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研讨会在一个乡政府召开，会场简陋会议却开得隆重。女作家还很年轻，笔名叫空灵。空灵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引起了社会各方面的关注，一些文化名人前来捧场。大家自由发言，李壮举也发了言，他显然是个门外汉，讲空灵的小说，三扯两扯又扯到西部大开发上，他像大人物似的希望女作家空灵再出力作，多多写点西部大开发的事，他真是有些急功近利了，不过会场的人都还是鼓了掌。空灵显得无精打采，她瘦瘦的，很有骨感，留了玉米头，有点个性张扬的味道。好多人拿了她的书让她签名，她坐在那里神清气闲，签字的动作洒脱极了。灵芝远远地看着她，不知道这个女作家有没有成家，女作家身上的那种气质吸引着她，使她很想跟人家说点什么。灵芝也从李壮举那里拿了女作家的书，她也挤上前让人家签名。空灵望了她一眼，随手签下了“空山有灵”四个字。后来灵芝发现，给别人的签名只有两个字：空灵。她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后来研讨会开罢，吃饭时，她找了个机会问女作家，空灵笑笑，什么意思都没有，我是个随心所欲的人，签什么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书本身。你不用费脑筋猜测这几个字，这是无意义的。
空灵说了这几句话，就急急忙忙和别人碰杯喝酒去了，好像她是个酒鬼。
酒足饭饱，研讨会就结束了。回城的路上，空灵坐在灵芝的车上，俩人谈了一会儿话，灵芝对空灵充满了好感，也不知是俩人的名字里面都有个“灵”字在作怪，还是俩人有缘，总之俩人谈得还算投机。灵芝羡慕空灵的骨感，空灵就建议灵芝去百花园美容护肤中心减肥，她说那里的设施一流，而且还是承诺服务，不用担心上当受骗。灵芝说，听说“百花园”的老板是个“女轮椅”？空灵说，那是个人精，她的魅力是强大的，你无法想像她坐在轮椅上能干出这样大的事业。灵芝说，她再怎么样也不如你，她只是个奸商，而你却是个作家。空灵说，她和奸商有区别，她有她的人格魅力，而所谓的作家，对社会而言，这种职业很边缘化，对个人而言，仅仅是穷折腾。灵芝说，你怎么长别人威风灭自己志气？空灵笑笑，我前段时间去“百花园”做皮护体验生活，我感触很深，后来我没钱了，就中止了这种有些奢侈的爱好。
空灵说着话情绪就低落下来，也有点儿伤感。她伤感的样子让灵芝震动，女人的伤感有时候是一种武器，会杀伤一大片。空灵的伤感很对灵芝的心思，她觉得伤感的女人便是有深度的女人。
坐在前面的李壮举说，我们局以前打算报道“百花园”，想在经济信息栏目里给“百花园”的玉荣老板设个客座，进行跟踪系列化采访报道，主要也是考虑到玉荣老板是残疾人，有典型意义。没想到人家不领情，以为我们电视台穷疯了，想搜刮她的钱。
空灵说，李副局长，你敢说你们当初就没想过收她的钱？
李壮举说，就是收钱我们也只是象征性地收取点信息费，她那么有钱，还在乎那几个钱？
灵芝说，我们局以后也不能老盯着那些有钱的暴发户，她们虽然振兴了本地的经济，但她们素质都太低，我们从现在起要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一起抓。我们的女作家空灵坐在这里，放着这样的文化名流不宣传，还去“百花园”碰钉子，可见我们有些人现在重视的是什么，这是价值取向的问题，大家以后要好好反省。
李壮举没有想到，他随便的一句话，却引来了这个“母老虎”一席绵里藏针的话。他暗地里叫灵芝是“母老虎”，当面却是局长局长叫得亲切，这也是官场的游戏规则，无论你多么恨她，在你扳不倒她时，你就得在她面前装孙子，以期望将来有当爷的一天。李壮举本来有望成为局里的一把手，可不知哪个环节出了毛病，横空冒出“母老虎”抢了他的位子，他本想和她过不去，但这女人一出道他就看出她是个官场老手，他不是她的对手，从第一天上任她周旋在那些领导身边孔雀开屏似的展示自己“面包”的魅力起，他就摇身一变，不打算和她斗了。他想，这“母老虎”真是一个政治婊子，他惹不起，他可以侍候得起，他侍候一个政治婊子，只要让她舒服了，他的日子就会好过，也许等她官再做大了，她就会提拔他的。灵芝的话让李壮举的脑子拐了几道弯，他明显地嗅到这个“母老虎”对“百花园”的女老板很反感，他虽不知这是什么原因，但他却知道如何顺着“母老虎”扎起的毛摸，他先假笑几声，他说，还是我们局长大姐说得对，“百花园”的那个“女轮椅”说到底也就是个奸商，哪有我们的女作家空灵对社会的贡献大。电视台还是要注重文化，宣传精神文明。空灵作家，你看我们什么时候给你做个专题报道，你不会搭架子？
话题转到空灵身上，她不知道这俩人是真的在说工作还是在有意贬低她，无论怎样，她都觉得这一正一副两个局长说话的味儿不对，不对在哪里，她一时也揣摸不清。这时，她听灵芝局长说，空灵，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也想学那个“百花园”的女老板不领我们小李的情？我们小李可是对你一腔真情，你可不要伤了他的心哟。灵芝明显地在开玩笑，李壮举对她称“局长大姐”，她心里很受用，她称他小李，显得不生分，私人关系密切。她和他在一瞬间完成角色关系的转化，至少在表面上，她和他达成了共识。这种表面亲如一家的人，肚子里却是各怀鬼胎的关系，这种关系也就在官场上才能发挥得如此到位如此老到。灵芝的心情渐渐好起来，她忘了家里的烦心事，继续拿女作家开玩笑，空灵，你就是不领小李的情，也不能不看我们电视台的面子吧？
空灵说，我哪敢不识抬举，只要你们不跟我收钱，我求之不得地想出名呢。
灵芝说，好，爽快，你说出了你的心里话，我们就让你火一把，造个轰动效应。接着灵芝又对李壮举说，小李，这件事就交给你策划，空灵能不能成为一颗新星，就看你的本事了。
李壮举说，局长大姐交代的任务，我拼了命也要做好。
这两个官员一唱一和，让空灵困惑不解。她想不通这俩人为什么会对她这个穷作家感兴趣，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还是另有什么深层的东西在里面。她看不惯李壮举巴结灵芝的样子，她觉得一个男人这样侍候女人很恶心。她鄙薄这样的男人，要放在以前，她早下了他们的车，可是现在她麻木多了，对看不惯的人和事不再言辞激烈地评判，基本上能做到视而不见，她不知道这是作为一个作家的堕落还是作为一个人的成熟。她不能苟同这一男一女对“百花园”女老板的错误看法，相反的她却很欣赏那个女老板的脱俗，她很有钱，她却没有用钱通过电视台往脸上贴金，她虽是个残疾人，却比四肢健全的人更有内涵。她心里骂着这两个官员无耻，同时恨自己为什么还要与他们为伍。她在心里自嘲：不和这两个狗官为伍，我怎么出名呢？
小轿车进入城区，灵芝说先把女作家送回去，顺便参观一下女作家的“三味书屋”，对做节目好有个整体思路。空灵假意推辞了一下，她说怎么好烦领导的贵脚踩到她那块贱地上。她本想把这句话说成讽刺性的，不知怎么一出口这话就缺乏力度，听上去跟那个李壮举没有什么两样，空灵因此显得落寞。她的洒脱一点儿也不真实，在碰到两个所谓的“文化旗手”时，她的名利思想便无限地膨胀起来，她觉得自己真不要脸，不，不是她不要脸，而是这两个狗官不要脸，这两种想法在她脑子里打架，她不得不承认，她和政治同流合污了。她本来是最讨厌政治的，她从来不写歌功颂德的作品，也许这次她就掉进了一个圈套。他们利用她和“百花园”作对，她利用他们出虚名，看来大家都不要脸。空灵这样想，却不这样说。空灵反感灵芝的嘴脸，却不拒绝和她交往。
灵芝无论什么时候听到“百花园”的老板都浑身发抖心里憋气，她想找出一个人压倒那个“女轮椅”，而女作家就是最好的人选，在她眼里，也只有女作家的灵光可以消灭那个奸商的气焰。在官场上，她很自信，她能打败所有的对手，在情感上，她却相当脆弱，只要肖风心中的那个女人一出现，她就把自己忘了，她找女作家来替代她打击那个“女轮椅”，也是实出无奈。不过，她对女作家是真诚的，她佩服空灵的才华，她在心里把空灵当成了朋友，她认为也只有空灵才可以做她的朋友。在新的生活环境里，在丈夫处在变心的危险期，她的确需要女性朋友的抚慰。她知道官场上是找不到真朋友的，她就想抓住空灵，她内心希望空灵不仅仅是她的朋友，而且是那种能交心的好朋友、好姐妹。灵芝从小生活在官宦人家，父亲是一个部门的一把手，母亲是一所重点中学的校长，她有两个姐姐全都是做学问的，不是读研究生就是念博士，只有她秉承了父母的风范，大学毕业就到政府机关当秘书，然后开始步人官道，就是父母退休了，她也把官做得有声有色。两个姐姐至今没结婚，她们做学问做傻了，不懂生活情趣。
父母最头疼的是两个姐姐，最看重的是灵芝。灵芝迷上肖风时，肖风是个流浪汉，父母怕毁了女儿，就动用各方面的关系，把肖风这个流浪汉变成了一个有职业的体面男人。肖风长相英俊，深得父母喜爱，父亲本身就是流浪汉出身，在特殊的年代碰到了特殊的伯乐把握了特殊的机遇努力钻营后来才成为人上人的，所以父亲说，英雄不问出处，肖风就轻易地成为官员的女婿。不妙的是，父母还没来得及变换女婿的身份就双双离休，这不能不说是他们为官之道上的一大憾事。
肖风至今仍是个体育老师的身份让离休的父母耿耿于怀，二老现在最放心的是女儿，最不放心的就是女婿，他们怕女儿的青云直上压抑女婿的个性，他要是自甘堕落不求上进满足于体育教师的那点工资，那可真是他们这一家人的心病。父母不知道肖风心中有别的女人，他们以为肖风只要回到了老家，就会有大的发展。母亲来了几封信，灵芝都没回，她让肖风给家里写封信，肖风嘴里答应了，可是迟迟不动笔。父亲又来了一封信，说过几天要来看看孙女娟娟，灵芝赶快就写了封回信，她说一切都好，娟娟也很想念外公、外婆，她劝父母还是暂时不要来，这里气温不稳定，传染流感，等过段时间情况好转，让肖风假期去接他们。这时的灵芝，她和肖风的关系鬼鬼祟祟的，她根本不希望父母来给她添乱。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感到她和肖风的关系是鬼鬼祟祟的，本来是肖风和那个“女轮椅”的关系鬼鬼祟祟的，她是肖风的合法妻子，她和肖风有个女儿娟娟，可为什么她总是底气不足。她分别给两位姐姐写了信，可她俩都没回信，以前她俩也给她写过信，给她们各自的科研单位拉赞助，她觉得这事不好办，她没回信。
听父母说，她的一个姐姐研究开发新的农产品，另一个姐姐研究园林开发，都是当今的冷门课题，是出力不讨好的事，她们为自己的科研项目到处拉赞助，却没有人援助她们。灵芝不禁为姐姐当初选择的专业而悲哀，她想，她的两个高智商的姐姐，当初为什么不选择电脑软件的开发，这可是这个时代的热门专业。唉，这也是她们的命，到现在不但没成个家，事业上也没混出个名堂。她写信稍稍透露了一点自己的家事，然后劝俩姐姐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放弃旧的研究课题，寻找新的出路。信寄出去很久，俩姐姐一点回应都没有。俩姐姐这样对她，也是她意料到的事，上次她没回她俩的信，这次她俩以牙还牙，她活该，姐妹情谊这样淡薄，这多少让她有些伤心。灵芝已有好些年没见她的两仑姐姐了，她俩都在京城，好像一直在准备着出国留学，也不知为什么至今没有一个走出国门。灵芝把女作家空灵想成是自己的姐妹，虽然有些平时不烧香忙了抱佛脚的嫌疑，可也不失为真诚。她不知道空灵对搞政治的反感，她只知道目前的空灵至少需要她的帮助，现在什么都在包装，歌星需要包装，模特需要包装，影视明星更需要包装，那么作家同样也需要包装，包装推出的作家似乎就有了明亮的招牌，这是这个时代的拿手好戏，灵芝也想玩一玩儿。
灵芝歪过头去瞧空灵，女作家对李壮举的滔滔不绝紧皱着眉头，可看上去她也不想得罪他，她不时地哼哈两声，态度却是冷淡的。路上不平，车颠了一下，空灵的头和前面眉飞色舞的李壮举撞了一下，灵芝哈哈大笑。这一阵大笑算是清除了她从昨晚到今天的所有不快，她暂时忘记了肖风和那个“女轮椅”的事。
女作家空灵住在郊区，这是城关镇的地盘。大家没有想到，女作家的“三味书屋”竟然在一个羊圈旁，羊圈的阔气和书屋的简陋令人捧腹。羊圈是砖瓦结构，书屋是黄泥小屋。羊圈里有二十多只羊撒野晒太阳，书屋里除了一张书桌和一个书柜外，再就是一张床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
灵芝和李壮举进来都不知道往坐，空灵请灵芝坐在床沿上，请李壮举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没杯子，空灵拿碗给客人倒了白开水。李壮举惊讶，灵芝好奇，这女作家的生活真是别有洞天啊。
空灵说，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以为我故意把生活弄成了这样。
李壮举说，不不不，我们没有这个意思，我们觉得这才是作家的风格。
灵芝说，空灵，你这生活够浪漫的了。
空灵苦笑，她奇怪的是这些人怎么不认为这种生活是寒酸的而要虚假地认为是浪漫呢。她说，托西部大开发的福，我有了自己的羊圈和羊，也有了自己的住所。以前我居无定所，老是搬家。前段时间城关镇为配合西部大开发搞了一个项目，就是无偿地提供地方，吸引各界人员来此扩建羊圈，繁殖种羊，并给予一定的资金援助。我同学洪青是城关镇党委的秘书，他建议我为西部大开发做点事，也好积累点家业。我听了他的话，把仅有的一万元投进去，到现在也没见效益。有时候想，边养羊边写小说，也是一件好事啊。
空灵知道自己说的不是心里话，她还是心疼她的一万块钱，她想去找洪青讨个说法，可是所有的羊圈都没有经济效益。
上这个项目的一共有二十多家，也就是修建了二十多个羊圈，有钱的人羊圈里还跑着几只羊，没钱的人守着空羊圈发愣。个人的资金投进去，而上面所说的资金援助遥遥无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