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的菜把夏世达吓了一跳。汤是鸡煲翅。这个汤夏世达喝过，六百八一煲。鸡是好鸡，汤也是好汤，翅的颜色和形状也很好。一会儿上了菜，开锅，是“过山峰”（蛇），吃完了“过山峰”，又上了“五爪金龙”（蜥蜴）。夏世达估计这餐饭不会低于五千块，一会儿结账，竟然是八千三。夏世达也不客气，该吃吃，该喝喝，反正吃不吃万葵都会去找他。她这辈子算是跟他耗上了。
夏世达说，万经理，看来你做得不错啊。
万葵笑了笑，说，我是运气好。有一天我在丰顺船务公司办手册，有人找万小姐，他们以为找我的，就叫我接电话。我接了电话就知道不是找我的，是找船务公司的万小姐。我本来要放下电话去找那个万小姐了，可我突然有个感觉，觉得这是一个客户，就把电话拿起来，说我是万小姐，请问有什么事？对方说他是个台商，做废五金的，想找人帮忙报关，有人介绍他来找万小姐。我就要了他的电话，立即搭车去了他的公司。台商看到我吃了一惊，说我效率高。我就这样接了第一票货，十五个货柜的废五金。这票货走得很顺，一个货柜赚了三千块钱，相当于我做半年手册的收入。台商一高兴，就把他的货全给我做了，现在我每个月有三十个货柜的废五金，上个月又接了一个聚乙烯的货，每个月有十五到二十个货柜，每个柜能赚一千五。我现在都忙不过来了，我买了辆车，又叫我弟过来帮我。
万葵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完全沉浸于成功的喜悦里。夏世达却发起呆来，早就听现场的关员说，他们亲眼目睹码头是如何一天天成就一个又一个百万富翁甚至千万富翁的，那些跟着老板跑腿的小跟班、小司机，突然就跑起单帮来，突然就成了老板，突然就买车了，突然就有了一帮小跟班，突然就在弟兄们面前人五人六起来，突然就花钱如流水。据说南州第一代报关员早就不做报关了，做实业去了，他们嫌报关的利润比不上以前。现在在码头跑的不知是第几代报关员呢。夏世达一直以为兄弟们言过其实，现在看来他们还是有所保留。连万葵这样的人都能发财，码头上还会有穷人吗？
万葵说，夏主任，说起来还得感谢你，我做了两个月的手册，尽管没赚到钱，却把报关的一套本事学会了，这些基本上都是你手把手教的。夏世达说，言重了，这是我的工作。万葵说，你是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夏世达说，看着你上路了，我也替你高兴，只是帮不上大忙。
万葵说，夏主任，你已经帮了大忙了，我敬你一杯。夏世达说，都是老乡，你不用客气，我敬你吧。两人喝了。万葵伸手抹了一把下巴上的酒，扭头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夏世达一阵恶心，差点把刚喝进去的酒全吐了出来。心想，这人是发财了，毛病可是一点没改。这时，小叶也往地上吐了一口，尽管吐的是口水，还是让夏世达恶心得够戗。夏世达不由得摇了摇头，心想这小两口还挺般配的。
李干事站起来，举起酒杯，说，夏主任，我和叶书记、万姐敬你是条汉子，仁义，你随意，我干了。夏世达说，我也干，不过喝了这杯我就不喝了，请见谅。李干事摆了这个鸿门宴，夏世达心里不痛快。
万葵说，夏主任，我不劝你喝酒，你吃菜。给他夹了一块蛇肉。夏世达说，你别客气，我自己来。
万葵说，夏主任，你真仁义，咱们这么多老乡吧，我就敬重你。
夏世达最怕听这话了，他真怕她，趁机说，我在办公室，帮不上你，你还真该找找现场的老乡。万葵叹了口气，说，实话说吧，我还都找过，南村的周至尚，公安的，南州的李襄，广水的，东平码头的叶开，赤壁的，都找过，一点老乡的情义也没有。其实我也不是要走私违规，就是想行个方便，有了问题找他们咨询一下。比较起来，还是你好说话。
夏世达说，我看不会吧，其实他们也都挺不错，海关干部，素质在那儿。加上是老乡，以后来往多了就好办了。
夏世达想起来，万葵第一次找他也是很莫名其妙的。要是碰上叶开，他会怎么办呢？夏世达想，仁义这个高帽子，不戴也罢。
七
夏世达有些日子没回南村的家了。不是他不想回，而是怕回去吵架。跟周惠提出离婚后，他们只通过两次电话，两次都是周惠打来的，问他有关电费和有线电视费的事。家里这些东西以前都是夏世达亲自办的。周惠说，存折里没钱了，要续钱。当然不是一定要夏世达去续，只是问一下存折放在哪里，用的是哪个存折，诸如此类。周惠的口气很平和，一点也不像面临家庭变故的人。这些日子她也没找夏世达闹，让夏世达有些意外，觉得她像个有教养的知识女性。夏世达本来是做好了周惠“闹”的心理准备的，也想好了各种应对措施，包括最后的“鱼死网破”，当然他希望这些准备最好不要派上用场，如果是这样，皆大欢喜。可是周惠这么平静也不正常，这有点像暴风雨的前奏，所以这些日子夏世达过得惴惴不安，心里压力很大。他抽空给家里打了两个电话，都是夏至接的，问她妈妈在哪里，她说上夜班，另一次说去了同事家里。夏世达就问了问夏至的作业，叫她晚上早点睡觉，听妈的话。夏至有些淡淡地应了。夏至的态度让夏世达心情很沉重，这分沉重影响到夏世达上班，也影响到他去见白云，所以将近一个月，他没跟白云联系，直到白云打电话找他。
白云是在晚上八点多打的电话，夏世达刚跟张验在大排档吃完饭。这天他陪张验打了场球，从四点一直打到六点半。张验说，佳人有约？夏世达就傻笑。张验说，去吧，我也走了。夏世达就这样一身运动装出现在白云的房间。
白云说，运动了？夏世达说，陪一哥们打了场球。白云说，洗洗吧。夏世达本想坐坐就回去，回去再冲凉，可他知道白云有些洁癖，他今天运动量大，衣服全湿透了，穿着这样的衣服是很难坐下去的。
夏世达进了浴室，脱光衣服，冲凉。正冲着，白云推门进来了，夏世达光秃秃地站在喷头下，一时怔住了，手脚僵在那里，任水流哗哗地往身上冲。在夏世达的记忆里，她没有这样蓦然闯进来过。白云根本就不在意夏世达的反应，她先是捡夏世达的衣服，一件件捡起来，放进洗衣桶里。接着她把洗衣桶放在水龙头下，拧开水龙头接水，等水盖过衣服，她把水关了，往桶里倒洗衣液。
夏世达呆呆地看着白云，完全忘了自己在干什么。白云说，你洗好了？夏世达嗯了一声，说，没有。白云站起身，看着夏世达。夏世达赶紧往身上抹沐浴液。沐浴液刚抹上去，就给水流冲走了，夏世达浑然不觉。白云说，你这样如何洗得干净？推开浴房的门，走了进去。水花四溅，白云的红色睡裙转眼就成了泼墨山水。夏世达赶紧伸手把喷头关了。
白云在手里挤了些沐浴液，往夏世达身上抹，均匀地抹在后背上，前胸上，接着是腋窝、大腿、小腿，抹完了搓，从前往后，从上往下。白云像个妻子一样，像个情人一样，有些温柔，有些亲切，有些自然地服侍着她的男人。她的表情沉静、恬淡，好像她一直在这样对待夏世达，好像这个动作她做了无数遍，早就轻车熟路了。直到最后，她把手伸进了夏世达两腿之间，夏世达干号了一声，像给烫着了。他一把将白云抱住，双手像两把火焰，点燃了白云的皮肤。
这一场混战来得很突然，结束得很突兀。夏世达突然就停下来了，他的动作绝对是戛然而止。白云呢，就像一块烧红了的铁，突然给人浇了盆水，火焰是没有了，余温却还在。她急急地喊：别停。夏世达机械地动了几下，泄得一塌糊涂。白云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有些意犹未尽地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夏世达，发现夏世达正盯着浴房的地面发呆。白云顺着夏世达的目光往下看，看到满缸的红色。
夏世达留下来了，他没想到走。白云也没让他走。他抱着白云睡，没再动她。白云也没让他动。夏世达以为这个晚上是睡不着的，他以为白云也会睡不着。一开始，他们就睁着大眼看天花，不说也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听不见，两个人像在比赛定力。后来白云动了一下，她翻了个身，把背对着夏世达。夏世达看着白云的肩膀、后背，觉得她很美。从后面看她非常美。
这似乎是个睡眠的姿势，白云很快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像夏夜的虫鸣，是一种催眠的声音，细细的，丝丝入扣。夏世达明显地感觉到了眼皮的疲倦，他接连打了几个呵欠，睡着了。
夏世达是给白云弄醒的，那应该是半夜，或者是凌晨。夏世达感觉到下身在一种温柔的环绕里，接着听见白云轻轻的笑声。她连着笑了好几声，笑声里有些惊奇，有些快乐，有些得意忘形。夏世达还没来得及反应，白云已经坐了上来。她再次引诱了他。
这一场战斗有些夸张，有些疯狂，还有些混乱，还有，似乎了无穷期。最后是白云请求结束战斗。她说，载沉载浮的感觉真好，可是实在疼得受不了。夏世达立即警觉起来，他开了床头灯，发现床单上果然有血迹，不多，巴掌大那么一块，颜色却很新鲜，清亮。
夏世达叹了口气，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白云。白云说，干吗呢？眼神这么怪。夏世达说，你干吗要装出一副新潮女性的样子？白云说，我那是装吗？那只是我的一张脸。夏世达说，你有几张脸？白云说，至少两张吧。说完就笑。夏世达说，你陷我于不义啊。白云说，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又笑。夏世达说，你叫我怎么办？白云说，没让你负责啊，你想负责我还未必愿意呢。夏世达叹了口气，说，要只是负责这么简单就好办了。白云说，我快乐，你快乐，还不够吗？叹啥气呢，最受不了你们六十年代生的人，天天摆出一副沉重的嘴脸，好像这个世界就压在你们肩上。夏世达说，我还受不了你们八○后呢，你们从来不按规矩出牌。白云说，这样吵架很有意思啊，以后做完爱我们就这样吵架，好不好？夏世达说，受不了你。爬起来去冲凉。白云也爬起来了，说，一起冲。
冲完凉出来，夏世达看了看时间，快六点了，从窗帘的缝隙看出去，天色有些粉亮。夏世达说，我们去喝个早茶吧，很少这么早起来。白云说，你不累啊？大小战斗一夜两场呢。夏世达说，真拿你没办法，你以前没男朋友吗？人家就没把你“办”了？白云说，有啊，不止一个呢，人家也想“办”我，想疯了，可要我愿意呢。夏世达说，就没碰到一个你愿意的？白云说，碰到过啊，也要人家愿意啊，人家也像你一样啊，怕“事”。就算不怕事，也得有机会，我这不是事不凑巧？就这么把自己给耽搁了，否则也不至于摊上你，六十年代生的人，我最讨厌六十年代了。夏世达说，都不知道该不该信你，现在怎么办？白云说，还能咋办，我伺候你呗，男朋友、老情人、老公，你躺床上休息吧，我给你煮汤圆吃，补一补。我不能让你亏着啊，接下来，我怎么也得跟你同居个一年半载吧？夏世达说，你不知道我有老婆孩子吗？白云说，知道啊，不是摊上你了吗？我有啥办法？夏世达有些怔怔地看着白云，发现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像过去未来都是另一个人在面对。可她一口一个老公、男朋友、老情人，还要“补一补”，她真有几张脸吗？
接下来几天，除了上班，夏世达都耗在白云家里。他们真像她说的那样，做爱，“吵架”。白云像个床上高手，不断地花样翻新，让夏世达享受床上的乐趣。夏世达终于忍不住说她了，白云，你到底有几张脸？从这张脸看过去，怎么有点像荡妇啊？
这么恶毒的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夏世达吓了一跳，他想白云一定会跳起来，跟他翻脸。没想到白云根本就不当回事，她只是说，不要污蔑好人，我可是地道的良家妇女。夏世达说，你这些花样都是哪里学来的？白云说，真老土，现在资讯这么发达，哪里学不到？网上天天有现场直播，大街上到处是毛片。白云有些不屑地看了夏世达一眼，走进厨房给夏世达制造“补品”。每一场战斗下来，白云都要给夏世达“补一补”。白云的补品也是不断地花样翻新，直让夏世达跌破眼镜。她言出如山，不能让夏世达亏了。如果不是自己亲手把她“办”了，夏世达怎么也不相信她是个“良家妇女”。她这么会生活，会伺候人，还新潮，还善解人意，她有很多张脸，可是展现出来的每张脸都是那样好看，耐人寻味，让你爱不释手。夏世达直觉得自己在梦里。
直到第十天，白云才把夏世达从梦中惊醒。那天他们刚做完爱，白云又耍了几个新花样，把夏世达爽翻了天。夏世达躺在床上，筋骨好像散了架，呼吸和力气都不像自己的。白云就挑这个时候叫了一声：夏世达。
这个听起来有些陌生的称呼让夏世达吃了一惊。夏世达看着白云，目光有些怪怪的。白云说，你老婆来找过我。
夏世达跳了起来，他这一跳，感觉筋骨又连上了，呼吸和力气也回来了。
夏世达说，啥时候？白云说，十天前。夏世达说，她找你干什么？白云说，她找我说话。说完了话，她还想看看我的身材、皮肤。夏世达说，啊，看了？白云说，我不能扫她的兴啊，再说她不是一个人来，好几个人呢，我只好束手就擒。
夏世达终于明白了，这一场梦一样的生活。她是咽不下这口气啊。白云说，你不要以为我在报复她，你这样想就是太小看我了，我没这么白痴。你老婆，叫周惠吧，只是让我下了“办”你的决心，我想“办”你可是由来已久啊。说完就自个儿痴痴地笑了。笑得夏世达毛骨悚然。
八
一个上午，夏世达都浸在白云的冷笑声中，一阵冷一阵热。中午夏世达回了家。周惠在家里，正在微波炉里热冷饭。周惠的午餐基本上都是前天晚上的剩饭剩菜，她热一热就吃了，然后看看电视，然后睡午觉。看到夏世达，她说，难得啊，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吧？夏世达阴沉着脸，没有答理她。他想等周惠吃完饭，这十年不变的午饭本来就味同嚼蜡，他不能再坏了她的兴致。夏世达回到客厅，打开电视，看《今日说法》。今天的节目刚好是个关于第三者的案子，妻子动用了非常手段，把那个第三者杀了。夏世达本来心情沉重，这下直觉得自己要崩溃了。周惠这时走了出来，冷着脸，看着夏世达说，有事？夏世达说，你是不是找白云了？周惠说，找了，你是来问罪的吧？夏世达说，我跟你说过，不关别人的事。周惠说，你说不关就不关啊？夏世达说，你太过分了，人家是无辜的。周惠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哪个骚货不说自己无辜？夏世达说，周惠，你想干什么？周惠说，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是捍卫自己的利益，你是不是心疼那个骚货了？
周惠一口一个骚货终于让夏世达忍无可忍了，他愤然还击道，你以为你有多好？你还不如骚货呢，你还不配做骚货呢。
这话太狠了，这话从自己的老公嘴里说出来，如何让人受得了？周惠气得语无伦次，浑身直颤。话说出口，夏世达也觉得有些过分。他知道再待下去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愤然站起来，拿起手袋，出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