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真是不能当着女人的面说。女人骨子里活跃着指点江山的因子，平常也看不出什么，一有参政议政的机会，决不肯袖手旁观，就好比我们一些男人，轻易不肯袖手旁观美色一样。所以有句流行至今的老话说，好男不跟女斗。妻子果然不容我多想，一参加完小妹妹的婚礼就旧话重提，扳着指头跟我算账说，这些年，也不能说你没挣一点钱，可咱们光锅碗瓢盆就张罗了几套，又丢弃了几套，钱全花在路上了，啥时是个头啊。以前儿子小，幼儿园可以乱上，现在马上该上小学了，还能今年在这儿读一年级，明年去那儿读二年级？反正这回我是不打算再跟你瞎跑了，她九九归一地说，去濮阳呢，我和儿子就还跟着去。去南京的话，俺娘俩就不奉陪了。
妻子铁了心要我到濮阳来，铁了心要我换份安稳的工作，却不知安稳的工作不光少了风险，也少了更多的可能性。我到濮阳不过两个月，北京一位朋友费尽周折找到我，说他那儿成立了一个影视制作公司，急缺人手，几次三番动员我去，开出的条件，比这里优厚十倍都不止。那时我初来乍到，工作上还没干出什么起色，我自己一时也下不了狠心离开，犹豫来去，机会就错过去了。这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这地方离老家近，也离老车近，妻子想不到也便罢了，我怎么能给忽略了呢？结果我刚刚在这座叫濮阳的城市落住脚，屁股还没坐热乎，他就骚扰上门来了。
老车说，在城市就像在乡下，咱想咋着就咋着。
老车这话是在农中同学毕业10年以后的一次聚会上说的，仿佛一句名言，在很多同学之间口口相传着。不服不行，大家一边传播一边感慨地说，人家这样霸气的话，咱们谁敢说？这时大家已满身沧桑，大多接近三十而立或过了三十而立的年纪，但真正立起来的没有几个，包括我。不用说，那次聚会是老车召集的，只是地点已不在墨水镇最好的酒店鸳鸯楼，老车早就不屑一顾了，甚至都不在墨水县，而是直接出了省，移师到了濮阳的一个大饭店里。我记得那是个星期三的下午，一个拿腔捏调的家伙打来电话说，是刘大主编吧？我小心地嗯了声说，我是姓刘，请问你是？那头就嘎嘎地笑了，说，谁不知道你姓刘，我问你你听出我是谁了不？我是我啊，你的老同学。
从小学到大学，同窗共读过的，总得有千儿八百个吧，哪个同学不老？再说他还装腔作势着呢，我当然听不出，只是在社会上历练这么些年，我也学会打哈哈了。是你这家伙啊，我说，怎么有空想起我了？在哪呢，咱那些老同学都还好吧？我这样一说，他才恢复了本来的腔调，像在对另一个人说，敢情老班那家伙还行，好像还没忘本哩。又猛地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说，我跟车总在一起，准备去看看你。操，看把你吓的，又不用你请客，是车总做东叫我们同学开开荤哩。还是车总好吧？哪像你小子，当了个鸟编辑就把弟兄们忘了。好，叫车总跟你说。他一提老班这个久违的称呼，且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多，我的目标就锁定在墨水镇那个方向了，立即猜出他是老妖。但怎么又突然冒出个车总来，车总是谁，脑子里刚电光石火地想起老车，听见那头换了个人说，你抓紧赶到水云天酒店888号，我们也马上就到了。什么还没忙完，不快下班了吗？那你开着机吧，别到时找不到你。
没有招呼，也没有商量，果然是老车的风格。在那以前，老车他们也提议过搞同学聚会，我其时不是在流浪的路上，就是准备去另一个地方流浪，偶尔回乡，也都是来去匆匆，他们联系我困难，我也没那个闲情，一直没参加过。但今天他们打着看我的名义跑到我这来，显然是再逃不过去了。放下电话，我向同事江水莲打听水云天在哪？江水莲吃惊地说，你怎么会不知道水云天，在濮霞街南头，算咱市比较豪华的饭店了，集餐饮娱乐洗浴休闲于一体。这是谁请你腐败了，去那么好的地方？我一阵怅然，不仅缘于我在这座城市里还不如老车熟悉，我毕竟刚到，不熟悉也情有可原，更缘于他那句“你开着机吧”。老实说，我起初听到这句话还愣了愣，它让人容易想起一个谐音的俗物，有点下流，还没愣完，我就知道自己领会错了。尽管时值2002年夏天，至少在城市，手机已相当普及，但我的确还没配置，老车的确高估我了。那时我们一家三口租住在城中村的一间民房里，又做饭又睡觉，连一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连固定电话都没装，更不要说手机了。我不想叫单位的人看见我那些咋咋呼呼的农中同学，忙收拾一下手头的工作，一个人乘公交车去了。
水云天很好找，差不多是濮霞街最高的一栋建筑，装饰典雅别致，桌椅玲珑剔透，暗处有花香弥漫，有轻柔的音乐回旋。一服务员过来问我有预定没有，我试着报出888号，她就笑吟吟地半弯了腰，一手虚掩胸前，一手放低并摆了个弧线说，那您一定是车总的客人，先生这边请。我刚被她引领到电梯旁，听得外面一阵喧闹，回头看去，只见老车在老妖等人的簇拥下从车上下来了，二壶、老一几个家伙还跑过来抱住了我，弄得大厅里一片哗然。
咦，老车看了看我说，怎么弄得跟个小老头一样？
是的，我已经像个小老头了，老车依然滋润着，且愈发气宇轩昂了。簇拥着他的，不仅有农中的同学，还有两个样子酷酷的保镖。他们朝我矜持地点点头，发现我实在不值得戒备，才各自退到一边去。自从老车发迹后，我还没大跟他见过面，对他发迹到何等程度，不甚了了，待此次见面，想不跌掉眼镜都不行。这一回，老车真的开了三辆车来，当然不是他当初梦想的洋车子、摩托车和拖拉机，而是货真价实的宝座，一辆悍马，一辆捷豹，一辆加长林肯。888号是一个装潢考究的宴会厅，中间摆着一张可以围坐二三十个人的大圆桌。屋子里宽敞明亮，大大小小有数百盏灯。我发现来的人里，差不多全是当初同一个寝室的同学，只是已凑不够数，把我算上才21个。当初我们寝室里有27个人，不过毕业10年，就有一个因病死亡，一个因火灾烧成植物人，另几个虽还没什么不测的消息传来，但一年前分赴日本、新加坡打工去了，不知发没发财。剩下的这些同学，大都还在老家那片土地上活动，但业已离纯正的农民有些远了。
出狱回来，二壶托了几任媒婆都没说成个媳妇，不得不改名换姓，去邻近一个村庄的独女户家当倒插门女婿。墨水镇一带，正常婚娶的女婿是不喊女方父母爹娘的，只叫大爷大娘，但倒插门的就不行了，得乖乖地喊爹喊娘，还得姓人家的姓，叫人家给起的名。这使二壶觉得窝囊，萎靡不振了好长一段时间。为此我曾拿我的事劝过他，说我的媳妇倒是自己拐来的，而且岳父岳母还一度不承认我这个女婿，但现在见了面，还得按人家城里人的规矩喊他们爸妈，谁的父母不是父母？现在他已是一男二女三个孩子的父亲，也顾不上闹情绪耍脾气了，贷款买了一辆不知转了几手的破桑塔纳，农忙时忙农活，闲下来就拉人载客地跑黑车，贴补家用。上个月他来濮阳送客，为躲避交警的围追堵截，他穿街越巷一溜狂奔，险些车毁人亡。老一还没他运气好，连个倒插门的人家也找不着。他后来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个四川籍的小媳妇，一口气生了三个孩子，因为都是丫头片子，他打算继续超生，直到生出儿子。老一前年开了个磨坊，头发、颈窝里老有擦抹不去的谷糠面屑。现在跟他说话得可着嗓门说，因为终日萦绕耳际的马达把他的听力给破坏了。就老妖的情况稍好些，现在老车的化工集团当一个子公司的副手，名片上赫然打着副总经理的字样。他工作过的酱油醋厂后来被老车并购，改成造纸厂，他作为原企业的遗留员工，又有同学这层关系，得以继续留用，并破例进入中层。之所以说破例，是因为老车化工集团的各个子厂子公司的负责人大都有大中专以上的文凭，据说还有几个硕士生博士生。其他同学也有在老车的企业打工的，或押车，或卸货，不一而足。纵使在一个屋里睡了那么多年，也经不住身份发生了变化，主仆关系一确立，他们别说找老车叙旧，连见他一面都难了。所以此刻见了面，已没谁再敢老车老车地叫他，大家张口闭口言必称车总。车总很豪气，不由分说地把我推到主座上说，今天就是为请我才摆这个场的，当然得坐首席。
我的首位是虚的，直到老车坐下了，一圈人才依次坐下来。岁月把固有的秩序打乱，新的规则在不知觉中形成了。两个服务员甜甜地叫了声车总，一边递上来菜谱，问他今晚想吃点什么。老车泛泛地摆摆手，一副什么都懒得吃的派头。他现在连手机都有专人接听，山东河南各有移动联通两个号，末尾3位数是清一色的8，他身边不仅有保镖，还有一个随时为他拎钱包的，菜就更不用他亲自点了。还是老规矩，老妖替他发话说，八百八的包桌。又说，上次车总不是吩咐你们开发一桌八千八的饭菜出来吗，怎么还没弄好。给你们邱老板说一声，叫他抓紧开发，再叫他过来给车总倒个酒。虎着脸把服务员吓走，一转过身来就点头哈腰地笑了，给老车敬上一支烟，又双手擎着火柴送上去火说，车总，你看我这狗腿子当得够格不？
大家就笑了。
酒是五粮液，同学们难得一喝，个个贪杯。因为是十年聚，老车提议一年至少先干上一杯，接下来怎么喝再说。大家积极响应，共举了十杯。我还是不胜酒力，即使五粮液也不胜，而老车已历练出来了，杯杯见底。十杯酒一过，老车就执起酒瓶说，今天见了老班高兴，我带头给你倒三杯。我连忙推让，老车已往我酒杯里续满了酒说，全班同学就你一个混出人样的，大诗人兼大主编，咋说也得叫我们表示一下敬意吧。
可不是咋的，老妖学着他的腔调说，除了车总，我们最敬佩的一个人就是你了，不叫我们表示一下敬意可不行。
又说，实话跟你说吧老班，咱车总跟镇长县长在一起也没敬过酒，你比他们面子都宽哩。
大家见找着矛头了，纷纷站起来帮腔说，是啊老班，像我们，别说能喝车总倒的酒了，就是想给他敬杯酒都找不到机会。快点喝快点喝，我们还等着给你敬酒哩。
一圈酒倒下来，一个比一个有攻击力，跟十年前比，今天的势力绝对一边倒了。我醉眼里留意了一下，还就二壶、老一没怎么变节，只雷声大雨点小地跟我比画了一下，就放我过了关。不期老车冷眼旁观着呢，打着酒嗝仗着酒意呵斥说，你们两个狗日的那几年监狱真是白坐了，怎么就你俩执法不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