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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丹尼尔(1)

06

这是贝莱第三次搭乘宇宙飞船,前两次距今虽然已有两年,他仍记忆犹新。所以,他十分清楚会遇到些什么事。

其一是隔离,不会有任何人见到他,或是和他有任何形式的接触,(或许)只有一个机器人例外;其二是一连串的医疗处理,也就是消毒杀菌(没有更贴切的说法了);其三,则是试图将他改造得适合接近太空族——他们个个患有疾病恐惧症,在他们眼中,地球人都是长了两只脚的多重感染源。

然而,这次还是会有些不同。比方说,他不会对上述过程那么害怕了,而脱离母体的失落感也一定不会再那么严重。

他会做好面对开阔空间的心理准备。这一次,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勇敢(尽管腹部还是稍微抽搐一下),甚至可能会坚持要看看太空的景观。

真实的太空和从城外拍摄的夜空照片,看起来会不一样吗?他很想知道答案。

他还记得当年第一次去参观天象馆(当然位于大城内),他并未感到置身城外,因而丝毫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后来,他前后两次——不,三次——来到露天的夜空,见到了真实天幕上的真实星斗,竟然觉得远比不上天象馆的天幕那么壮观。不过,每次都有凉风阵阵,还有一种无形的距离感,而天象馆的气氛就没有那么令人战栗——但相较之下,还是要比白昼好得多,因为黑暗构筑了一道令他感到舒适的围墙。

所以说,从宇宙飞船的观景窗向外望去,会比较像天象馆还是地球的夜空呢?或者,那会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他专心思考这个问题,仿佛想要借此忘掉自己即将远离洁西、班以及这座大城。

他仗着一点匹夫之勇,拒绝搭乘接驳车,坚持要跟前来迎接他的机器人一起走到宇宙飞船上。毕竟,只是走过一个有顶棚的走廊罢了。

这条通道并不算很直,但此时贝莱回过头,仍旧看得到班站在入口处。他很自然地举手打招呼,仿佛自己只是要搭乘捷运前往特伦顿区。班的反应则热烈多了,他不但用力挥动双臂,双手还伸出食、中两指,做出中古时代象征胜利的标志。

胜利?贝莱确定这是个徒劳的祝福。

为了转换心情,他开始想些别的事。如果升空时间改在白天,明亮的阳光洒在宇宙飞船的金属外壳上,而他自己和其他乘客都在暴露于外的情况下登船,那会是个什么光景?

眼前这个小圆桶即将变成一个封闭的世界,而且,即将脱离它暂时栖身的大世界,冲向远比“城外”巨大无数倍的“天外”,然后穿越无尽的虚空,在另一个世界降落。当一个人完全了解这些事实,心中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他咬紧牙根稳住步伐,不让脸上的表情有任何变化——至少他自己这么想。然而,身旁那个机器人却主动将他拉住。

“先生,你不舒服吗?”(不喊“主人”,只喊“先生”,果然是奥罗拉的机器人。)

“我还好,小子。”贝莱用嘶哑的声音说,“继续走。”

他一路低着头向前走,直到宇宙飞船耸立在面前时,他才重新抬起头来。

一艘奥罗拉宇宙飞船!

这点他相当确定。在暖色聚光灯的照射下,它显得比索拉利的宇宙飞船更高大、更优雅,却也更为强而有力。

贝莱登船后,仍觉得是这艘奥罗拉宇宙飞船略胜一筹。比方说,相较于两年前,这回他的舱房显然比较大,而且更加豪华舒适。

由于完全了解接下来的流程,他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脱个精光。(那套衣服或许会被电浆火炬分解,总之,他即使能回到地球,也一定拿不回来了——上次就是这样。)

而在他穿上一身新衣服之前,必须先经历彻底的沐浴、体检、服药和注射等程序。他对这样的屈辱非但不排斥,而且几乎十分欢迎。毕竟这样一来,他就不会一直挂心目前的状况。正因为如此,他几乎没注意到宇宙飞船开始加速,也几乎没时间去想自己何时离开地球、进入太空。

等到终于再度穿戴整齐之后,他一肚子不高兴地望着镜中的自己。这套服装的材质(不管它是什么做的)既光滑又反光,从不同角度望去还会呈现不同的色彩。他的下半身整个被裤子包住,裤口不但束住脚踝,而且塞进鞋子里(那双鞋子则柔软地包住双脚)。他的手臂被长袖上衣一直覆盖到手腕,手上还戴着一双透明的薄手套。那件上衣的领口箍住他的颈部,而衣服后面连着一顶兜帽,需要时可将头部罩起来。他心知肚明,自己被包得如此严密,并非为了他的舒适着想,而是为了降低他对太空族的威胁。

他望着这身装饰,忍不住想到,自己现在应该觉得又闷又热又潮湿,总之十分不舒服。事实上却没有,他甚至没有出汗,这令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作了一个合理的推论。“小子,这套衣服有温控功能吗?”他向那个刚才接他上船、目前仍留在他身边的机器人求证。

那机器人答道:“先生,的确没错。这是一套全天候的服装,深受人们喜爱,可是也极为昂贵,在奥罗拉很少有人穿得起。”

“是吗?耶和华啊!”

他开始打量那个机器人。它似乎属于相当原始的机型,事实上,可以说和地球制造的机器人差不了多少。话又说回来,它仍有超越地球机型的地方,比方说,它的表情可以做有限度的变化。刚才,当它暗示贝莱正穿着一套昂贵的奥罗拉服装之际,脸上便浮现了一个非常浅的笑容。

它拥有一副金属之躯,外壳看起来却像一层纺织品,不但会随着它的动作稍微变形,而且色彩的搭配和对比都令人赏心悦目。一言以蔽之,除非你目不转睛看得非常仔细,否则虽然它绝非人形机器人,却活脱穿着一件衣服。

贝莱问:“小子,我该怎么叫你?”

“先生,我叫吉斯卡。”

“机·吉斯卡?”

“您也可以这么叫。”

“这艘宇宙飞船上有书库吗?”

“有的,先生。”

“能不能帮我找几本谈奥罗拉的胶卷书?”

“哪一类的,先生?”

“历史、地理、政治学……凡是能帮助我了解那个世界的都好。”

“遵命,先生。”

“还要阅读镜。”

“遵命,先生。”

那机器人随即告退,走出了舱房的双扇门。贝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当年前往索拉利途中,他从未想到善用穿越星际这段时间学习些有用的东西。两年来,他多少有点进步。

他研究了一下那道门,发觉它锁上了,无论怎么推都纹丝不动。其实如果真能打开,他才会惊讶万分呢。

他继续研究这间舱房,不久便发现一台超波屏幕。他随手按了按控制器,弄出一阵震耳的音乐,忙乱了一阵子才终于把音量降低。他勉强听了一会儿,相当不以为然,这种音乐既尖锐又刺耳,仿佛每个乐器都经过了改造。

他试了试其他按键,总算切换了画面。这回,屏幕上呈现的是一场太空足球赛,而且显然是在零重力环境下进行的。只见足球沿着直线飞行,球员则以优雅的姿态飞来飞去(双方人马都多到惊人的程度;每个人的背部、手肘和膝盖都装有鳍状物,想必是用来控制运动的速度和方向),这些类似特技的动作看得贝莱头昏眼花。正当他倾身向前,找到并按下关机键,他听到身后响起了开门声。

他转过身来,但由于一心以为会看到机·吉斯卡,所以他最初的反应只是“竟然并非机·吉斯卡”。他眨了一两下眼睛,才发觉自己正瞪着一个“人”,此人脸庞宽阔,颧骨高耸,铜色的短发向后梳得服帖,一身衣服无论剪裁或色调都相当保守。

“耶和华啊!”贝莱仿佛掐着脖子喊道。

“以利亚伙伴。”对方一面说,一面向前走,脸上露出严肃的浅浅笑容。

“丹尼尔!”贝莱大叫一声,随即伸出双臂,紧紧拥抱住这个机器人。“丹尼尔!”

07

居然会在宇宙飞船上见到这位渊源深厚的老朋友,贝莱真是始料未及,他就这么一直抱着丹尼尔,心中充满安慰和感动。

不久,他一点一滴恢复了理智,终于想到自己拥抱的并非“丹尼尔”,而是机·丹尼尔——机器人·丹尼尔·奥利瓦。他正在拥抱一个机器人,而对方也轻轻抱着他。这个机器人之所以如此配合,是由于他认定这么做会给这个人类带来快乐;他脑中的正子电位根本不允许他拒绝这个拥抱,因为那将会让此人感到失望和尴尬。

至高无上的机器人学第一法则是这么说的:“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而拒绝一个热情的拥抱,当然会给对方带来伤害。

贝莱慢慢松开手,以免心中那股懊悔表现出来。他甚至趁机捏了捏机器人的双臂,用以进一步遮掩自己的羞愧。

“好久不见,丹尼尔。”贝莱说,“上次碰面,还是你带着那两位数学家的‘镜像案’找我讨论那回,记得吗?”

“当然记得,以利亚伙伴,很高兴见到你。”

“你能感觉到情绪了,是吗?”贝莱随口问道。

“我不能说自己拥有人类般的任何感觉,以利亚伙伴。然而我可以说,看到你之后,我的思想似乎就运作得更顺畅,万有引力对我的感官所造成的负担也没有那么厉害了,除此之外,我实在说不出其他的变化。我想大致来说,我所感受到的这些就如同你所感受到的快乐。”

贝莱点了点头。“老搭档,只要你见到我的时候,会感受到比平时更好的状态,我就心满意足了——希望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可是,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吉斯卡·瑞文特洛夫向我报告,说你已经……”机·丹尼尔并未说完这句话。

“净化完毕?”贝莱语带讽刺地问。

“消毒完毕。”机·丹尼尔说,“于是我觉得可以进来了。”

“但你当然不必担心受到感染?”

“完全正确,以利亚伙伴,可是这么一来,船上其他乘客恐怕都会对我避之唯恐不及了。奥罗拉人对于染病几率的敏感,有时简直到了毫无理性的程度。”

“这点我了解,但我的问题并非此时此刻你怎么会来到这里,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在这艘船上?”

“我隶属于法斯陀夫博士的宅邸,博士基于几个原因,命令我登上这艘前来接你的宇宙飞船。他确定你这次的任务十分艰巨,觉得最好让你身边有个熟悉的事物。”

“他真是设想周到,替我谢谢他。”

机·丹尼尔郑重其事地鞠躬答礼。“法斯陀夫博士还觉得,这次的会面将带给我——”这机器人顿了顿,“一些适切的感受。”

“你是指快乐吧,丹尼尔。”

“既然你准许我使用这个用词,那我就不妨承认。此外还有第三个原因——而且是最重要的——”

这时舱门再度打开,机·吉斯卡走了进来。

贝莱转头望向它,心中起了一股嫌恶感。谁都能一眼看出机·吉斯卡是机器人,因而只要有它在场,就等于强调了丹尼尔也是机器人这个事实(贝莱突然再次想到,他其实是机·丹尼尔),即使丹尼尔远远超越吉斯卡也于事无补。贝莱很不希望丹尼尔的机器人本质被突显出来,他无法将丹尼尔视为只是说话有点不自然的人类,这使他感到心虚,因而想要极力避免这种情况。

他不耐烦地说:“什么事,小子?”

机·吉斯卡答道:“先生,我把你想看的书拿来了,还有阅读镜。”

“好,放下吧,放下就好——你不必留下来,丹尼尔会在这儿陪我。”

“是的,先生。”机器人的双眼迅速望向机·丹尼尔(贝莱注意到它的眼睛会发光,丹尼尔则否),仿佛等待这个“高级生物”下达命令。

机·丹尼尔轻声说:“吉斯卡好友,你不妨就站在门口吧。”

“好的,丹尼尔好友。”机·吉斯卡答道。

等到它离去后,贝莱有点不悦地问:“为什么要让它待在门口,难道我是囚犯吗?”

“既然在这趟旅程中,”机·丹尼尔说,“你不能和其他乘客有任何接触,所以很抱歉,我不得不说你的确是一名囚犯。但吉斯卡紧跟着你其实另有原因——不过,我觉得应该先告诉你一件事,以利亚伙伴,你最好别再用‘小子’称呼吉斯卡,或是任何机器人。”

贝莱皱起眉头。“它讨厌这个称呼?”

“吉斯卡不会讨厌人类的任何行为,只不过在奥罗拉上,我们通常不会用‘小子’称呼机器人。所以,我劝你最好不要因为这些没必要的惯用语,无意间突显了你来自地球,以免你和奥罗拉人产生摩擦。”

“那么我该如何称呼它?”

“就像称呼我一样,直接用他的专属名字就行了。毕竟,名字只是代表对方的一组声音,而声音又有什么优劣之分呢?说穿了,只是一种约定而已。还有在奥罗拉上,通常习惯用‘他’或‘她’来指称机器人,而不会用‘它’这个代名词。此外,奥罗拉人通常不会在机器人的名字前面冠上‘机’字,除非是需要用到机器人全名的正式场合——即便如此,如今还是常常会省略这个字。”

“这么说的话,丹尼尔,”贝莱压抑住想叫他“机·丹尼尔”的冲动,“你们在言语中,又如何区别机器人和人类呢?”

“两者的区别大多是不言而喻的,以利亚伙伴,因此似乎没有必要特别强调,至少奥罗拉人这么认为。既然你要吉斯卡替你找些谈奥罗拉的胶卷书,我猜你是想熟悉一下奥罗拉的风土人情,为你肩负的任务预作准备。”

“应该说,是我硬吞下肚的任务。可是,万一碰到人类和机器人的区别并不明显的情形呢?丹尼尔,例如你自己?”

“既然不明显,又何必区别呢,除非碰到确有必要的情形,对不对?”

贝莱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并不容易调适自己的心态,做到像奥罗拉人那样假装机器人并不存在。他又说:“可是,如果吉斯卡并非把我当囚犯看管,那么它——他又为何站在门口?”

“那也是法斯陀夫博士的指示,以利亚伙伴,吉斯卡是奉命来保护你的。”

“保护我?预防什么事?还是防什么人?”

“这一点,以利亚伙伴,法斯陀夫博士并未交代得很清楚。话说回来,自从詹德·潘尼尔这件事激起公愤……”

“詹德·潘尼尔?”

“就是那个被终结功能的机器人。”

“换句话说,就是那个被杀害的机器人?”

“以利亚伙伴,杀害这种说法通常只用在人类身上。”

“可是在奥罗拉,你们尽量避免区别机器人和人类,不是吗?”

“的确没错!虽然如此,可是据我所知,就终结运作这个特殊情况而言,过去从未出现该不该区别的问题,所以我也不知道标准何在。”

贝莱思索了一下。这纯粹是个语意学的问题,并没有实质的重要性。话说回来,他想借此探究奥罗拉人的思考模式,否则他根本踏不出第一步。

他慢慢地说:“一个正常运作的人类就是活人,如果另一个人刻意用激烈的手段终止他的生命,我们就称之为‘杀人’或‘凶杀’。不过相较之下,‘杀人’是比较强烈的字眼。

“你若猛然目睹有人试图以激烈手段结束另一个人的生命,就会大喊‘杀人啦!’反之,你绝不可能大喊‘凶杀!’因为后者是比较正式、比较不带感情的用语。”

机·丹尼尔说:“我无法了解你所作的区别,以利亚伙伴。既然‘杀人’和‘凶杀’都代表以激烈的手段终结他人生命,这两个词就一定能互换,所以说,区别又在哪里呢?”

“区别在于,如果你高喊‘杀人’,会比高喊‘凶杀’更能让听到的人血液为之凝结,丹尼尔。”

“为什么呢?”

“言外之意的联想,并非字典上的意义,而是经年累月所累积的一种微妙效应;在一个人的经验中,不同的词汇适用于不同的句子、情况和事件。”

“我的程序中完全没有这些知识。”丹尼尔答道,在那显然毫无感情的声音之下(他说每一句话皆是如此)似乎透着一种古怪的无助感。

贝莱问:“你愿意接受我的说法吗,丹尼尔?”

丹尼尔仿佛刚刚获悉一道难解之谜的答案,迅速答道:“毫无疑问。”

“既然这样,我们应该可以将运作中的机器人称为活的。”贝莱说,“很多人可能会拒绝扩充‘活’这个字的意思,但我认为只要对我们有用,大可自由发明新的定义。把一个运作中的机器人当成活的并不困难,反之,如果硬要发明新字,或者刻意避免使用意思相近的字眼,那就是自找麻烦了。比方说,丹尼尔,你就是活的,对不对?”

丹尼尔放慢速度强调道:“我在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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