹲了下去。

有颗种子在她心里动了动,它嵌在里面已经三年。她的心热热的,痛痛的,发炎了。

后来,她问高飞知不知道时光回来的消息。高飞说一点不知道。

她又问他,你觉得你们两个还能做朋友吗。

高飞说,早就不可能了。

她没有说话,心里藏着的一点幻想被打破。

既然高飞不可能,她就更不可能了。她说服自己死心。

一整个暑假都没有遇到时光。

很快,开学了。开学典礼在礼堂震耳的掌声中开始。

主席台上的领导忙着宣扬百年老校的精神,台下的新学员忙着各自交流感情,窃窃私语的声音不断。班主任不得不一再巡视,顺带观察每个学生的表现以判定他们的属性。走到常晓春身边时,他点了点头,猜想这个从典礼开始就认真注视着台上不说一句闲话的孩子,必定是个可塑之才。

对于外界发生的这些,常晓春一概不关心,她所有注意都投注于主席台倒数第二位的男生。他左手边有一块名牌,上面写:新生代表,时光。

常晓春早料到时光回来肯定会上附中。但她没料到时光会成了这一届的新生代表。她那晚见到的时光明明是个喝醉酒被人打的不良少年,怎么如今一见,像变了个人似的,一言不发地坐在师长身边,沉静又稳重。

“下面有请新生代表时光同学上台发言,大家欢迎。”

中年发福的书记几乎动用全身在鼓掌,前顶的头发随着他鼓掌的频率兴奋抖动,娇羞的头皮若隐若现。

“各位老师、同学,大家早上好。我的名字叫时光,很荣幸能在这里代表新生发言。”

礼堂里躁动起来。

主席台上的时光,高高在上,周身似乎会发光,每一根头发都透着朝气,连耳垂都是白皙明亮的,让人眼里只看得到他。而他说话时漫不经心地,好像完全没发觉有多少双倾慕的眼睛在盯着他看。

这些倾慕的眼睛中,也有常晓春的一双。不过她相对比较克制。

“同学们,我们是国家未来的主人翁,是历史的缔造者。我们要坚定信念永不移,进取之心永不怠。谢谢大家。”

枯燥的演讲稿,因着时光干净的声音变得不那么乏味。他鞠躬退场,瞬间掌声雷动。

从会议初始就在打瞌睡的张佳来,噌的一下坐起来,茫然地看向常晓春。耳边忽然迸发一声尖叫,吓了她们一跳。

“哇——爱死他的声音了!”

一位圆脸女生激动地跺脚。

周围的女生也纷纷窃窃私语。

“时光?是那个时光吗?”

“他跟你一个小学毕业的吧。”

“是啊,他初中转学去外地了,不知道为什么又回来。”

“我听说她妈妈的生意越做越大,最近刚把咱们市里的一家橡胶厂都买下来了。可能为了照顾生意就回来了吧。”

“我还听我爸说啊,他妈妈赞助了我们学校一大笔钱,所以他才能当新生代表。”

“哇塞,他妈那么有钱啊……”

……

常晓春对张佳来歪歪嘴:“你理解了?”

张佳来点点头。

张佳来对帅哥一向花痴,这一次却表现得异常冷静。她对常晓春分析说:“我喜欢高飞那种平易近人型的帅哥。时光这个人太完美太高傲,身上有一种难以亲近的气场,非我族类。”

常晓春想到时光扶着树呕吐的画面,什么气场都啪的一声碎了。

不过,张佳来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居然花痴得这么理智,常晓春觉得张爸张妈的教育非常成功。

典礼结束后,每个班留下两个同学打扫。常晓春和张佳来因为窃窃私语被抓住,不幸留下了。

前排有几个学生委员开会,其中就有时光。

常晓春有意避开时光,于是前排由张佳来打扫。刚好时光坐在最外面,她不小心一扫帚抹在时光的脚脖子上。

“哎呀,对不起。”她低头诚恳地道歉。

时光轻轻拍掉裤子上的灰,什么都没说。

一个女生跳了出来,扬着下巴说:“你小心点儿,等我们走了再扫。”见张佳来还在扫,她板起脸,“听到没有。”

“听到了。”常晓春凑上来说。

女生放松了下巴,重新坐回时光身边。

看她和时光亲密的样子,常晓春心里堵堵的。

张佳来告诉她说:“她叫刘萌萌。我们班班长。听说初中时代就是有名的校花。”

“校花?她哪有你漂亮。”

“我还想说她没你漂亮呢。”

“还是你漂亮。”

“你漂亮。”

“你漂亮啦。”

两个女孩子欢笑着顶顶对方的肩膀。

张佳来说的是真心话。这几年常晓春张开了,五官说不上出色,但组合在一起很耐看,又有一头漂亮的长头发,笑起来神采飞扬。初中想追她的男生很多,要不是高飞挡着,她早就被表白几百次了。

也不知道高飞现在怎么样了。

张佳来念叨着高飞,没想到中午他就来了。

上午的课结束后,常晓春正和张佳来商量中午去食堂吃什么,一个小胖墩跑到她们教室门前喊:“常晓春、张佳来,有个帅哥在校门外等你们。”

这一嗓子,全班人都看向她们。她俩忍笑对看一眼,小小的虚荣心得到大大的满足。

校门外,高飞穿着新校服,蓝西装白衬衫,合身的剪裁,很有英伦风。

“你们今天怎么样?”

“我们当然还是老样子啰,不过你这身可够帅的。私立高中就是这点好啊。”常晓春拉拉他的领子,又拎拎他的袖子,就差流口水了。张佳来在旁边笑。

“要不脱下来给你?”高飞作势解开扣子。

“别脱呀。”张佳来以为他来真的,按住他的手。

常晓春把张佳来拉回来:“你让他脱。”又指着高飞说,“有种连裤子一起脱了呀。”

路过的同学闻言,纷纷投来看好戏的目光。早就习惯这种玩笑的高飞,自己找台阶下,放在胸前的手改紧紧抓住领口,一跺脚一转身:“哼,你们调戏我,不脱了。”

常晓春和张佳来笑得前仰后合。

时光就在这个时候经过他们身边。他手上拎着麦当劳的纸袋,暧昧不明地目光在他们三个人脸上一一扫过。

待他走远了,张佳来不安地抓住常晓春手臂:“他干嘛看我们啊。”

常晓春低声说:“是看高飞吧,他俩认识。”刚才对高飞的嚣张气焰一遇到时光就熄了火。

张佳来敏感地意识到高飞脸色不好,她正想问,高飞说要回学校,匆匆跟他们告了别。常晓春拉着满心疑惑地张佳来去吃午饭。

高飞在学校门口被时光截住。他手里麦当劳的纸袋变成两个,走过去拍高飞的肩膀:“喂,一起吃饭吧。”

时光没有学生证进不了校园,他们在路边找了个长凳坐着。两个人各自拿出汉堡一口咬去半个,又拿出可乐,扔了盖子,喝之前很有默契地碰了杯,就像小时候那样。

时光开门见山地问:“还拿我当朋友么。”

高飞使劲儿嚼着生菜,和着心里的酸甜苦辣一块儿嚼,直到全都嚼透了,他说:“既然你问了,我也不瞒你。我舅在你妈的工厂干活,已经两年了,累是累了点待遇还行。我也帮着家里挣点钱。”他喝了一口冰可乐,辣到心里,“一开始出去打工,遇到很多伤自尊的事,不过现在适应了。哎,你知道鲫鱼多少钱一斤吗?你知道报摊每天都几点开门吗?”

时光沉默以对。他确实不知道。

高飞笑笑:“我没钱了,再也不可能有事没事就陪你吃麦当劳,或者去这儿去那儿旅行。书上不总是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现在你在十楼而我在地下室,咱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做不回从前的兄弟。”

时光一针见血地骂:“你他妈就这点儿胸襟。”

本来心里的一点儿内疚,被时光骂的烟消云散了,高飞更加坚定他们做不成朋友。他叹口气说:“不是我没胸襟,时光,哥们儿,你应该理解,人啊,越长大越不自在。”

时光望着对面蛋糕店的黑白招牌,又看向高飞黑白色的脸,他说:“我理解。行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之前跟你说的我眼睛的事,麻烦你继续保密。咱们这点情分还是有的吧。”

“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高飞看看表,时间快到了,他收拾了吃剩的纸盒子准备走了。

时光慢悠悠喝着可乐,忽然问他:“你和常晓春,什么时候认识的。”

就知道时光会问这个事,高飞没有任何隐瞒,交代了他和常晓春认识的经过。不知怎么搞的,被时光那一双明澈的眼睛看着,他莫名感到压力,好像什么都被他看穿了。

时光听他说完,又问:“你喜欢她吧。”

高飞惊了一下,果然都被他看穿了。他不想说实话,打哈哈专题话题说:“干嘛这么关心我和她的事。难不成你对她余情未了?”

时光脸沉下来。

高飞忙说:“开个玩笑。不过你告诉我句真话,你和她还能做朋友吗?”

时光摇头。

高飞松了口气。很矛盾的,他虽然不想追常晓春,但也不想她跟了别人,特别是时光。

虽然知道时光不会那么无聊,为了谨慎起见,走之前,他还是对他说:“当交换,你也帮我保守个秘密吧。虽然你说不会跟她做朋友,但无论如何,你别让她知道我喜欢她。不然以后我很难面对她。”

时光点头。

高飞安心了。

高飞走后,剩下时光一个人坐着,他喝光可乐,把纸杯捏成一个硬邦邦再也捏不动的球,抬起手,丢进垃圾桶。

看来常晓春真的过的不错啊。有朋友,有暗恋她的人。

可那又怎样呢,这些跟他都没关系。他不在乎。

开学第二周的周一,是全校最忙的日子。各班的月评开始,学生会将在其中发挥他最大的价值——查卫生。

新学期第一次卫生检查,关系到各班的脸面,特别是对于新生班级,班主任极其重视,从第二节课就开始安排打扫。

常晓春和张佳来的任务是不停地倒垃圾、提水桶、洗拖把。张佳来空有力气,干活总不得要领。大部分的技术活都是常晓春在干。常晓春去厕所倒水,张佳来在旁边帮扶着。

好不容易做完,两人同一个姿势趴在桌子上休息。张佳来转过头面对常晓春,咧开嘴笑。

常晓春知道她有话说,点点头:“讲吧。”

“那个……我前两天想起来,你和时光小学的时候,是不是一起离家出走过啊。”

常晓春被人踩着痛脚,尴尬地笑:“你知道啊。”

张佳来说:“小学的时候有一阵大家都在议论这事。不过现在估计没人记得了。要不是跟你处的好,我都想不起来。”

“唉,年少轻狂啊,别提了。”常晓春豪迈地转过头,一脸纠结。她淡定三年的心又被搅和起来了。

预备铃打响。

最后一节自习课,班主任去开会。班长刘萌萌维持秩序,她命令全班除了低头看书别的什么都不许做,因为学生会的人随时都有可能检查到这里。

常晓春翻开书,脑子里想着张佳来的话,一点都看不进去。

自习上到一半,学生会的人推门进来。时光走在前面,他个子高,走路从容不迫,跟在他身旁的人都成了他的随从。

现在装的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喝醉酒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常晓春闷闷地想着,把头埋进书里。

安静的教室里,六盏日光灯嗡嗡地吼。

她并不情愿做这样的比喻,可是当她抬起头看到满屋子大气不敢喘的同学,以及在他们身边来回逡巡的部长们时,立刻想到的是羊群之中混进了几头狼的画面。而她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扮演旁观的猫头鹰。

“狼”转了一圈,低头做记录,边写边绕过讲台,经过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最终在常晓春座位后站定。

“后面的垃圾桶是谁负责?”

近距离听到他磁性的嗓音,常晓春的头皮从耳尖处开始紧绷,感官变得极为敏感,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闻到他的味道。她从来不知男生的味道是清新好闻的,她接触的那些无一不是汗臭和脚气的结合体。

刘萌萌难得温柔语气:“是常晓春和张佳来。喂,你们两个站起来。”

常晓春下意识的抗拒。张佳来推推她,把她半拖着站起。站直之后,常晓春迅速瞄了眼垃圾桶,里面有团废纸。估计是有人忘记了今天有检查,不小心扔进去的。一团废纸不算严重失误,属于可扣可不扣的范围。她想,她毕竟和时光有点儿交情,他应该不会扣她分吧。

“扣两分。”时光随口一说,其他学生会成员立刻落笔。

全班哗然。常晓春石化。月评的分数和班主任的工资直接挂钩,刚开学就被一下扣两分,班主任知道了该炸毛了。

学生会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去,留下常晓春被全班同学的目光射成千疮百孔。

常晓春无奈地想,他这是在用行动表明,他跟她毫无交情。

害班主任被扣了工资,常晓春被罚每天倒垃圾。那个长途跋涉啊。这么说吧,一楼有十个班,她在二班,垃圾站在十班后面花园里的隐蔽角落。她倒一趟垃圾,相当于来回两个百米冲刺,平均上午倒一次,下午倒一次,晚上放学的时候还有一次。半个月下来,她小腿都粗了。

半个月中,她几乎每天都见到时光。时光在十班,要不是倒垃圾,常晓春打死都不会跟他碰到。碰到就碰到吧,她装作没看见。可是他的种种作为实在难以让她视而不见。

每天定时定点,她气哈哈向垃圾站冲刺,而他,优哉游哉地靠在教室后门晒太阳。她来,他眼睛跟着来,她去,他眼睛跟着去,看的好开心呀。气死她了。

半个月过去,班主任看她表现不错,赦免了她。把倒垃圾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赐给了一个天天不交作业的同学。

她终于从时光那种气死人的目光中解脱了。然而,她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每当她的心在枯燥无聊的课上变为一滩死水,只要一想到时光,便会抖动,涟漪阵阵,开满荷花,还有青蛙在上面跳舞。为了不让蛙声影响到她听课,她努力让自己平静、平静……

她这是怎么了……

烦恼焦躁着,这个月的大日子很快降临了。不晓得有没有人像她这样,来个例假跟要出征似的,早早做好万全准备。热水袋、红糖、柔软的鞋子,她把行囊抗在背上,乌龟一样慢慢爬到学校,挺到放学,再慢慢爬回来。几年以来她都是这么过的。

高飞知道她有个毛病以后,时常送她上学。连带的,张佳来的亲戚到了他也会关心一下。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她们从不把高飞当男生看。

大限到来的前一天晚上,已经进入备战状态的常晓春接到高飞的电话。他上来便问:“来了?”

“第一天。”常晓春摸摸小肚子。

“明天我送你上学。”

“你来得及吗?”

“来得及。明天起早,咱们五点半出发。你九点半放晚自习?”

“是的。”

“我九点二十。到时等你。”

“好。感激涕零啊,奴家愿以身相……”啪。“许……”

她还没许完呢。高飞经常都是这么忙,打工什么的比她还要凶。他们经常一起自嘲,说自己是小姐公子身,丫鬟佣人命。

刚放下电话没多久,高飞又打来了,抱歉地说他忽然有急事,这两天都不能来接她。常晓春说她能搞定,让他去忙自己的。她明白,不是真有急事,高飞不会爽约。但到底是什么急事,高飞不说,她也问不出来。高飞总是胸有成竹,很少吐露困难。

第二天,常晓春带着红帽子,围着红围巾,背好书包,呈乌龟状,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学校。

走到最后一个路口,她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余光瞥见身旁多了个挥不去的白影。她张开眯着的眼睛看向身旁,只见时光骑着自行车,骑得很慢,一身白衬衫在阳光下极为耀眼。

时光正用惊奇的目光打量她,好像在路边看到一只背书包的企鹅。

刚进入十月份,她这打扮是有点夸张。

常晓春翻个白眼小声嘀咕:“看什么看,没看过痛经的人也要上学啊。”

讨厌她就无视她好了,干嘛跟着她。害她走路都不安稳。

时光似乎看够了,用力踩踏板骑上了前。

常晓春放松神经,有点儿失落。

慢吞吞走到校门口,学校大门却已经关上。她直起腰悲怆地想她已经全力走最快,到头来还是不敌值日生的心狠手辣。

还算好,有人陪她。

紧闭的铁门前,时光和常晓春对视一眼。时光说:“跟我来。”

他推着车,她走着,他们绕过前面的教学楼,来到体育场后面。

她笑他:“学生会的人也迟到啊。”

他说:“我退出了。”

“为什么。”

“没意思。”

“……”

这人真是随心所欲。

体育场边上有幢小楼,听说是给食堂职工住的地方。小楼有个院子,院墙围着,爬满了爬山虎。

常晓春望着高耸入云的墙头,无力地问:“你不是打算从这儿翻过吧?”

时光停了车,拍拍后座对常晓春说:“我扶着,你踩着,自己爬上去。”

常晓春挣扎了一下,如果直接从大门进,班主任的月评分扣定了,那她半个月的垃圾也倒定了。权衡之后,她说:“你扶稳点儿啊。”

时光把车扶正。常晓春扶着墙,先踩到后杠上,再踩到坐垫上,手撑着墙,吃力地抬起脚勾了好几次,终于成功地趴在墙头。她气喘吁吁地问:“没人帮你扶车,你怎么上来?”

时光对她的关心毫不领情,他把车推进矮树丛里放好,拍着身上的灰走远。

“哎?你去哪儿?”常晓春骑在墙上着急。

时光走了十米开外,转过身,做出预备跑步的姿势,一个后蹬,风一样冲出,在即将触墙的一刻,他飞身跳跃,双手抓着墙头用力一撑,抬腿勾住,顺势一翻。在常晓春惊愣的同时,时光已安全落地。

常晓春呆呆坐在墙头上,看时光耐心地拍干净身上的灰,转过头,伸出手,说:“下来吧。”

“哦……”她不好意思地抓住他的手,在他的帮助下跳下来。

刚落地,她忽觉肚子疼,一定是刚才激烈运动了。疼得不行,她捂着肚子跪在地上。

时光看到她的异样,低头打量她,半是惊讶半是戏谑地说:“你流产啊。”

常晓春没听清时光的话,除了疼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呻吟着说:“都是你害的……”

“我?”时光哭笑不得。

常晓春混乱的脑子里,只有疼痛和雨声。那天她从车站回来的半路,下了很大的雨。她的初潮在雨中来了,受了凉,从此落下痛经的病根。

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经期真的痛起来的时候,人要死过去,连呼吸都困难。

“常晓春,喂……”时光扶起常晓春,看她脸色发白,直冒冷汗,他二话不说抱起她往医务室冲。

医务室的门被狠狠踹开,吓得正在看娱乐版新闻的校医,一口茶喷在刘德华的脸上。

“怎么回事啊?”校医对冒然闯进来的学生没好气。

“不知道。”时光把常晓春放在病床上,微微喘着气。

校医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仔细看了看面前清清爽爽的男孩,不悦的神色转为亲和,她温柔地坐在常晓春身边,同是女人,她一看常晓春的样子就明白了,笑着问:“来月经了吧。”

常晓春惨白的脸想红也没有办法红,她避开时光的目光,默默点头。

“没事。”这句话是看着时光说的,女校医优雅地走到药柜边拿了瓶止痛药,“吃两片益母草就没事了。”

校医给常晓春倒水喂药,时光站在原地看着。校医亲切地对他说:“你快回去上课吧。”

时光这才回过神,点点头,打开门。

“时光,”常晓春拼了口气叫住他说,“你别把这事说出去。”

时光回头瞥了她一眼:“我没那么无聊。”

时光走后,常晓春在病床休息,她麻烦校医去班上帮她请会儿假,但别说她痛经。校医去了很久,直到早读课结束才回来。张佳来跟在校医后面到,把常晓春接回教室。常晓春问校医说什么了。张佳来说校医只告诉班主任她胃疼。常晓春放心了。

上午上了两堂课,课间休息的时候,常晓春去小卖部买奶茶,回来加红糖喝。刚出了小卖部,班长刘萌萌笑嘻嘻地走到她边上说:“常晓春,你今天来月经不能喝茶哦。”

刘萌萌说的很大声,周围人来人往,常晓春很丢脸。她把刘萌萌拉到一边问:“你怎么知道。”

刘萌萌幸灾乐祸地说:“全校都传遍了。你痛经痛到昏倒,被时光送到医务室。”

“是谁告诉你的!”

“十班的人告诉我的,说时光……”

常晓春扭头便走。

刘萌萌在后面喊:“我话还没说完呢……”

常晓春不需要再听了,肯定是时光。为了她姑姑的事,时光那么讨厌她,这么好的机会羞辱她,他怎么会放过。手里拽着杯奶茶,她往十班冲。一路上,每个人看她的眼光都似乎是暧昧讽刺的,小时候那种被众人指指点点嘲笑的羞辱再次袭来。

走到十班门口,正碰上从后门出来的时光。

她大叫一声:“时光!”然后,把手里的奶茶向他丢去。

时光微微侧身,躲过攻击。他看了看摔在身后洒了一地的奶茶,又皱着眉看向常晓春。

“怎么了怎么了?”

同学们小声问询着,从窗户里探出头。

常晓春气极了,含着眼泪问:“你为什么要说?你就那么讨厌我!”

皱着的眉头放下来,时光漠然地看了她一会儿,双手插进口袋,绕过教室,走向操场,没有辩解一个字。

常晓春拭着泪,顶着众人的好奇和议论,像泄了气的皮球慢慢走了回去。到了教室门口,张佳来出来把她拖回座位,小声地问:“你刚才去十班找时光了?”

常晓春点头。

“你们走开,走开啦。”张佳来把几个围在旁白伸着耳朵的男生赶走,接着对常晓春说,“刚你没听完刘萌萌的话,她说是十班班主任看到时光把你抱进医务室,她在十班门口遇到校医,那俩八婆大聊特聊你痛经的事,十班的人都听到了。”

常晓春捂了一下嘴,后悔地说:“怎么办,我刚才还扔他奶茶了。”

“你太冲动啦。”张佳来温柔地责怪。

常晓春叹口气。潜意识里,时光对她的伤害还留着,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直觉便认定是时光做的。

上课铃打响的时候,常晓春对张佳来说:“我下课去找他道歉。”

下课铃打响了,常晓春犹豫了,还是中午吧。中午放了学,她听别人说时光在体育馆打篮球。她去了体育馆,虽说这里是男生的地盘,但女生的数量往往呈压倒性优势。

作为目前学校的话题人物,常晓春非常低调地闪进体育馆,身子贴着观看台,想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找时光单独道歉。

等了一会儿,她有些无聊,往视野好的地方挪了一点,贴着墙面偷偷向里面观望。

篮球场上,两个篮框。左边的一个,四五个男生打着比赛。右边的一个,被时光一个人霸占。他不停地拍球、带球、上篮。篮网被震翻,卷缩地挂在铁圈上。球未落地时光便接住,然后又是一遍带球带球上篮。他挥洒着汗水,似乎要把身体的能量都用尽。

常晓春的头顶,两个女生扶着看台的栏杆如饥似渴地眺望篮球场。一个女生烦恼地说:“怎么办呐,时光好帅,我移不开眼睛。”

另一个感叹:“我也是啊。”

常晓春在下面默默点头,我也是啊……篮球场上的时光,动作漂亮迅捷,头发飞扬着,像太阳般耀眼,与他平常冷冷淡淡的样子判若两人。

“唉,帅哥帅,不能当饭吃。”女生叹息着,拍拍同伴的肩膀,“走吧,再不去吃饭下午要饿肚子上课了。”

两个女生走下楼梯,看到正发着呆的常晓春,她们递给彼此一个作弄的眼神,手拉手走上前,围着常晓春说:“喂,听说你早上痛经晕倒啦?”

常晓春回过神,跑了。

下午、课间、晚上,常晓春一直没有勇气走出教室。全校都知道她今天来例假了,她走到哪儿都好像背后贴了张卫生巾。但是这并不是时光的错,他甚至帮她翻墙进学校。她不该那么误会他。

“晚上不能陪你走到校门口了。”晚自习的时候,常晓春躲在英语书背后对张佳来说。

“没关系,”张佳来竖起练习册挡住自己,“我爸妈开车来接我。你去找他吧,我支持你。”

“嗯!”

在强大的想取得原谅的推动力下,放了自习,常晓春第一个冲出教室。

十班离他们班太远了。几千个人一起放学,人山人海的,她如果不快一点,他就会淹没在人海里找不到了。

亏得她动作迅速,到了十班附近,刚好看见时光背着包走出来。她很想立刻追上去道歉,但仔细一想,不能冲动,顶着话题人物的身份当着这么多人面跟时光说话,无异于把他拖下绯闻的漩涡。她要忍。

她默念着忍字,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像张佳来说的那样,时光身上似乎有一种气场,把他同周围人隔开。他不快不慢地走着,不对任何人打招呼。男生们经过他时,自动绕开一段距离。女生看到时光,先是在他背后叽叽咕咕一番,然后嘻嘻笑着快步经过他,接着又慢下来叽叽咕咕一阵。有几个胆大的女生,会故意撞他一下,再回过头微笑道歉。然而她们的微笑到最后无不变成尴尬。因为时光在被她们撞过之后,总会低下头,认认真真地拍拍手臂,好像沾上了很多蜘蛛网和灰尘。

好过分啊。常晓春摇头,她记得小时候的时光不是这样。那时候的他,很开朗很热情,还会带她去三元大厦看云彩。

怀念着小时候的时光,不知不觉,她跟他走到学校外面的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少了。他们经过一盏又一盏路灯,地上的影子由短变长。

“时光。”她鼓起勇气叫他。

时光回过头,很平常地看着她。好像完全忘记了白天她对他的误解。

常晓春向前走了两步,两个人的影子平行着一短一长。她说:“对不起,我太冲动了。真的很对不起。”

时光说:“你没必要道歉。”

他没说原因,但是他的表情告诉她,他不在乎,也不需要。

好像有谁说过,对一个人最大的残忍不是恨,而是冷漠。

常晓春有点受伤。时光继续向前走自己的路。她不再跟上去,低着头看地面的影子,等他走远才重新上路。对着天空呼出一口气,她想,他们以后再也不会说话了吧。

走到路口,只有一盏黄色的交通灯亮着。常晓春看到时光骑了车等在人行道前。她奇怪他怎么忽然多了辆车,瞬间记得早上他把车藏在树丛里了。他刚才是去拿车了?他现在是在等黄灯吗?常晓春疑惑着来到人行道前。

时光说:“上车吧。”

“诶?”常晓春不明白。

“送你回家。”

“诶?为什么……”

时光想了一会儿,平静地说,“就当小时候欠你的。以后我们就没有牵扯了。”

秋天的夜风很轻、很静,有淡淡柚子的味道。她猜是不是他用的肥皂的香味,或者是他的洗发水。又或者是她的幻觉?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冷冰冰的男生,怎会有这么简单亲和的气息。

干坐着不说话有点尴尬,她跟他闲聊说:“喂,那晚你为什么会跟人打架?”

他说:“喝多了。”

“哦……你这几年过的好吗?”

“……不关你的事。”

她什么都不再说。

天上的堆满星星,没意识到的时候,她轻轻地哼歌:“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嘛好风飘。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呀摇……那里,往左拐。”

常晓春指着她家巷子口。时光依言骑进去。常晓春指完便后悔了。他说当他小时候欠她的,那么,他现在把她送回了家,就算还完了,他们之间就没有牵扯了。以后,也不会再有牵扯。

她应该指错路,让他带着她再兜几圈。这样亲近他的机会怕是不再有。

到家了。

他停在她家楼下,刹车的声音急促尖锐。

“就到这儿吧,”他微微偏过头说,“以后在学校,我们就当不认识。”

常晓春跳下车,落地的瞬间,脚板像被针刺了一下,有些打软。她无声地等疼痛过去,走到时光面前,问他:“我们这就算两清了,撇清关系了?”

“大人的事跟我们没关系,”时光说,“但我们走的太近了,总是不太好。”

常晓春理智地想,确实是这样。要是他们做了朋友,难免有知道内情的人在他们背后指指点点:“他的爸爸和她的姑姑呀……”

所以,他们还是走远些的好。

“你忘了,我还在路边救过你呢。”常晓春得意地转身说,“你还是欠我的。”

走远些是好,但她不愿意。她就想跟他有点儿什么牵扯。

“常晓春。”他叫她。

走到楼梯口的常晓春,昂着头转过来。

时光俊挺的身躯坐在自行车上,像一座她无法碰触的雕像。他洞悉一切却又事不关己地问:“你不会喜欢我吧。”

支撑着常晓春表面骄傲的柱子,被砍掉一块,她感到自己摇摇欲坠。

“没有,我怎么会喜欢你。”她很快地否认,否认完了又很快地心虚。

时光淡漠地看着她。

“那最好。”他语气平静,“记住我说的话。”

他慢悠悠地踩着车离开。

她不死心地朝他远去的背影喊:“你还是欠我的!”

他没有回头,手抬高了,对她做出一个拇指向下的姿势。

他看不起她。

是,她不果断,不潇洒。但她明白自己心里要什么,就算要不到,留一点希望也好。反正她也没碍着谁。

一切还没结束呢。常晓春继续得意着,哼着小曲轻快地上楼,两分钟后,她连滚带爬地从楼上冲下来。

一切确实没结束。

她的妈妈抓着碎酒瓶在后面追着她,长着巨齿的酒红色啤酒瓶在闪过路灯的一刹那,露出冷冽的光。

“妈!”

常晓春大叫,想叫回妈妈的理智,却唤来新一轮追打。

她只有拼命地跑,像无数次在恶梦中那样。

这回,她没有梦中幸运,她摔倒了,摔在一辆自行车边上。一只白球鞋正好踩在她面前。

她抬头惊讶。

时光走到巷子口,先是听到一声惊叫和匆猝的脚步声,接着看到常晓春从楼里扑出来,怕是有什么危急的事。他没犹豫,返回去帮她。

“快上车。”他对她伸出手,拉她起来。

常晓春跳上时光的车。时光调转龙头飞驰出去。

常晓春窥一眼身后,妈妈追至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跑不动了,扑通一声坐到地上,身旁墙壁投射出巨大的黑影,在常晓春眼中颤抖着渐行渐远。

时光带常晓春到安全热闹的街市,停在路边的长椅旁。抬手擦汗的时候,他无意间瞥见自己的掌心有一大块凝固的血迹。他把常晓春的手翻过来,发现她的手掌被什么划了一道很长的口子,贯穿整个掌心,一直在渗血。

他四处看了看,对面的超市旁有一家药店,没打招呼就过去了。常晓春抱着腿坐在长椅上,有气无力地垂着头。

时光很快回来,带回酒精药棉和纱布。替常晓春消过毒后,他帮她把伤口包扎起来,在手上绑一个死结,问她:“怎么回事?”

常晓春回忆起刚才的情形:她进门时,妈妈在客厅喝酒看电视,边看边指着电视里正在演的一部韩剧痛骂。最近那部韩剧很火,她也看过一点,里面的男女主人公为了爱情抛弃了家庭。她想,妈妈看这样的电视剧不是自己找刺激么。

正这么想着,妈妈忽然回头看到她,发红的眼睛狰狞起来,举起酒瓶劈头盖脸地砸,嘴里尖声叫喊:“是你,是你带走我老公!你这个臭女人!”

她知道妈妈发起酒疯来不得了,立即逃跑。妈妈见她要逃,手一甩砸破了个酒瓶追上来。地上满是玻璃碎片,她怕妈妈光脚被玻璃扎到,下意识想阻止她乱走,结果受伤的是自己。她只好捂着扎破的手义无反顾地逃。

“嘶——”常晓春皱起眉,不小心按到伤口,火辣辣地疼。

“究竟怎么回事?”时光又问了一遍。

“没事,我妈今天心情不好。”常晓春不打算把家丑外扬。

“你妈妈一直那样?”

“不是,她今天酒喝多了,平时都很好。”

常晓春很大声。

时光发觉了,她越是心虚说谎话,越是大声。他没再问,把酒精棉等东西收好在一个包里,递给她说:“现在我救你一次,扯平了。”

常晓春瞪着他,忽然皱起眉:“我、我肚子疼……”她两手压着肚子呻吟。

他听她呻吟了一会儿,说:“别装了。”

常晓春眼睛眨了眨说:“你怎么知道我装的。”

他的嘴角扬起的弧度,让她心跳加速的。

“别想骗我。”他说。

在黑暗中度过几百个日夜,他的听力,以及对听到的声音里细微情绪变化的理解能力,都超乎常人。所以,当他走到巷子口,他能听到常晓春传来的微弱的呼救声。

所以,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的此刻,他能听到常晓春急促的心跳声,仿佛在压抑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不用。”

意料之中,时光跨上车,对她说:“再见。”

常晓春的心跳更急了,在他即将踩下脚踏的时候,她从椅子上跳下来拦在他面前。

“你……我……”她慌乱着,心中情感好似潮涨潮落,浪花不停触摸着沙滩,向前一点,再向前一点,去够那一颗美丽的贝壳。

而他这贝壳,静静立在她面前,始终那样的无动于衷。

话还没有开始讲,她已被他的无动于衷打败,眼泪流下来,她自暴自弃地说:“我喜欢你。我也不明白我怎么会这么喜欢你……”

一辆车疾驰而过,掀起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很多时候,时光的流逝是波澜不惊的,倏忽三年过去,倏忽五年过去,然后我们长大了。而那些时间点滴里的暗涌只有我们自己才能够感受。

常晓春,她说不清这种感受,她只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忽然有一天,他出现在她面前,那些点滴里的暗涌像找到归宿般翻腾起来,浇灌了埋在她心里的种子,挤破她红肿的心尖,发出芽。

“我喜欢你,”她说,“如果你一定要撇清关系,那就撇清吧。但是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怕我不说出来,会后悔。”

这时候,她的肚子狠狠作痛,真的痛的时候,她反倒不愿表现出来了。诗人说微笑着流眼泪,大概就是她现在的心情吧。

她笑着说:“这下我不会后悔了,我回家了。”

左手握着右手,握得紧紧的,她从他身旁走过,向家的方向走去。

“你喜欢我什么?”他开口了,声音在离她很远的风里,他说,“我骗过你,伤害过你。对你冷淡,毫不热情。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灯光喧哗的夜色中,她抚过被风吹乱的长发,清清亮亮的声音说:“这已经,与你无关了。”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听到心里的种子小声地哭泣。

喂,时光,记得吗,那真是漫长的一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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