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星期六。
北京的天空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深蓝色。
我站在一扇巨大的橱窗前面，手里抱着一个白色的微型冰箱。
我很焦急，向路的两边不断眺望。
突然，我前面的马路上，一辆出租车发出尖叫，停下来。
紧接着，是砰的一声。
那是重重的关门声。
然后出租车马上消失。
我看见七七穿着白色连衣裙，天使一样，站在马路对面冲我微笑。
她来回看看两边，没有车，穿过马路，走到我的面前。
她冲我做了一个鬼脸，说，突然要招见我，想耍什么花样？
我神秘兮兮地对她说，想送你一个礼物。
七七说，不会是这个冰箱吧？
我说，冰箱只是礼物的一部分，打开它。
七七站在我的对面，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伸出她不弹钢琴就是暴殄天物的手，轻轻一拽，冰箱门发出很厚很软的声音，被打开了。
七七低头，就看见了我送给她的礼物。
一块雪碧瓶子形状的冰。
一朵玫瑰冻在里面。
这个礼物的制作方法很简单。
首先需要一个空雪碧瓶子，把它上面细的瓶颈部分用刀割掉，然后注满水，把一朵新鲜的玫瑰插在水里，然后用透明胶把割掉的部分再重新粘上，注满水，放到冰箱里，等水结成冰之后，把雪碧瓶子去掉，即可。如果想让这个礼物保存的时间长一点，就像我一样，再买一个小冰箱。
七七低头看了一会儿。
关上冰箱门。
她说，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看着她好像掌握了一切的微笑，我突然说，没有。
她惊讶地说，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我说，没有，我就是想送给你一个礼物。
甘蔗，这是你第一次送给别人玫瑰吗？
我说，是的，第一次。
我这么说完，站在我面前的七七突然低下了头。
我说，怎么了，七七？不喜欢？
她站在那里摇摇头。
我意识到不对，赶紧把冰箱放到地上。
我走过去，拨开七七的长发，她竟然哭了。
她的眼泪无声无息没有任何预兆地从眼睛里流出来，把我吓到了。
我慌忙地给她擦眼泪。
我说，七七，我可以发誓，这真的是我第一次送给女孩玫瑰。
七七低头，自己把眼泪擦干净。
她抬起头，又恢复了甜蜜的笑容。
她说，甘蔗，我相信你。
5
我还是没有向七七表白，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尽快说。
和七七分手后，我去了医院。
躺在雪白病床上的尉迟，看见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他不说话，我不能不说。我说，大哥，轻点，快断了。
尉迟终于松开我的手，我迅速坐到另一张空床上，离他远一点，对他说，胖子，我理解你的心情，如果有机会，我一定把手弄骨折，住过来陪你。
他竟然说，不稀罕。
那他为什么见到我这么激动呢？
因为他想让我帮他送信。他说，他要追李小离。
说完他的想法后，他就从被子里掏出一封信。
我当时就觉得，作为情书，不谈内容，光说这个装情书的信封，就不太合适。
这个信封，是黄色的。
我掂量着信封，低头坐在那里沉默。
尉迟突然问我，是不是很难办？
我咬咬牙，说，可以办。
尉迟说，兄弟，我相信你一定行的。
我抬头对尉迟说，能不能换个信封？
尉迟坚决地说，不能。他说这个信封是经过他严格挑选的。
我又低下了头。
我不好在朋友躺在医院里的时候，再怀疑他的审美也有严重问题。
我说，尉迟，如果你不骨折，肯定能追上李小离。
真的吗？尉迟双眼一亮，对我说的话表示出相当浓厚的兴趣。
我昧着良心说，真的。如果这次不成功，责任完全在我这个送信的人身上，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尉迟听我这么说，就躺回到枕头上，看着天花板，喃喃地说，如果不成功，跟我还是有一点关系的。
有什么关系啊？我突然觉得尉迟还算是一个清醒的人。
他坐起来看着我说，关系就是，我看错了你……我对尉迟苦笑了一下，安慰他好好养病，然后拿着信封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出病房。
关上病房的门，我就再也走不动了。
我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背过这么沉重的思想包袱。
我索性蹲下来，靠住白色的墙壁，拼命地想一个胖子可能具备的任何不易觉察的优点。
我想了两秒钟，就想到了我们导员，他就是一个胖子。
这说明胖子可以当导员，但是我又转念一想，好像其他班的导员都不是胖子。
这个时候，一个中年胖子，在护士的搀扶下，经过我的面前。
我终于想到，对我抱着巨大期望的尉迟，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胖子，他是一个小腿骨折了的胖子。
小腿骨折是一次极其难得的人生经历，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经历。
我相信，这种经历一定会让尉迟对人生变幻莫测的感悟比其他同龄人都要深刻。
这种思想上的成熟就是尉迟最大的优势所在。
想到这一点，我豁然开朗，高兴地站了起来，离开这里。
刚走出医院大门就接到了七七的电话，她已经回到家了。
她说，甘蔗，我还想见你。
啊？刚才不是刚刚见过吗？
她说，是啊，刚才是刚刚见过，但是我还想见你啊。她在电话那头呵呵地笑。
我说，好吧，那就见吧。
6
空旷又迷离的地下站台。
白蓝相间的地铁缓慢停下，自动门打开，七七从里面走出来。
她看见我就站在她的面前，很惊讶。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说，甘蔗，你站的地方也太准确了。
我说，准确吗？我随便站的。
我这么说完，她就笑了。
一次令人感到愉快的巧合。
七七说，我想送给你一个礼物，但是要坐上一列地铁，才能送给你。
说着，就来了一列地铁。
我们走进去，并肩坐下，她就把礼物拿了出来。
又是一个黑盒子。
我打开，里面是一个很多五颜六色的线纠缠在一起的小风铃。
七七笑着说，你能猜到做风铃的这种黑色的籽是什么东西的籽吗？
我说，啊？这个是用你吃的某种东西的籽做的啊？
她很自豪地说，是啊，有创意吧？刚开始吃的时候我还想，怎么这么多籽？吃着真是太不爽了。后来我就想到要用这种籽做一个风铃，我就希望它的籽再多一些，再多一些。
地铁到西单。
我拉着七七的手突然下车。
我问她，带剪刀了吗？
她说，没有啊，为什么要带剪刀？
我说，我们去买一把剪刀。
说完，我就拉着七七去一家超市买了一把剪刀。
然后我又拉着她飞快地找到一家饰品店。
我把自己留了一年多的小指甲剪了下来，交给饰品店的老板，我说，帮我弄成一个心形。
我回头看七七，发现她愣在那里。
我走过去，问她，怎么了？
她笑着说，你要干吗？
我说，我要送给你一件礼物。
你今天不是已经送给我一件礼物了吗？七七问我。
我说，是啊，可是没有人规定不可以一天送两件礼物啊。
饰品店的老板把我的小指甲做成了心形，我又当场买了一个银项链，老板把它们串了起来。我在七七的眼前晃着项链说，我以后再也不留指甲了，世界上只有一条这样的项链。
七七笑着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说，带上这个项链，就要做我的女朋友。
七七又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把项链给七七带上，她突然又哭了。
依然是无声无息的眼泪，没有任何预兆地流出来。
七七，你是不是不想做我的女朋友？
七七摇头。
最后还是她自己把眼泪擦干净。
她笑着对我说，甘蔗，我喜欢做你的女朋友。
我没有想到，古灵精怪的七七这么容易激动，不到一天的时间，她已经激动了两次。
我和七七手拉手向前走。
突然七七停下来，她好像想起了什么。
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甘蔗，你做我的男朋友，我对你只有一条要求。
我说，这么少啊？你说吧。
她说，这唯一的要求就是，你不要和别人打架。
我说，就这么简单？
她说，是的，就这么简单。
我不知道七七为什么提这种简单到有点奇怪的要求，但是我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她。
因为，即使她不说，我也从来不打架。
7
星期日。
天空蔚蓝。
七七给我打电话，问我准备干什么。
我说，睡觉。
她说，好吧，那我也睡觉。
挂掉电话，我就穿衣服下楼，打车回学校。
走进学校，我感到这个早上的空气很好，我还不知道怎么能找到李小离。
走上一条林阴小路，往右边看，那边有学校最美丽的一片草地。
可是，我并没有看见草地。
很多站在草地边缘的男生挡住了我的视线。
他们在看什么？
我很好奇，就走了过去。
我走到一个长头发的家伙后面，拍拍他肩膀。
他回过头来。
我说，哥们，怎么了？
他紧张地看着我说，绝色美女。
我说，哪里？
他说，草地上。
顺着他的手指，我看见不远的草地上，一个女孩坐在那里低头看书。
因为低着头，所以根本看不到她长什么样。
我问长头发的哥们，你怎么知道她是绝色美女？
他说，我看着她走进草地的。
我说，哦，那你为什么不过去和她搭讪？
他说，我一个人不敢过去。
我说，那我和你过去。
说完，我就搂着这个哥们的肩膀走进了草地。
走了不到十步，长头发的哥们突然停下来，转头对我说，我不想过去了。
我说，为什么？
他说，我紧张。
我说，不用紧张，有我呢。
说完，我继续搂着他向那个女孩走去。
往前走了几步，他又站住，转头对我说，我真不过去了。
我说，为什么？
他说，我有心脏病。
我说，没事，走吧。
可是，他突然在我的面前躺下了。
他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说，你自己过去吧，我真不过去了。
我说，过去吧，哥们，没事。
他把头扭向一旁，依然闭着眼睛说，我真不过去了。
我只好蹲下来劝他。
我说，哥们，搭讪其实很简单的。
他闭着眼睛说，我心意已决，你不用再劝我了！
听到他这么说，我只好站起来。回过头，去看那个离得已经很近的坐在草地上的女孩。
她抬起了头，竟然是李小离。
我一个人走过去，在她的对面坐下来。
她笑着看我，也不说话。
我说，我们是同班同学，你知道吗？
她笑着说，不知道。
我说，我们确实是同班同学。
我又说，李小离，你长得太端庄了。
她用一种探询的眼神看着我。
我只好指着离我们不远、还躺在草地上的家伙说，那个哥们被你的端庄吓得躺下了。
端庄的女孩确实会让人感到莫名的紧张。
但是我没有这样的问题。
那个长头发的哥们还躺在草地上。
我说，李小离，换个地方聊天吧，不能让躺在草地上的家伙偷听。
我领着李小离来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名字很特别，叫蒙面咖啡馆。
我领着李小离走进去，但是马上，我又领着她走了出来。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站在门口对李小离说，你等我一下，我再进去看一眼。
说完我就又走了进去。
再次出来，我相信了自己的眼睛。
我看见的全部都是真实的。
我看见七七和班长坐在咖啡馆里，像一对情侣那样喝咖啡。
8
我有些沮丧地走在李小离的旁边。
我说，还是回到草地上去吧，估计那个哥们走了。
我们又一次回到草地上。
阳光正好，风轻轻地吹过草地，草倒向一边。
我突然觉得有一点难过。
我说，李小离，我有一点难过。
她说，你怎么了？
我说，没事。
我把尉迟写的信交给李小离，说，这是尉迟写给你的。
说完，我就走了。
我坐车回到家，倒头睡觉。
虽然一直没有睡着，但是我还是坚持在床上躺到了天黑。
天黑后，我从床上起来，径直走进卫生间，把门锁上。
我坐在马桶上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感到特别的难过。
难过到我想把头塞到马桶里去。
这时，我的爸爸开始敲门，他想小便。
他敲得越来越急。
以我对他的了解，我再不开门，他就要破门而入。
我只好打开门，回到床上，等天亮。
星期一，是个阴天。
我按时起床，坐班车去学校。
路上，班车坏了。
我坐在坏掉的班车上不想下车，司机劝了我很长时间，最终我因无法忍受他的口臭，乖乖下车。
下车后，我以最快的方式赶到学校，来到教室门口。
已经上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