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美女头

方而正力荐王能万出演《跑马》男一号，理由丰富得叫窦孤山无法质疑：是的，王能万虽说玩电视表演只跑了几趟龙套，但确是东戏表演系的教师爷而且兼了一年级的班主任，若真在他班上发现了女一、二、三号，他不正好连任剧组的班主任么？方而正还危言耸听地说，现在的女学生不好管！一是谈恋爱：调皮得很，动不动就把大款大亨迷翻，然后屁股一拍杳无音讯。到时，没有班主任镇住，她们惹了事，大款们扑进剧组来要人要东西，窦哥你能抵挡么？二是闹待遇：一不如意，她们就罢演罢戏，非得叫窦哥你增加酬金不可。有合同？合同管个屁事，要不然，怎会有那么多的人去打官司？如果班主任在场，“男一号”以身作则，“女一、二、三号”岂敢喉咙里伸出手来？三是争风吃醋：演艺界嘛，还是那句老话，“生不恋旦，戏班拆散”，所以一个剧组的男女裹在一起，出点绯闻正常得很，最怕的是几个女角同时恋上了一个男角，那就热闹了，必然影响拍摄进程。现在可好，男一号是她们班主任，虽说许广平也把鲁迅先生迷翻了，但王能万离先生的差距岂能以万里计？放心放心！窦孤山听得脑袋如热气球一般大，只好连说：“好的好的，你看着办、看着办，毛泽东同志不是说，你办事我放心？”

这样一来，如果王能万成了男一号，也注定要在他那个班上产生一、二、三号女角了！方而正一通百通，暗想虽然费了些口舌，一切进程却都按自己的设想在愉快地进行。窦孤山呐窦师兄，你运气好是好，你总是傻老帽呀！没想到一晃十多年，你一点长进都没有！这年头，何必非要当老板，只要能把老板玩在手心当面人儿揉，当马仔不是更潇洒么？方而正得意之余，不禁为大师兄的不谙世事而扼腕叹息。然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方而正的心机被魏一枝看个明明白白。

饭桌上，魏一枝把螃蟹的脚夹看了半天，不知怎样将内中的美味弄出，方而正示范道：“师姐，这样，你将两端的关节处咬掉，在一头使劲一吮，里面的肉条儿一溜就进口了！”

窦孤山埋头大啃，哼哼唧唧，无暇顾及他人。王能万有幸参与，每一动箸，这位教师都亦步亦趋地当了方而正的学生。

魏一枝话中有音地说道：“小师弟，方导，果然了得的，还是你呀！无论做事吃东西，都晓得在关节处下手下嘴，偷偷地饱了自己！”

方而正一愣，反应还算快地笑：“师姐，呃，制片，我干的事儿，你最清楚，我从来不瞒你的，要不是你，我哪有机会在这里传授吃蟹之道呢？”

魏一枝笑道：“算你知趣，你得好好利用大哥给你的这次机会，多搞熟几个人，今后拍广告片也有哥儿妹儿撑起……”

方而正食指中指做个“V”形，倒过来在饭桌上一弯，算是给师姐叩了头下了跪：“制片，你真是明察秋毫，在你手下，我们只有老老实实干活，有了好处，自然知道上供的，事儿弄顺了，我请客！”窦孤山一阵好吃，止住馋，缓过劲儿道：“妈妈的，怎么？你们两个在表演地下工作者么？一大段对话，就跟对暗号样！”

方而正小心道：“大哥，能万老弟男一号的最后任命，还得你表个态，你老是叫我看着办，我办了，定夺的令箭在你那儿呐！”

王能万紧张得忽地捏不住筷子，忙乱中又打翻了酒杯，窦孤山打个饱嗝，竟然说：“再说吧，再说吧……”

王能万一急：“怎么？窦老板，瞧不起小弟？”

窦孤山老板似的一笑：“哪里哪里！能万老师，你多心了。关键的关键，待我们甄别了你班的学生，选出了一、二、三号女角，你这个班主任，怎能不搭个车一块儿到剧组来呢？”

王能万因噎废食地道：“你的意思，是叫我到剧组去开表演课么？”

方而正见机方圆：“嗨，能万老弟，你连这话都听不懂么？大哥的意思是，一旦你出演男一号，不仅角色为天字第一，还希望你积极参加剧组管理哩！”

窦孤山笑道：“还是方导明白、方导明白，不愧是我肚子里面的蛔虫！”

王能万舒口大气，兴冲冲地表态道：“窦老板，呃，窦哥，方哥，魏姐，我是得好好表现一下，免得你们认为能万我无能。这样吧，饭后抓紧时间，我那个班的学生正在上自习课，大家偷偷去瞅瞅，看见合适的，肯定有啦！今晚上，就一个一个谈，把她们合同签了，再说我的合同吧！”

窦孤山兴致大增：“好，学学张艺谋——当年，巩俐不就是这样被他发现的么？”

于是四人行，转到教室窗外。王能万打个暗号告别，进教室逗引学生去了，三人便踮了脚，脖子像被人提着的鸭颈，细细审视祖国待放的蓓蕾。窦孤山眼神不好，被玻璃一晃，觉得个个都差不多，索然道：“撤！方导，你耐心挑几个，晚上挨个儿过堂细审，我得，回去困困……”

华灯初上之时，方而正精心审视之后招来的一、二、三号小妞，鱼贯而入客厅了。窦孤山指示方而正和王能万陪着待审者，他与魏一枝在卧房里逐个细看。魏一枝冷笑道：“方导，一、二、三号就只有三个候选人么？这叫无差额选举吧？”

方而正嘿嘿：“包你满意，包大哥满意……”

打头进来的，是已上过好几部广告片的正从深黑走向鲜红的花晓晓，这句形容决无恶意，朝阳不是从深黑的地平线下冒出而终将鲜红天下的么？豆蔻年华的花晓晓，面目之熟，顿时叫窦孤山哦一声：“原来是你！”

花晓晓凭几部广告片，就将王能万想“深入千家万户”的美梦化为现实。目下的电视广告，确实合乎窦孤山的一个偏见：“只是美女头！”但仔细想来，青春美丽、生命活跃是人类向往了几百万年的目标，电视迎合了或者说搔着了人类心灵的痒处，将如花似玉、嘻哈打笑的花晓晓一流人物奉献在大众的眼前，诱使他们去买了花晓晓开过封的牙膏、洗过了的香皂、擦过了的脂粉、嚼过了的面包、尝过了的快餐、吐过了的口香糖、一笑就脱不了手的手机，正是现代科技文明使人类返老还童、青春永驻，有什么不好呢？即使偏激如窦孤山，顶了门也只能算“中隐隐于市”的牢骚客，他骂骂咧咧地刷牙洗澡吃面包，同时也就忘不掉花晓晓诱他引他堕入文明深渊的好笑容。花晓晓何罪之有？天生尤物，几百年才出一个！古之李师师、陈圆圆，也因为“倾国倾城”，招来多少没挨着边的当时人和后来人的吹毛求疵呵！一想到人们对才艺双绝的古代佳人在点评时都不依不饶，窦孤山心目中的花晓晓就真的只剩下一张漂亮脸蛋儿了。是的，她的吹拉弹唱、琴棋书画能跟，呃，不说远了，也不说中国了，敢跟RB的艺伎比么？

窦孤山摆出一副封建时代士大夫选审通房丫头的架势，鼻孔一哼：“原来是你，你认得我么？”

花晓晓很广告地一甩长发，秋波飞动：“记不得了。大爷，我给你签过字么？”

窦孤山差点晕过去。魏一枝冷笑道：“花晓晓，这是大作家、大编剧、大制片窦大爷，窦孤山，窦叔叔，你恐怕去挤过他的签名售书吧？”

花晓晓诚恳地回答：“抱歉！我从不，乱读书，读乱书！”

窦孤山示意魏一枝不要再开口，害怕小师妹性子一起，待会儿要把大师兄吹成“著作等身的小小说家”了，于是叔叔般地微笑道：“那么，你读些什么书呢？”

花晓晓边答边论：“我么？顶了门儿，只看看教科书。我们王老师说，书有什么好看的？密密麻麻，黑白二色，画面毫无变化。我们学生，走在二十一世纪的学生，接受教育的最好方式是看电视。电视哩，我们老师说‘三色具备七彩流动’，好比世界的窗口，能很快乐地接收宇宙的信息，这样才能成为修养深厚的艺术家。事实上，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是我们广大师生员工的共识。还有，可以举例的是：法国演员阿兰?德隆，就只有个初小文化嘛，他就是看电视，看成了大腕的……”

一番宏论，把魏一枝镇得哑口无言。窦孤山耐住性子，将身份提高一档，大爷般地苦笑道：“有道理有道理，那么，你从事电视艺术多年了，拍过电视剧么？”

花晓晓不屑地：“电视剧？没拍过。不是没有机会拍，是我自个儿不想去拍。那有什么意思？咱们拍个广告片，一两天就完事，一拿酬金就几大万。电视剧，我知道行情的，像我们学生，你们就是图个便宜嘛，顶了门儿，最多付个几千块一集，累死累活，闹几个月，才几个钱呢？当然，完全说钱是不艺术的；为了出名，不拿钱也可以。但是，我现在名声够大了，虽说几部广告片加起来不过两分钟，但天天在卫星上、发射塔上和有线电视里闹，一天出场几百次，全是大特写，弄得我远隔千里的父母都不想看了。走到街上，不戴墨镜，马上会被小朋友围起来，一起尖叫：这不是卖裤头儿的那个电视姐姐么……”

魏一枝恶狠狠地打断：“你真是了不得！那么，今晚来干吗？”

花晓晓无奈地：“没办法呀，听说王老师要演男一号，非得要我陪了演女一号。你说，我不来行么？他是我班主任，我才一年级，弄得不高兴，他还要管我好几年，我不给他撑起，毕业时，几门不及格，他会给我撑起么？”

窦孤山点头道：“是的是的，句句是真，句句是真。不愧是坦荡如砥的年轻人呐！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小朋友都知道你是卖裤头儿的，却喊不出‘花晓晓’的大名来，这能算有知名度么？”

花晓晓一呆：“哦，对了！拍广告的都能叫我，我就误会了，以为，小朋友都知道……”

窦孤山循循善诱道：“所以因此，电视剧有它不可取代的优势。你一旦成为主角，特别是长篇主角，天天晚上，但见那画面之上少不了整版长达三秒的字样‘领衔主演’。何谓‘领衔’，你知道么？”

“领衔？就是，嘻嘻，叫别人咬住了衣领吧？”魏一枝噗的一声，一口茶喷将出来，叫声“不好”，忙进厕所去了。

窦孤山此刻顿觉自己有当幼儿园教师的天赋，微笑细语道：“孩子呀，你理解得完全正确、完全对头。呃，这是我们方导、你的老校友常常鼓励咱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话。从字面意思讲，你讲成别人咬住你的衣领不放，不是不可以的，但实质意义是，你得咬住别人的领口，叫别人憋死憋活地当不成主演，只能跑龙套，呃，像你们王老师一样——懂了吧？”

花晓晓好生钦佩：“呀，窦叔叔，大爷，你学问真好，又编剧、又制片、又作家。老实说，作家什么样儿，我今儿才知道！是的，我还是要读点儿书，特别是窦叔叔签过字的书，我死活也得去买一本……”窦孤山慌忙道：“不读也罢，不读也罢。古话说，跟我一席谈，胜读十年书，这就说明，只要跟我，呃，多接触，学问自然会长进的。只是现在，你乐意出演《跑马》女一号了吧？不再有精神压力，好像是陪杀场吧？”

花晓晓快乐地一蹦：“冲了窦叔叔在，咱也得玩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