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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月下漫步汾阳路

偏僻毕勋路

这两天的夜空有很好很好的月亮,很适合作所谓的月下散步。今天晚上,就在刚才,从朋友家出来,顺带弯去了附近的汾阳路。

汾阳路很短,全长不足1公里,1902年筑成时叫作毕勋路(Route Pichon),那时的毕勋路一带还很偏僻,四周只有一些农舍,小河和农田交叉,很不显眼,所以没有划归到租界范围内。后来法租界当局以通往徐家汇教区为由,不断向界外筑路,到了1914年,毕勋路就在不断扩张的法租界内了。

我的小学六年级一直到高中毕业,整整七年,都是在汾阳路边上,永康路的市二中学念的。站在楼顶,可以看见隔壁那幢法式的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里的一块草地。那块草地真是绿啊,直到现在想起来,我还是忍不住要感叹一句。我在嘴里感叹着的时候眼睛就看到了那个小姑娘的背影,不用转到她前面,我就知道,那个矮小的女孩子戴着一副眼镜,她喜欢这样“望洋眼”。在小姑娘目力不及之处,汾阳路转了一个弯,那里有一所汾阳中学。即使十几年过去,小姑娘后来长成了大姑娘,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一直隐到了眼球上,她仍然没有一个来自汾阳中学的朋友。那时的市二中学是市重点,每天早上小姑娘往衣服上别那枚白底红字的校徽时,心里都是微微洋着得意的。虽然汾阳中学在物理距离上只是咫尺之隔,但在小姑娘的心里,却被市二中学掼出几条马路去了。

对一条并不陌生的路,能说什么?就从桃江路、东平路、汾阳路和岳阳路的四岔路口的三角花园开始吧。

三角花园·普希金铜像

坐在石头凳子上,抬起眼就能看见三行字:1937年建;1947年重建;1987年再建。这三行字是在普希金铜像的背面。什么东西需要这样的一建再建?

“这座铜像是那样的有名,以至于你常常会听身边的朋友说,‘我和我的初恋女友就曾在这里淋过雨’,或者类似的近乎肉麻的话。”

突然想起了在网上看到的这样一段话。你不信吗?我信。因为我和他就曾在这里淋过雨。

在这个春末再次坐下,我让自己的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燃了一支“中南海”。同一牌子另一支烟的红点,曾经在我的身旁一次次燃过这里的整条马路。会不会碰上他?但愿不吧。为什么不呢?都三年了。三年,三十年又怎样?他还在那里教琴吗?

有一个老头背着手迎面上了石阶,他绕着俄国诗人的铜像开始倒步走。听说倒退走有利身体健康,难怪上了年纪的老人都爱回忆往事。

在我的身后有一个女孩,穿着长袖格子连衣裙,因为年轻,特别的好看。女孩的眼睛是低垂的,引力不仅来自地心,更强的来源于她手里的那只手机。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巴掌大的脸冲着那块小小的绿地。

如果她在等人,我自私地希望,那会是个背着乐器的男孩。

除此以外呢?

那一年,也是这个时候,夏天,我一个人来到了这里坐着。一天里不同温度的风一次次掠过头顶。在正午的热风里我纹丝不动,在夜半的凉风里我睁着双眼。风像温柔的河流,一遍一遍,冲刷关于他的记忆。我能感到,那记忆最初是根深蒂固的,然后松动了,再然后,就泥沙俱下了。记忆留下的空缺像被生生拔去后留下的牙窟窿。等我终于从石凳上站起来准备回家时,才发现两条腿都麻成棍子了,整个脑仁都在疼。

时隔两年,在暗蓝的天色里,我的眼前仍旧清清楚楚出现了那些灯火辉煌的玻璃橱窗里擦得铮明刷亮的乐器。这条路上这样的橱窗一面接着一面。我仿佛看见和他正一次次走过。经过上海音乐学院、上音附属乐器工厂、上音乐器研究所、古典唱片行、音乐小书店、记不清名号的音乐发烧级音响器材商店,抵达普希金铜像。我们总是驻足在那张散乱头发下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下。他在那个时候总会微微出会儿神。我偷偷看着他,看他那么专注的神情,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大抵总是与诗有关了。

有一次,我贸然开口了,我说,跟我说说他的诗吧。对这个俄国人我没有什么好感,我知道他混乱的浪荡子生活在前。好像写过渔妇和金鱼?他把脸在初升的月光下向我侧转过来,半明半昏的光线,教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他似乎叹了一口气,但在我的回忆里,对那口气没有任何直接的、可感知的印象。我们的距离是那样近,衣服贴着衣服。那声音,一经想起就在耳边响起了。“在这样一个快餐文化盛行的年代,人们已经很难沉下浮躁的思绪来体会毫无功利的诗情了。即便有……”这里他停顿了几秒钟,“……也和旁人无关了。”

这么说起来,他早就把我当作是旁人了?

穿连衣裙的女孩从自行车后座上站了起来,她向前走了几步,停下了。一个背着黑色琴包、扎着辫子的男孩向她迎面走来。

“等了我很久吧,傻瓜!”男孩说着,伸手撸了撸女孩的脸。

这句话我听得真真的,这声音其实并不来自路边男孩,我知道,隔了那么一段距离,我不应该听见的。可我就是听见了。

白先勇的家

屁股有些硌痛了,忍不住起身走走。马路对面是仙炙轩日本料理,曾经却是白先勇童年的房间。11岁那年,他在这里住过一阵子,直到年底离沪赴港。

1987年,复旦大学请白先勇讲学,重回上海后他故地重游,和上海昆剧团的朋友去“越友酒家”吃晚饭,“这下好了,请客请吃到自己家里去了!一餐饭下来,我好像匆匆经历了四十年,脑子里一幕幕像电影一般……那份惊奇,我只留自己”,上海之行,白先勇后来写成了《惊变》一文。

又过了几年,“越友”被台湾南侨集团旗下上海宝莱纳餐饮有限公司接手改造,成了如今沪上首屈一指的高级餐馆。有趣的是,2003年3月,白先勇不动声色,又悄悄回到自家餐厅用餐,被工作人员认了出来,他倒也不搭架子,带着他们一路参观回忆。

在我驻足旁观“小白宫”白色建筑外墙的时候,连衣裙女孩一径往前走了。现在她距离我大约一百来米,男孩把琴挎在了左肩上,他推着车。两个人不时亲亲热热地头并头说会话。

我觉得自己是个冷静的旁观者,我把自己置换成了连衣裙女孩。一个自己看着几年前的另一个自己。

女孩在路口和她的小男伴拐到了另一条马路上。他们和我就此分道扬镳。这让我顿时有些泄气。置换游戏无法继续进行了,别人的故事就是属于别人的,我看不到结局。

音乐一条街

一个人静静随意地往前走,再一次经过成排的乐器商店时我发现我找不到那家店了。那家店有拉到一半的网格栅栏门,在我上一次出门时让我迎头撞上了。我立刻眼冒金星。可惜那是一记闷响,身后在练扫弦的他应该没能听见。一出门我就痛得摸到了路边坐着。如果他听见了,他会扶住我吧,陪我,送我回家,那么结局会否有所不同呢?

当时的结局是他在之前的一次约会时告诉我,他想要擦肩而过的爱情。而我们,交往了那么久,这肩,都快擦掉一层皮了。

没有如果。没有如果也就没有了以后。这就分手了。并且命中注定我的脑门子上还将因为失神被撞出一个乌青块。

他宣布分手后的某一天,我最后一次去琴行找他。晚上八点,快打烊的时候,日光灯明亮。他坐在一排“美芬”、“墨芬”琴下,管自练着。我站了一会,张了几次口,声音始终不愿出来。我心里恨着自己。连我自己的声音都懒得理我!一位年轻的妈妈正在为学琴的女儿挑选小提琴,上了年纪的女店员用上海普通话耐心地接待,我看着那个盘起头发的女人丈量小提琴的尺寸。那位妈妈告诉女店员,她是从宝山慕名而来的,她不说汾阳路,她说她听说这里是音乐一条街,可以货比几家。我一直看着她成交完出门。

那个女孩子现在有一把称心的小提琴了,她什么时候能学会“梁祝”呢?

单独,是与自己相会

在人群中我已经习惯高声喧哗,因为不那样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而现在,我很庆幸,我的手机已经没有电,切断了我和社会的空间关系。

一个人在汾阳路上散步,没有人挤人的绚烂寂寞。灵魂萤火般的微亮照着自己的内心。那一瞬,仿闻天籁之声,“我合上双眼,语言像河流被带走,说不出还留下些什么,只听得水声悠悠……”生命的境界是超越语言的,只有在心灵虚空后,才会有外界蜂拥而入的喧闹。人或许无法和城市保持距离,所以才难以对人生的曲折沉浮有清晰的认识吧。

始终记得日本电影《七月七日晴》中临近尾声的一个画面:望月日向在节目中恳请所有的人关掉身边的灯,当一盏盏灯相继熄灭后,城市上空美丽的银河一闪一闪。银河是始终存在的,就像白天也有月亮一样。白天的阳光太亮,夜晚灯火又亮如白昼。所以我们看不见白天的月亮,我们也看不见夜空中美丽的星河。我们更不能看见的,是早已无色可调的心。白天的生活太热闹了,是需要黑暗的单独的时候了。不是孤独,孤独是需要和想念他人。而单独,是与自己相会。

今夜,我闭上嘴停止和人的交流。在这样的时间,历史回来,我发现自己和许多人一样,大家都是同类,有同样的祖先来源,那些当初在这个地球上的群体此刻都在各种所在,被同类的人、被陌生的空间、被异类所同化、吞噬和改变。就像这个到处在拆建的城市里东一块西一块,高高低低、浅浅厚厚的砖一样,寻觅着自己的位置。是在寻觅过去的位置?还是在寻觅过得去的位置?

汾阳路人文景观:

·汾阳路20号

原为上海犹太总会,现为上海音乐学院东方乐器博物馆。所藏中国古代乐器、中国现代乐器、中国少数民族乐器和外国少数民族乐器四类,达四百多种。

注意:单位、个人参观需事先预约。联系电话:640370137转2134

·汾阳路45号

这栋西班牙式花园住宅建于1932年,占地达1.7公顷,是上海市优秀近代建筑(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原是海关为税务司建造的官邸。四十年代,时任税务司职的丁贵堂入住官邸。丁贵堂是爱国人士,“八一三”后,曾一次捐款5万元慰劳将士。日伪统治时期,丁贵堂被日本宪兵队以从事情报工作的罪名逮捕,后虽释放,却被监视居住此宅,幸得海关同仁相助,逃出日军封锁线。抗战胜利后,他以财政部特派员和海关副总税务司的身份接收海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周恩来总理任命丁贵堂为海关总署副署长。现该宅为上海海关专科学校办公楼。

·汾阳路79号

于1905年建成,原为法租界公董局董事住宅,外形像一座城堡,是法国后期文艺复兴建筑样式的典范。这幢花园住宅是现成的影视拍摄基地,电影电视《南征北战》、《宋氏三姐妹》、《聂耳》等就在这里拍摄。美国前总统里根、英国前首相希思、拳王阿里、埃及总统夫人等都到这里参观过。

·汾阳路150号

上世纪40年代,这里是白崇禧将军府邸。著名作家白先勇少年时曾在那儿住过半年。后由台湾南侨集团旗下上海宝莱纳餐饮有限公司接手改造成仙炙轩日本料理、极品烧肉餐厅,历时一年,耗资450万元美金,基本保留了洋房旧有的东西。二楼大厅右边的“Diana月神”房间,就是原来这栋老房子的饭厅。墙壁上一幅欧洲仕女壁画,还有一段小小的插曲:在壁画的原来位置上,覆盖了另外一幅油画,2001年房子整修时,整幅油画失窃,才使这幅身价百倍的少女画像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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