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又贬我吧？本人郑重声明：第一，是完全按照食谱科学配方。第二，不是食堂，而是在大宾馆正式拜师学的艺。”
“我想是林先生说的对。”嫦娥说。
丽月笑起来：“何以见得呢？”
“因为味道实在是好嘛！何况又这么正规。”
“怎么样？有懂行的吧！”老林得意地说。
“也还别说，真是够难为他的了。一个高级工程师，还是个大男人！愣是系上围裙学做饭。”
“这你又错了，天下最优秀的厨师都是男人。”
“你就吹吧！”丽月撇着嘴笑。
“怎么是吹呢？不信你问常大姐，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这倒是真的。”嫦娥说，“海外一些最著名的厨师也是男的居多。”
“怎么样？”
“你得意什么？反正不是你。”
嫦娥看丽月当着自己这样，未免有点让老林下不了台，刚想说点什么打个岔，没想到老林却诺诺连声地道：“那是那是，我别说在外面了，就是在家里，比起夫人，我差的也不是一点半点啊！”
嫦娥吃惊道：“真的？丽月的手艺还要好？”
丽月用手点着她笑：“我说你这个人哪！怎么老上他的当？你就真看不出来，他无非是要在你面前千方百计地往高抬我呗！”
“那我又所为何来呢？”老林摊开双手说。
“水涨船高，自己好再上一层楼啊！”
“没良心，真没良心！”老林故作委屈状道，“常大姐，你看这人，看这人！天下还有比她更难缠的人么？”
三个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我原来就说是会做两个菜，也无非是点子家常菜。”丽月这才正经说道，“他这呢，可都是正正经经从大宾馆、大饭店向名师学来的，都是有名有姓的，你看这拼盘是孔雀开屏，这素三鲜呢，也不叫素三鲜，因为用料里有杨桃，就叫二桃杀三士。这鸭汤呢，叫什么鸳鸯戏水……”
“我说，你一夸上我就没完，还叫不叫人家常大姐吃饭？”老林忙拦住她说，“常大姐，你别光听他说，快趁热尝尝这鸭子。”
嫦娥为难地说：“林先生，你务必原谅我，我从来不会吃鸭子。”
丽月对着老林频频点头道：“不佩服你还真是不行呢！”转过脸来又对嫦娥笑着说，“我一看他端上这碗鸭子就知道他还真为你动了心思。你今天还必得学着吃这鸭子不行。”
嫦娥疑惑地看看她，苦着脸问：“必得学么？”
“你会心甘情愿地学的。”丽月说，“因为患癌的人不能多吃鸡，最好不吃。红肉类、海鲜类什么的吃太多了也不好。营养么，又需要得多，光是植物蛋白是不够的，鸭子性凉，营养价值又高，因此，中医常劝癌症病人多吃鸭子。你要让小安东多吃鸭子的话，你自己能不多吃，多学、多尝试各种做法么？”
嫦娥果然心甘情愿地一低头就喝了一大口汤。毕竟是从来不爱的物事，嫦娥又是个娇气的人，一咽下去就觉得恶心。忙忙地用纸巾捂住了嘴。那一向殷勤备至的丽月此时却视若不见地说：“很好，再接着喝。”
嫦娥含着泪点头道：“容我慢慢学，行么？”
“当然行。”丽月幽幽地说，“只要小安东能等。”
嫦娥二话没说，捧起碗就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好样儿的！”老林称赞她说。
嫦娥抬起头来，只见丽月眼里也盈满了泪，凝视着老林说：“知道么？老林原来也是根本不碰鸭子的，就是这样为我开始学着吃鸭子，和我一起边吃边吐过来的。”
老林挥挥手说：“别夸我，我这人可不经夸。”可嫦娥看见他的眼里也蒙着薄薄的一层泪花。
吃过饭，嫦娥站起来抢着收碗，老林说：“干吗？干吗？要抢我的行？”
嫦娥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又在开玩笑，就张着两手用眼瞅丽月。
丽月却大马金刀地坐着不动说：“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我这个女人多么霸道或是不懂事呢！只有得过这病的人才知道手术啊，放疗、化疗啊是多么消耗人的体力。浑身没劲儿不说，还恶心、呕吐、眩晕，一吐起来翻肠倒肚，不单胆汁鲜血都往外喷，连心肝恨不能都给你拽出来；晕起来呢，那更是天旋地转、日月无光，说比死还难受吧，你还没死过，也体会不了，只能说是凡活人吧，只要他受过这么一回罪，这世上就再没他受不了的罪了。就这么着，你还得吃、拼命吃呢！不吃营养哪儿来？体力哪儿来？没营养没体力，你还怎么消灭癌细胞，还怎么和死神斗？所以呀，只要哪个癌症病人过不了边吐边吃这一关，其他的什么治疗呀、康复呀，根本就谈不到。所以自打我一开始手术，不，不，我是得天独厚哇，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们老林从我一明确诊断，就把家务活儿全包了下来，一个手指头都不让我动。后来我开始学郭林气功，慢慢地能吃能睡，体力也越来越好了，他还是不让我动。我看他累得可怜，有时就偷偷地干一点，可他立马就跟我急，说你还想活不想活？我说我当然想活，真是从来没有过的这么想活，可我也不想你死啊！你再累病了，孩子怎么办？两个人，还有孩子更是扑到身上来，全家哭成一团。就这样，他也不让我干。从此，我也就养成了习惯，不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挑吃拣穿，成了个十足的好吃懒做的贵夫人了。”
她这里边说边笑，那里出出进进收拾饭后残局的老林插话道：“你听她的！她这贵夫人哪，请我我也不做。你知道她一天有多忙？凌晨四点起床，就往公园赶，自己先练两小时，然后再教学员两小时。说是两小时，其实哪里止！除了她带的一个癌症班，别的辅导员带的班有什么事也来找。公园忙完了家里忙，整天电话不断，全国各地哪儿来的都有。加上现在外宾还多，日本的、菲律宾的、马来西亚的、欧洲的、美国的，这个咨询，那个问事儿，还有慕名专门找她查功，非她不可的……”
“再加上我这个来吃饭的。”嫦娥不好意思地说。
“呃，呃，我可一点也没说你的意思……你是我们丽月的贵宾……你可千万别多心……”一直伶牙俐齿的老林突然卡壳了，“哎，丽月，丽月，你也帮我说说呀……”
“我才不帮呢！”丽月咯咯地笑着说，“古人早有名言，有道是：‘言多必失’，言多必失嘛！谁让你不听古人言的？再说啦，常大姐大人不见小人怪，不会生你的气的。”
虽然明知丽月是在逗老林玩呢，可嫦娥还是急急地辩白说：“哪里会，哪里会？我真是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我明知道丽月忙，可因为我心里没底，就老缠着丽月不放……我，我……”
“看，看，”见嫦娥真心实意地不安，老林也不安起来，用手指着丽月说，“你也逗出事儿来了吧？”
“哪儿那么多事儿啊！我说没事儿就没事儿！好了，老林，你收拾完了没有？要没收拾完，一会儿再收拾，咱们现在唱歌呀！”
“好，唱歌，唱歌！”老林赶忙答应。
“唱歌？”嫦娥一点没想到，觉得自己已经打扰了半天，应该告辞了。“我也该让你们休息了。”
“不，不，”丽月忙拦住她说，“这都是老林已经安排好的，你不知道，他唱得很好的。你总得让他一展歌喉嘛！”
“哪里是我，是她唱得不错哩。”
这么一来，嫦娥倒也不好说走了，何况从心里她也舍不得走，就只微微笑着不做声。
丽月却不慌不忙已经就位了，她只那样闲闲地往电视和音响边上一站，老林就又是忙着拉窗帘，又是调音，又是试线。最后把灯一开，嘿，还真是正儿八经的卡拉 OK 装备，两口子一人手里拿着一个麦克风，在迷幻灯七彩缤纷的照耀下唱了起来：
原以为爱情只有欢乐，
现在才知道爱情也有苦涩。
幸福正像小河静静地流淌，
突然就降临了塌天大祸……
我是那样惊慌失措，
也曾哭得涕泪滂沱，
可癌症不相信眼泪，
它继续一口一口地把我吞没，
一口口吞没啊，
一口口吞没……
啊，爱人啊，我的爱人！
这时只有你对我说……
只有你呀，你对我说：
世上没有攀不上的高山，
没有渡不过的大河，
你永远不会让我离去，
你要我活呀，你要我活……
啊！爱人啊，我的爱人！
你的爱是我的翅膀，
托着我重新飞翔；
你的爱是我的力量，
让我在绝望中再生希望……
啊！爱人啊，我的爱人！
让我拉着你的手，
一步一步向前走！
面对死神，和它搏斗……
向前走，啊，向前走，
雷打火烧不回头！
不回头，啊，不回头，
歌声笑声仍满喉……
那两口子情深义重地唱着，先还各站在一边，慢慢就越走越近，最后干脆手拉着手，整个儿地沉浸进他们的血泪经历中去了。嫦娥默默无语地听着，她的心也飞向了自己的生活。老安东临终前的历历往事一刹那齐聚在眼前，那会儿的自己何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希望，哪曾有过一点一滴的力量？从得知他患了癌症那一刻起，自己为他的病又做过些什么？不要说像老林这样了，就是连好好地安慰他一下也不曾。自己能做的就是哭，所做的也就是哭。反过来倒是他不住地在安慰自己，事实上为自己安排了一切后路的也是他。要不是他在重病之时把所有的动产、不动产、股票、债券、存款、保险……所有的一切都整理得清清楚楚，在遗嘱中和对律师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自己和小安东哪能安安逸逸地活到现在……越想越觉得自己太对不住他了，内疚的清泪一滴滴地顺着冰凉的面颊流下来，唉，如果早知道……如果能早认识这些人……如果自己能像他们一丝一毫……
底下他们又唱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嫦娥真是一点也没记住了。
第二天见面时，她歉疚地说起这些时，丽月只是浅浅地笑着说这没什么，她能理解，能理解。嫦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天下竟有这样善解人意的女子，她是怎样修炼出来的呢？
“苦难是一个人最好的老师。”丽月说。
“可我吃的苦也不少呀！”
“那就得看你肯不肯从苦难中学习，会不会抓住苦难学了。”
她的话很短，可意味深长。嫦娥越琢磨越有味道。可不是么？自己受的苦是不少，可每次灾难一来，自己不是逃避就是哭泣，然后就努力忘却。连想都不愿意再想，还谈得到学习吗？更别说是会学了。这样一想，情不自禁地就脱口而出道：
“你真聪明！”
“你也会越来越聪明的。”
“真的？”
“当然啦！这一次的灾难你不是不逃避了吗？不但不逃避，还不远万里地到这儿学习来了。是不是？”
“我只是来学抗癌健身法的呀！”嫦娥吃惊道。
“你不觉得在学健身法的同时，也还学到别的东西了吗？”
“当然，”嫦娥恍然大悟道，“我昨天在你们家就学到了许多许多……”
“不，不是我，而是他们。”丽月把手一挥说，“这些人谁没有一个悲惨的故事，谁没有一段血和泪的经历？可你看他们，就是不屈服，就是要抗争！我从他们那里也学了很多很多。互相学习，互相激励，我们管这叫做‘群体抗癌’。”
嫦娥重复着念道：“是，群体抗癌。在旧金山时，阿娇就说过。这回，我更是永生永世也不会忘了。”说着还掏出个小本儿巴巴地往上记。
丽月赶紧夸她说：“这就对了。新买的本儿吧？你只要用心，很快就会赶上来的。”
嫦娥摇摇头，发愁地说：“不会。我和你们差得太远了……”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着急，你这来了才不过三天嘛！”
让丽月这么表扬着、鼓励着，嫦娥也高兴起来，忽然羡慕地笑道：“你唱得真好。”
“好什么呀！寻开心罢了。”
嫦娥硬是不信：“不会……我看你是学过唱的，挺正规的哩。”
丽月忽然细细地瞅了她一眼，问道；“你真想知道？”
“当然。”
“这说来话又长了，不过对你也许有用……
“我呀，说了也许你不信，原来从没唱过歌。在学校那会儿，和同学在一起，高兴了还跟着哼几句。自打和老林好了以后，一次也没唱过。”她捂着嘴悄没声地又笑起来说，“因为老林会唱，我就连哼都不哼了，怕他发现我的短处呀！后来，也是这次病确诊后，我留下遗嘱，家长里短地说了一大堆。老林一把给我撕了，说这些琐事还用你操心么？这回的病可是大病，动完手术……不说生活方式全得变吧？也和从前不一样了。你就没什么缺憾想弥补的吗？我说当然有啊：过去不该为些小事和你吵架。老林说，那还不好办？从今往后咱们不吵不就得了。我说，过去有时候给学生讲课方法不够多。老林说，这也好办，等咱们好了以后再完善教学方案不就得了。我就又哭了，说，哪儿还有这个可能啊！他说，我最不爱听的就是这样一些话。你就不能想想，找出一点咱们现在马上就能弥补的缺憾？我说，嗬，这么说原来你还缺憾蛮多的嘛！他说，多倒不多，就是过去唱歌老是我一个人唱，要是咱们俩一块儿唱，那该多好啊！我说我不是不会唱么？他说，我教你呀！我就又哭起来，你早干什么去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他说，不怕慢，只怕站。干什么也没有晚了这一说。顿时在病床前就教起我来了。这一教可就热闹了，一时医院里前后左右的好些病人都来学，不来的病人家属也劝着来，拉着来；不学的有事没事的也来看热闹。简直是横扫愁云惨雾，大受医生护士的表扬。我也跟着情绪高涨，于是每天读谱啊，试唱啊！就跟要考音乐学院似的。
“可等出院回家一看，只见全套卡拉OK的装备在屋子正中摆着。我一下子就跟他急了，说你不打算过了是怎么的？他说，别急，别急！在医院不还赌咒发誓不和我吵了么？原来都是假的啊！我说，你少跟我嬉皮笑脸的。你哪儿来的这么些钱？他拉开抽屉，打开柜门……我一看，我的天哪！到处都空空荡荡的。原来他把什么都卖了，卖得光光的。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他那儿还冲我笑着直张罗跟我合唱呢！我说，你呀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这生病正要花钱的时候，你怎么想着哪出就是哪出，敢这么大手大脚地抛撒？他说，不是您夫人下决心学唱了么？我还不了解您那什么都追求完美的心气儿？既是弥补缺憾，咱就扎扎实实地弥补个真格儿的。我当然知道他这是为了让我高兴，可我一心想着过日子，那会儿我们经济状况并不好，哪里高兴得起来？就絮絮叨叨地数落个没完。他也真行，一声不吭地听我唠叨，等我说得实在没得可说的了，他这才笑嘻嘻地说，嗯，宣泄也是一种很好的治疗，大夫说的。一下子把我说愣在那儿了，他这才慢悠悠地问，你真不明白？我说，明白什么？他说，你每天做郭林功，吸吸呼、吸吸呼的那是为了什么？我说，加大吸氧量啊！为什么要加大吸氧量呢？他又问。我说，你成心啊？增加吞噬细胞的活力，加速消灭癌细胞呗！他还问，那怎么才能加大吸氧量呢？我说，加大肺活量呗……突然我的话儿断了句，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水似的哗哗地流，我一下子明白了，他为什么想方设法地要叫我唱歌？为什么倾家荡产要买这套设备？全都是为了我啊！既是为了让我高兴，也是为了让我加大肺活量、更多地吸氧、更快地痊愈啊！我哭得直噎可又笑了起来。你说一个女人能被一个男人爱到这个分儿上，她除了又哭又笑之外，还能干什么……”
“什么也不能干了。”嫦娥回答不出，只点着头喃喃地重复道，“只能又哭又笑，又哭又笑了。”一时眼里不觉也盈满了泪，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老安东……
没想到丽月说：“这你就又错了。要是一个女人整天只会又哭又笑，又哭又笑……最后那男人非甩了她不可！”
“那她该怎么着呢？”一下子把嫦娥又说愣了。
“更加奋发向上啊！作为一个癌症病人，就是不但要努力存活，还得活出质量来，要继续出类拔萃，不断地超越自我……所以那天呐，我正又哭又笑着呢，只听他说，怎么样？咱唱啊？我立即应声道，唱！他说，唱什么呢？我说，你说唱什么咱就唱什么。他赞叹地看着我说，你行啊你！我说，才知道！就这么着，我就学会了唱。你说，这人是不是怪？真不知道到底有多大潜力待发掘呢？”
嫦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艳羡地说：“你是真行！不过你也是命好，有这么一位好先生。”
丽月嘴唇翕动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只点头道：“这倒也是的，反正人都这么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