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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手段(1)

守慧考虑再三,觉得罗聘与施驴儿关系好,还是拖着他去请施驴儿为妥。

施驴儿本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画师,因心气过高,目空一切,得罪了一位在常人看来根本不该得罪不能得罪也得罪不起的王爷,受到迫害,愤然离开京城来到扬州。施驴儿姓施,名讳不叫驴儿,这么叫是因为他喜欢驴。他养驴十几只,遇事出门,车不乘,轿不坐,只骑驴儿。诗朋画友来访,酒肉不一定招待得起,但有驴子侍候,一人一条骑上,请大家出门上山转悠。如果进城,他的驴队走在扬州街上,是一道独特风景,远比鸣锣开道的官大爷引人注目。一次,施驴儿迎面遇上一顶官轿,手举“回避”“肃静”牌与旗仗的衙役令他避让,可施驴儿哪听他的,仍旧一直往前骑。官爷来火,着人拿他,可一打听,原是赫赫有名的施驴儿,立刻退到路边让他先行。

守慧跟罗聘打算坐轿子去施驴儿家,可走进一家轿坊,轿子只剩一顶,其余都出门了。罗聘见路边有几辆独轮车歇着,车夫脖子上垂着宽宽的磨得发亮的车背带在等生意,提议坐它。守慧转眼看看,嫌它木轱辘转起来“咯咯吱吱”响,人坐在上面歪在一边不大舒服,但转而一想,这种车从未坐过,坐在上面对着天,朝着地,可以八面吹风,倒也好玩有趣,就答应了。

一人一辆,都坐上去了。

施驴儿住在城外铁佛寺。通铁佛寺是一条泥土官道,多天不下雨,路面上积了一层寸把厚的灰白浮土。惠风和畅,路两边的麦田里绿波滚动,使守慧不由想起姜白石“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的句子。远处,一抹青山,几丛烟树,两三道蚕丝细的炊烟从小村上空静静升起。村口,两个牧童骑在牛背上,肩头横着竹笛,笛声悠悠。

守慧感叹:“好一幅山水田园画呀!这美景在城里绝对看不到。”

到了铁佛寺,施驴儿不在。到驴圈看看,圈里空空。不要说,施驴儿又与朋友出门了。

罗聘与佛有缘,别号花之寺僧,铁佛寺是他常来的地方,寺里从住持、首座,到小沙弥,没一个不认识。见一个小和尚在扫地,走过去问他施驴儿的去向。

小和尚答:“上后山了。”

“同行的都有谁?”

“西方寺的金农老先生,画竹子的郑板桥,在府学当教授的姚鼐,其他不认识。”

守慧听这一说,一颗心立刻飞上山了。这一刻是三月,山阴道上,草木葳蕤,野花灼灼,三五同道骑着毛驴,你肩上横着诗筒,他腰间挎着酒葫芦,观景赏花,斟酌词句,偃仰啸歌,再不时来上一壶酒,淋漓畅饮,席地论道,这真有了魏晋风范呀。

于是忍不住兴奋道:“我们上山吧!”

罗聘说:“后山那么大,会走岔的。”

就没有上。

住持得知花之僧罗聘光临,立刻迎出来,守慧知道他们又要谈禅,没什么兴趣,就一个人寺前院后转悠,看看廊下碑刻。

太阳衔山,远远的山坡上出现一行黑点,定睛细看,黑点蠕动,渐渐变大。守慧一下兴奋起来,跑到禅房告诉罗聘,施驴儿他们回来了。

罗聘作别住持。转眼,五六头驴已到寺前,骑在驴背上的除了郑板桥、姚鼐,还有满头清霜的金农,杭州学者厉鹗,苏州才子沈三白。一个个踏山踏水归来,手舞足蹈,风神超迈,满身林泉之气。金农是罗聘的老师,年纪最长,步态龙钟,罗聘连忙上前扶携。守慧上前一一寒暄问候。

大家都不想走,呼啦啦一起聚入施驴儿的陋室,要喝酒吃肉。施驴儿米缸里都快见底了,哪来的酒肉?罗聘见状,立刻将一只朱漆大篮往前一拎,朗声道:“酒肉菜肴我跟守慧早准备了,诸位尽情一畅。”

施驴儿揭开篮盖,见里面两只盒子,一只盛着烧鸡、牛肉、兔肉、猪爪,一只盛着煮花生、酱黄豆、腌黄瓜,以及一些时鲜蔬菜。酒有四壶,早年专供康熙爷巡幸扬州酿造的烟花醉,清冽醇正,浓香扑鼻。施驴儿口水拉下来,拈一块酱牛肉撂到嘴里,孩子似的快活道:“我这位罗老弟真乃及时雨宋公明哥哥哎。伯牙鼓琴为子期,我施驴儿今日饮酒为罗聘。倒酒倒酒,一醉方休呀!”

守慧奇怪,这一路过来罗聘跟他两手空空,如今怎么变戏法,变出许多菜肴来了?

原来罗聘极其细心,考虑到施驴儿他们游山回来,肯定人乏肚饥,而他屋里又冷锅冷灶,没东西吃,于是跟住持谈话的当儿,掏出银两,着一小沙弥去城里办了两盒吃食。

施驴儿画桌上的毛毡一揭,立刻成了酒桌。喝着酒,吃着肴馔,一个个按捺不住,从诗筒诗囊里掏出诗作,捻须吟诵,颔首品味,相榷商,细琢磨,说某句欠工,某词欠雅,字斟句酌,精益求精;忽然拍案叫绝,举座咸服,争相传诵。守慧朗朗道:“今夜开雕印刷,明早可望全城发布!”

至月出方散,相扶相携而去。

罗聘将金农与板桥送出,与守慧折回,拉着施驴儿说:“驴儿兄,今儿小弟与守慧造访,有一事相求,万望成全。”

施驴儿已有几分酒意,扶着罗聘道:“什么事,罗老弟但说无妨。”

罗聘听这话音,觉得到了火候,便说:“其实这是守慧老弟的事,但我看你对他一向野而无礼,怕不肯玉成,才代为作伐。”

施驴儿嫌烦:“什么事,说,说嘛,咋变得婆婆妈妈的!”

守慧想开口,罗聘悄悄扯他衣袖,抢在前面道:“好的,我就一句话说了。康府近日要建一所园子,守慧老弟仰慕驴兄高才,想劳动阁下,画一幅园子图。”

施驴儿望住守慧:“是这事?”

守慧小心翼翼点头。

罗聘连忙用话撑施驴儿:“酒都喝了,你总不至于不答应吧?”

施驴儿挣脱搀扶,扬臂前行:“答应,答应,可你罗和尚老实交代,得了多少好处?”

罗聘笑:“好处?君子成人之美,不求其利。”

施驴儿扬髯而笑:“我答应,可他守慧老弟一定要请我喝酒呀!”

守慧满心高兴:“那是一定!一定!”

康府的大管家翟奎正向各路领班交代事情,康世泰屋里的书童过来传话,老爷招他立刻过去。

走进厚德堂,翟奎暗暗吃惊。康世泰眉头紧皱,一脸不悦,将翻到一半的一本账簿“叭”地摔到地上,对恭立在旁的小童问:“怎么不在家的?上哪去了?”

小童答:“小的问了,上铁佛寺了。”

“什么时候回?”

小童抖抖擞擞:“不晓得。”

康世泰脸色发青:“给我把洪大宇叫来!”

小童气还没有喘匀,马不停蹄又往外奔。

翟奎已经明白,老爷是在盘查守慧的账目,发现了丰裕盐号存在的问题。洪大宇是守慧的跟班,丰裕盐号的二掌柜,丰裕盐号出问题,他自然逃不了干系。翟奎早就巴望这一天了。翟奎看不顺眼洪大宇,一心想把他拱倒。试想,翟奎身为康府南大院管家,手下拿捏着上百号下人,上到为头问事的,下到烧火剥葱的,没一个不对他敬着怯着。别说这院里,就连恒昌号的汤掌柜,茂源号的邱掌柜,有事没事都要请他喝个酒洗个澡,图什么?图的他在康老爷面前说说好话,抬举抬举。可他洪大宇眼睛长到脑门上,竟然不把翟奎当回事。翟奎这一刻逮到了机会,正好给他上上烂药。

康世泰望望翟奎,问他丰裕盐号怎么回事?

翟奎搔搔头,咂嘴道:“这丰裕,三爷一向甩大袖子,事情管得少,实在有点不好说呀。”

康世泰向他摆摆手:“你坐下,给我慢慢说。这个洪大宇,你听到过什么话没有?”

翟奎等的就是这一句,心想你不这么问,我还要想法子把你引到这条路上来呢。

翟奎斜侧着身子在椅上坐下,作古正经道:“老爷既然这么问,小的不敢隐瞒,只是小的所听到的尚未查证,不知当讲不当讲。”

“知无不言,只管讲。”

“老爷既要小的讲,小的就讲了,不过老爷只当闲话听着,别太当真,更不要生气。

就这最近,小的听人在传一件事,说这扬州船行不断给洪大宇送银子,还不是一家送,好几家送,比赛似的。”

康世泰瞪起眼:“为什么?”

“回老爷话,为的想做运输生意,因为丰裕盐号都他洪大宇说了算。”

“好,继续。”

“小的还听人讲,他行盐不规矩。”

“怎么不规矩?”

“带小货,吃私盐,所赚的银两不少上了自己腰包。”

“还有吗?”

“还有……小的不敢说了。”

“说。”

“去年夏天在湖北,他见那边盐价飞涨,可图暴利,就把盐全部卖给了盐门子①1,然后把船凿沉,回来谎称过险滩触礁翻船。”

康世泰眼瞪圆了:“竟有这等事情?为什么不早报告?”

翟奎毕恭毕敬站起:“回老爷话,这都是道听途说,未经查验,所以不敢贸然禀报。”

正在这时,小童气喘喘回来。康世泰喝问:“洪大宇呢?”

小童手抹着额头上汗回道:“店里人说,他辞号2②了。”

康世泰手里茶碗摔到地上:“这个王八蛋!”

勤务堂是康府南大院的大管家翟奎办事的场所,每天早晨与傍晚,翟奎都要坐镇这里,听各路领班汇报情况,然后由他发号施令。堂的当中悬一匾,上书三个擘窠大字:勤务堂。堂中有专供翟奎坐的太师椅,有四四方方的八仙桌,有供奉观音摆放香烛的条案。翟奎除了出门办事,平常都在这里坐着。

翟奎正衔着籽玉烟嘴坐在太师椅里咕噜咕噜吸水烟,小昌子走进来。

小昌子是康府一百多号下人中的人尖儿,年轻,人长得清爽,脑子灵,嘴会说,办事利索,因此进康府不久,便在一大帮当值的男仆里升了领班。领班虽只是小角色,但在仆人眼中大小也算个人物,可小昌子不甘于此,一心还要往上爬,两眼一直亮烁烁四处瞄着,不断为自己寻找机会。

“翟爷好,小昌子给翟爷请安来了!”小昌子跨进门槛满面笑容叫道。

翟奎见是小昌子,问:“怎么啦?”

“没,没怎么……”小昌子眼往四下扫扫,见只有翟奎一人,很见机地把腋下夹的包裹放到桌上。

翟奎佯装没看见,烟锅里的烟屎“噗”地吹掉,装上一锅香喷喷的细烟丝,用纸捻子点着,大大吸了一口,皱皱眉道:“你身为领班,不去问事,跑到这里做什么?”

小昌子一张脸小太阳似的热乎乎,堆满笑容道:“没事就不能来看看翟爷听听翟爷教诲?”

其实翟奎一向挺喜欢这个小家伙的,但见他今天不实诚,居然弯弯绕绕用心计,就板起脸道:“教诲?这会儿大家都在做事,你却一个人溜到这里图清闲,有这么听教诲的吗?”

小昌子一脸紧张:“小昌子不敢,小昌子接受翟爷批评,小昌子知错了。小昌子……”

“老实说吧,找我什么事?”

小昌子“扑通”往地上一跪:“翟爷真是火眼金睛孙悟空,把小昌子这一点花花肠子看得透透,小昌子从今往后在您面前一定有事说事,再不敢有一点儿藏着掖着绕弯子了!”

翟奎摆摆手:“起来起来,什么事,说吧。”

小昌子眼巴巴地望住翟奎那张比一般人长许多的马脸,嘻嘻笑道:“洪大宇辞了号,小的斗胆……”

“斗胆想什么?”

“想……想……”

“想什么,说,别屙屎屙半截。”

“想做三爷的二掌柜……”

翟奎打了一个愣:“好你个小子,也就昨天的事,你都晓得了?本事不小呀。”

小昌子跪在地上一直没有起来,头接二连三磕下去,一迭声道:“小昌子该死,翟爷这是骂小昌子了。翟爷要是生气,就当小的这话没说,全是放屁,别往心里去。

翟爷要是不生气,就当笑话听着玩玩——就玩玩,好吧?小昌子托翟爷庇护,能混上如今这个领班,也该知足了!不是嘛,你小昌子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个奴才,是个下人,永远侍候人的命,该安分守己才对,怎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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