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去乡下找表弟，表弟住在下马山旁的小杨村。这是抚河边，风景很美，单是“千里风烟卷画开”的抚河就够迷人。何况还有下马山，更是风景迷人的地方。下马山上到处是杨梅树和柿子树。春天的时候，杨梅熟了，红透了的杨梅像一把火一样，在山山岭岭点燃，一派万山红遍的景致。而秋天，在柿子落树后，树叶红了，这树叶也像火一样，烧得山山岭岭一片火红，一派层林尽染的景象。山上还有一些好景致，如白米下锅，这是一道瀑布，落差虽不大，但没有受到污染的水从山上流下来，比米还白。瀑布流下的地方，是一口像锅一样的水塘，溅起的水花，真的像白米一样。山上还有飞马崖，一块巨大的崖石像腾飞的马一样，你时时觉得他在飞，但千百年来，它还是没有飞出下马山。有这样的好景致，便让我神往了。我总是去找表弟，他在的话，让他陪我去山间水傍看风景。他不在的话，我一个人去，一个人流淌在山间水傍。
这天到了小杨村，就没见到表弟。
表弟不在，我只好一个人往下马山去，但才走到村口，就有一个人拦住了我，这人三十二、三岁的样子，他大概看我面生，便走过来看着我说：“这位朋友找谁呢？”
我说：“找我表弟杨林。”
“杨林到抚州去了，我看见他骑车出去，杨林大概是找你去了吧，我听说他有一个表哥在报社工作，是你吧。”他说着，看着我笑。
我说：“是我。”
“真是太好了，有缘跟你这个大记者认识，你今天莫走，在我们村里吃餐饭，好不好。”说着，他好像怕我走了，拉住了我。
我说：“我不是大记者，我只是报社的一个印刷工人。”
“一样一样，在报社工作就了不起，就是大记者，你今天一定不能走。”说着，他拿出了手机，打起电话来，他说：“老拐快来，抚州来了个大记者，你他妈的出来陪客。”他的话才完，一个人就从边上一幢房子里一拐一拐地走了出来，他边走边说：“村长你本事大嘛，请到报社的大记者。”说着，这个叫老拐的人一拐一拐就要到我跟前了。但村长，也就是一直对我客客气气要留我吃饭的那个人忽地喝一声过去，跟他说：“去，把毛崽财旺银花他们跟我叫来，快点。”
这个叫老拐的人又一拐一拐地走了。
不一会人就来了，五、六个男的，一个女的。那女的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很有几分姿色。她一进来，村长就在她屁股上捏了一下。女的打掉他的手，跟他说：“注意影响，人家可是抚州来的大记者。”
我仍解释，跟他们说：“我不是记者，我只是-------”
村长没等我说完，就大着声打断我，他说：“大记者你不要太谦虚了，你再谦虚，就是看不起我们这些乡巴佬了。”
他这样说，我再不好意思开口了。
这餐饭吃得还是蛮有特色的，都是山里的东西，不是蛇，就是野鸡和野兔。有一道菜，叫龙凤呈祥，一个大盘子里，一边放着蛇，一边放着野鸡。菜端上来时，大家让村长和那个叫银花的女人先动筷子。俩个也不客气，夹了就吃，一个夹了块蛇肉，一个夹了块鸡肉。在他们俩个吃着时，一伙人起哄了，都说祝你们龙凤呈祥，百年好合。我听了，也举起了酒杯，跟村长说道：“我也祝你们夫妻龙凤呈祥百年好合。”村长听了，哈哈大笑，跟边上的女人说：“你看，人家大记者都看出我们是夫妻，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嫁给我。”女人也笑，跟村长说：“那你还不赶快把你老婆离了。”村长说：“离什么离，难道我就不能有两个老婆吗？”说得一伙人笑得东倒西歪。
这餐饭吃过后不久，我见着表弟了。表弟来抚州看我，还带了一条蛇给我。下马山不但杨梅多柿子多，蛇也多。表弟会捉蛇，他没钱用的时候，就捉几条蛇到抚州来卖。有时候，也会送一条给我。见着表弟，我就想到了他们那个村长，我于是跟表弟说他们村长请我吃过一餐饭。表弟听我说到村长，一脸的不高兴，跟我说他想找理由吃饭，就是碰到一个叫化子也会拉进来，然后把叫化子说成某某领导。我说这不是一个作家写的小说吗，现实里真有这样的事。表弟说这样说来像我们村长这样的坏人别的地方也有，要不，那个作家也写不出来。我说现在风气就这样，上面吃下面也吃，反正都这样，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了。表弟说他何止吃，他是吃喝嫖赌样样来，我说一个笑话给你听吧，这笑话不知是我听来的还是在书上看到的，你听了就晓得我们村长是个什么人。说着，表弟咳了一声，算是清嗓子，然后说起来。表弟说有一个村长，特别喜欢玩女人，村里所有的女人他差不多玩遍了。后来，这村长的儿子大了。一个窑里烧不出二样的瓷，这儿子太像他的老子，也喜欢玩女人。一天儿子在外面玩了个女人回来，当儿子从村长身边走过时，村长说你把春花玩了。儿子说你怎么知道。村长说村里哪个女人我没玩过，她们谁是什么样的气味我一闻就知道。儿子不服，说父亲吹牛。村长说不信你试试。儿子真去试了，过了两天，他玩了一个女人回来，然后到村长跟前，让村长试。村长一闻，便说你她妈的玩了小红。儿子不做声，但心里承认村长说对了，他真玩了小红。过了几天，儿子去玩了村里李香梅，出来后才走到村长跟前，村长就说你今天玩了李香梅。儿子还是有些不服，又去玩了村里最难看的张桂花，也是才走出来，村长就说你他妈的没出息，连张桂花这种货都玩。儿子就有些服村长了，但让儿子生气的是，有一天儿子和自己媳妇玩过，也让村长闻了出来，村长说今天你跟你老婆玩了，不错吧。儿子听了打了村长一个巴掌，骂道你他妈的畜牲，连自己的媳妇都不放过。儿子后来就想逗逗村长，有一天他在母牛屁股上摸了一下，然后让村长闻，村长闻了闻，立马说是不是村里新来了个女人，快带我去。儿子就把村长带到一棵树下，指着树下一头牛说就是它。说到这里，表弟笑起来，跟我说这个笑话好像说的就是我们村长，我们村长也是这样一个人，村里不管老少，他都玩过，所不同的是我们村长还年轻，才三十二、三岁，也没有儿子，只生了一个女儿，那女儿倒是蛮可爱的。还有，村长的老婆也不错，不但人长得好，心也好，很善良的一个人。她还会治蛇伤，谁被蛇咬了，找到她，她都会帮人家治，分文不收，治好过很多人。我这一点捉蛇的本事，也是她教的。不知村长那么坏的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好的一个老婆和那么好的一个女儿。
这个村长我后来再没见过，但我们还有过联系。有一天村长让人给我送来了两只野鸡，两条蛇。很明显，村长真把我当记者了，他在跟我拉关系。我的想法没错，一天村长晚上打了我的电话，也不知道他怎么弄到我的电话号码。村长让我到他村里去采访，帮他宣传宣传。我跟他说我真不是记者，只是报社里的一个工人。村长说就算你不是记者，但你在报社工作，肯定认识记者，这个忙你一定要帮我。我没有答复他，只含糊其词。随后，我打了表弟的电话，我说你们村长要我请记者去采访，你认为有必要吗。表弟说你千万不要为虎作伥，他在村里乱摊乱派，弄得全村的人怨声载道，村里好多人都到乡里告他去了，他为了挽回一些影响，就想在报上宣传自己，为自己脸上贴些金。
表弟这样说，我自然没帮他请记者，他再打电话来，我随便找一个借口推掉了。
这以后不久，村长又打了我的电话。这回村长口气很急，一接通，村长就说刘记者你法院认识人吗。还没等我回答，他又说这回你一定要帮我，不然我死定了。我说什么事呀。村长说我惹了些麻烦。我说你那么大的本事，会惹什么麻烦。村长说我简单跟你说一下吧，我玩了村里一个女人，他要告我，如果你法院认识人，就可以帮我。我说我想想吧，想到有认识的人，我再打你的电话。
我后来知道村长这回惹的不是一般的麻烦，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跟我说了一些皮毛。事实上他做了一件伤天害理国法难容的事。村长一天到下马山上去打野兔子，看见村里一个女孩也在山上砍柴，那女孩虽然只有十六岁，却有几分大人相，也蛮丰满。村长是个老色鬼，见了就起心，把女孩强奸了。女孩家里人找村长算帐，但村长家势力大，光兄弟就有五、六个，根本不把这当回事。还到处说女孩污赖他，又说女孩在抚州城里做鸡。弄得女孩没脸做人，有一天从飞马崖跳下来自杀了。女孩死了，她家里人就在法院把村长告了。这些都是表弟告诉我的，表弟还说村长的老婆也恨透了村长，已带着女儿从家里搬了出来。而且，她也同女孩的父母一道，在法院告村长。我告诉表弟，说村长打过我的电话，让我在法院找熟人帮他。表弟说你千万不要帮他，你帮了他，我就没你这个表兄。我跟表弟笑笑，我说你不想要我这个表兄，我可要你这个表弟。表弟知道我不会帮村长，笑了。
我当然不会跟村长打电话，但他打了我的电话，仍问我法院有没有熟人。我没跟他说我有没有熟人，只说你不要枉费心机了，犯了法就要受到法律的制裁。听我这样说，村长在电话里骂起来，他说妈的，你有什么了不起嘛，你不帮，我照样能找到人帮我。说着，哐当一声把电话挂了。
我以为这个村长不久后一定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但我想错了，他一点事都没有。他说他根本没强奸女孩，至于女孩的死，是她失足落了崖，跟他一点事都没有。这个说法很站得住脚，加上他找到帮他的人，他便顺利过了关。这些，也是表弟告诉我的，表弟说着时满脸怒气，恨恨不平。
有一阵子没见着表弟，再见着时我又跟他提起村长，表弟一听到他就来气，跟我说以后再不要提这个人了，一想到他，我就恶心。
我便不提这个人了，后来很久，也没提。
这年春天，也是杨梅熟透了的时节，我又去了小杨村，我的本意是想去下马山上摘些杨梅，但去下马山，我必定会去见见表弟。到村里一问，表弟外出打工去了。见不着表弟，我只好自己去下马山。小杨村到下马山只有两里路，我骑着摩托，倾刻间就到了。山脚下有条小溪，溪上有桥。我把摩托停稳，然后坐在桥上看风景。每次，我都这样，先在桥上坐一会，看看风景，再上山。桥上还坐了俩个女人，她们或许见过我，在我坐下来后跟我说又来玩呀。我点点头。在我点着头时，一个小女孩走上桥了，小女孩是从下马山那边来的，她手里的篮子里装着半篮子杨梅。大概，女孩从山上摘了杨梅下来。我一看见杨梅就满嘴生津，想吃。我于是跟小女孩说，你这杨梅卖吗，我买些来吃。女孩很乖，跟我说山上摘的，叔叔想吃就拿吧。说着，把篮子伸到我跟前。我便捏了两个，仅仅是两个，吃起来。桥上那两个女人，在我吃着杨梅时跟我说道：“这女孩真可怜，一个人跟外公过，外公也七十多岁了，你买一些她的杨梅吧，就算是帮她。”
我拿出两块钱给女孩，在女孩篮里抓了一把杨梅。
女孩说声谢谢，慢慢往桥下去。
两个女人，还看着女孩的背影叹气，然后一个说：“她父亲被蛇咬死了，母亲被她几个叔叔追打，从飞马崖上跌下来跌死了。”另一个说：“女孩现在没了父母，书也不能读，外公又老，没有生活能力，她只有靠砍点柴，摘些杨梅卖赚钱，真可怜。”
我听了，一下子同情起女孩来，我追过去，从身上拿出20块钱来，跟女孩说：“你的杨梅我全部买了。”
女孩不敢接钱，两个女人见了，便走过来跟女孩说：“你碰到好人了，拿呀。”女孩就犹豫着接过钱，小声地说：谢谢叔叔！”
女孩走了后，两个女人把女孩父母的情况告诉了我。原来女孩的父亲就是村长，有一天他拿把猎枪去下马山打野鸡。上山 不久，他就被一只眼镜蛇咬到脚。女孩的母亲在山上砍柴，村长被蛇咬到后便跑到女人跟前，要妻子救他。女人是个很有名的蛇医，但这天却束手无策，治不好丈夫的脚，只眼巴巴看着丈夫的脚越肿越大，最后面色发紫，中毒而亡。消息很快传了下山。村长的几个弟弟赶上山去，一起责骂女人没治好村长，甚至骂女人故意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女人说他毒气攻心，我怎么救得了她。村长的几个弟弟认为女人是有心害村长，于是追着打女人。女人只好往山顶上跑，到飞马崖，一下没站稳，从飞马崖上跌了下来。女人死后，村长的几个弟弟说女孩不像村长，怀疑女孩不是村长生的，不管女孩，可怜女孩只好跟着一个七十多岁的外公过。
我听了，也叹了一声。
我后来还在下马山上看见女孩，女孩很清纯的样子，只是神色忧郁，让人心生怜悯。
有很长一段时间，女孩那忧郁的脸会时刻在我眼前出现。
我觉得我应该帮她一下。
于是一天我去了小杨村，我找到女孩，问她想不想读书，女孩说想，但说过，又低下头，说她没钱读。我说我支助你。我们说话时，村里人都围了过来。有人跟女孩说小梅你快跪下，你遇到贵人了。女孩听了，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我慌忙把女孩牵起来，同时从身上拿出500块钱来。女孩的外公这时也来了，也要跪下，我慌忙扶住他。
女孩那时12岁，读五年级，她很快读书去了。
表弟后来回来了，一见我，表弟就说没想到你有这么好。我笑笑，跟表弟说我也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好。表弟又说你能坚持下来吗。我说能，我一定会把女孩培养下去。
我说到做到，我后来每年给女孩500到600块钱。
女孩读高一那年，我出了点意外。这年下马山的杨梅特别熟，特别红，好像山山岭岭都在着火。这景至实在美，而且那熟透了的杨梅也诱人，看着都眼馋。于是有一天我又去了下马山。表弟还在外面打工，我每次上山，都是一个人。
很不幸的是这天我在山上被蛇咬了，一只三角形脑袋的蛇在我小腿下面咬了一口。我认得一些蛇，我知道脑袋三角形的蛇是毒蛇。果然，不一会，伤口就肿起来，还发黑。我很紧张了，也非常害怕，拼命往山下跑，想找蛇医治伤，但并没走多远，我就有些头晕，走不动了。
幸好一个女人赶来了。
女人好像知道我被蛇咬了，一见我就喊莫动，说着女人扯了一根树藤，把我小腿扎得铁紧。随后女人跪下来用嘴在我伤口上吸，并吐出一口口乌黑的血水。吸了一会，女人在地上拨了些草，放嘴里嚼，然后把嚼碎了的草药敷在伤口上。
女人站起来时笑着跟我说好了，你没事了。我自然是万分感谢，不停地说谢谢。说了好多句，我才问起女人来，我说：“你叫什么呀？”
女人说：“我叫杨梅。”
我又问：“你是哪个村的？”
女人说：“小杨村的。”
我听了，有些奇怪，就说：“小杨村很多人我都认识，我怎么没见过你呢？”
女人说：“小杨村那么大，你怎么认得全呢。”
说着，女人走了。
女人说的不错，我的脚真的没事，几天后我的脚就结了痂，好了。
脚好了后我再去了一趟小杨村，我要去感谢那个叫杨梅的女人，人家救我一命，我无论如何要去见她一面，再次道个谢。
我因为支助了那个叫小梅的女孩读书，在村里成了美谈。村里很多人都认识我，我才进村，村里几个人就盈盈地笑着看着我，一个人还说：“来找小梅吗？”
我说：“不，我来找杨梅。”
几个人听了，很古怪地看着我。我也觉得古怪，就说：“你们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一个人说：“你找谁，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找杨梅。”
几个人听了，更古怪地看着我，然后一个人说：“小刘你今天怎么了，你找杨梅，你怎么会想到找杨梅？”
我说：“怎么啦，我不可以找她吗？”
一个人说：“杨梅就是小梅的母亲，她早几年就死了，你知道呀”
我惊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