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我和小婧最好了。"女生的回答直接明了，持续了半分钟的沉默，还是晓颖打破了僵局，"怎么……突然问这个？""哦，没什么啦，就是有时候会搞不懂你们女生，一起吃饭一起出操一起逛超市一起喂流浪猫一起打水一起洗澡一起就寝一起说秘密一起买一样的饰品一起绑一样的发带，甚至连逃课也一起，觉得挺不可思议的。""呃，好像真是你说的这样哎。"明明是一通陈述句，晓颖却流露出一种被肯定被褒奖的神色，自我沉醉。
是啊，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家好，我是陈婧。""大家好，我是坐在陈婧后面的潘晓颖。"新生报到的第一天，少不了自我介绍。晓颖别出心裁的开场白，让小婧忍不住扭头，记下了这个幽默的女生。课间两个人就攀谈起来，随着交流的深入，两人都颇为惊讶地发现，彼此之间存在着许多共同点。
"潘--晓--颖哦！"陈婧歪着头，手指在课桌上比画着"，是这么写的吧？"颖"呢？是哪一个？""哦，"影子"的"影"。""是吗？"课桌上出现了新朋友的全名。"哈哈，骗你的啦，是"新颖"的"颖"。""哦？"陈婧略微一怔。"影"被巴掌抹去，课桌上"潘晓"和"颖"中间留下一团乱糟糟的抹痕。
除了最初攀谈归纳出的共同点，随着交往的步步推进，两人的共同点还在被发现着，增加着。比如"骗你的啦"。
"是"影子"的"影"吗？""骗你的啦，"新颖"的"颖"。""呀，门牙上有韭菜！""骗你的啦，啊哈哈哈哈。"都热衷类似"狼来了"的桥段，诱骗对方上钩，再嘻嘻哈哈地告知"没有狼啊"，久而久之，习惯了这种迂回的说话方式，这甚至还成了两人之间交流的特色，专属的，独一无二的，贯穿于在一起的成串日子中……"你们男生不会这样吗？"晓颖洒完水，顺着刚才的问题反问王轩辰。"怎么会？一天到晚腻在一起，讨厌都还来不及呢。"男生快言快语，换来女生一声轻轻短短的"哦"。晓颖的眉宇迅速紧蹙又迅速舒展，像是恍然大悟般的反应。"对了，那个笔记本里……不好意思……是我拿餐巾纸吸水的时候不小心戳出了几个小洞，我真不是有意的。"晓颖把话题转移回笔记本上，思绪也跟着回到了昨晚，用圆规挖出"潘"和"晓"二字之后，留下两个扎眼的窟窿，思前想后拿来微湿的餐巾纸，以窟窿为圆心摩挲片刻，营造出纸张洇湿破损的假象。
"哦，没关系。"王轩辰轻描淡写地回应，宣告了晓颖蒙混过关的努力没有白费。女孩子的小心思。
洒扫结束，各自回到座位上收拾书包。
"呃，那个，我弄干你的笔记本的时候，发现有几页，当然我不是有意要偷看的。"晓颖一本正经地鬼话连篇，"有几页空着，只写了一个日期，然后整页都是黑点，这个是代表什么意思呢？""没事……没事……"答非所问，男声陡然强硬了几分，惊得晓颖身子一颤，王轩辰挎上书包先走一步了。
"真是莫名其妙。"晓颖嘀咕着，重新琢磨起笔记本里那些黑点页。刚开始以为无非是无聊的信笔涂鸦，但翻完整本笔记，发现也不过只有三页，而且每一页上都工工整整地标上了日期，看样子不像是游戏之作。联系刚才的反常表现，晓颖越发觉得那些本来就像鬼画符一样的东西就像一道禁忌，豢养着王轩辰不为人知的秘密。
此后的几天值日，两人都各干各的，男生拖地擦窗，女生洒水抹桌，分工明确。到底是男生，王轩辰每天都先晓颖一步干完活，之后便不管女生死活，跑回操场继续练习投篮。晓颖穿过走廊去女厕换水时，可以看到整个操场，王轩辰沉默地、也在卖力地跑跳着。"有这么多精力就该把我这份值日也做了嘛。"晓颖嘟着嘴，自说自话，"哎，真搞不懂这家伙，我都说了是为了吸干内页才翻看笔记本的，何况只是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黑点而已嘛，有必要和我冷战吗？真受不了。不过，我推测的应该不错，那些黑点里肯定大有文章。"晓颖为性别赋予她出色的第六感沾沾自喜，少顷，又是一声叹息，"哎，就算真有什么，好歹也要说出来嘛，都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就跟我冷战，太欺负人了。"是啊，为什么不说出来呢？篮球击打地面的动静声声入耳，王轩辰加重了运球的力道，"砰--"弹跳上篮，"咚--"球进了，"砰--"又一轮的弹跳，如此循环，似一头正在发泄的兽，为了某个不甘的理由，自虐般地用力再用力，篮球是兽的心脏，强大茁壮。晓颖整理好清洁工具，操场上的动静开始式微，弹跳的篮球与地面的间距越缩越短，击地声越发频繁也越发微弱，直到止息，像一颗停止搏动的心脏，男孩把球放入后车筐，书包一甩，骑远了。
远远地，晓颖眼见王轩辰的书包里落下什么，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张明信片，山花烂漫的香山，算得上是自己喜爱北京的主要原因，从小在南方长大的晓颖也只和小婧分享过她的这一神往之地。背面是王轩辰的笔迹，起首称谓写着"颖颖"。
本来看到香山时就顿生了好感，晓颖自信的第六感告诉她，这个暧昧又可爱的"颖颖"指称的正是自己，而正文内容也甚是贴合晓颖的预设，暗恋已久的他对她倾诉衷肠，情话绵绵。天哪，假如小婧在场的话，晓颖觉得自己一定会当场跪倒在她脚下，顶礼膜拜，太神啦。回家翻出卡纸，"潘""晓"后面的留白，等待着"颖"字的加入，晓颖把明信片贴在胸口，喜不自胜地在床上翻滚，哈哈哈笑得潘母忧心忡忡，一个劲地在门外询问女儿，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新的一周开始了。值日生栏里换上了新的名字，因故延迟了一周的"陈婧"和另一个男生的名字写在一起。放学后，晓颖坐在原地翻看杂志，小婧搡了她一把："喂，怎么还不走？""我这不是等你，和你一起回家嘛！"晓颖甜腻腻的嗓音，和铜版纸杂志"哗啦啦"的翻阅声一样明快。
"咦，你不是说这周要到数学老师家补习吗？""嗯？"晓颖稍一愣神，马上就理清了思路，所谓补习数学其实是为了同小婧调换值日顺序随口编的一个谎言。女生的小心思。"哦……骗你的啦，我这就准备走啦，你自个儿小心点啊。"晓颖说着，起身开始整理课本，走出教室时，七上八下的心情才平复下来，好险哪，差点穿帮。两个女生之间，嘻嘻哈哈迂回表达之余，其实还有许多前言并没有"骗你的啦"为后语作结，没有戏谑、不是玩笑，前言即货真价实的谎言。"狼真的来了。""喂，问你哦，你是不是喜欢王轩辰？"午饭时间的学校食堂沸反盈天，不过小婧的提问还是准确无误地传达给了晓颖，晓颖听得分明。
"啊？"刚扒到嘴里的饭有那么一瞬停止了咀嚼，等到回过神来，晓颖的回答也就因为一阵噎食的咳嗽而变得断断续续，"是……啊……我……就是……喜欢……王……轩辰。"磕磕绊绊好不容易表述完整，晓颖突然感激方才的咳嗽，让她的心虚震惊在狼狈中化为无形。
"哇！我就说嘛，从去年的玫瑰花事件我就开始怀疑了，那个文具盒也是你偷的吧？"小婧不依不饶。
"哈哈哈哈！"晓颖咽下饭，没有了再伪装的道具，"骗你的啦，怎么可能？就是想找个男生检验一下你的恋爱秘方，看到底灵不灵，王轩辰比较内向又好脾气，所以才对他下手。我和小婧最好啦。""好吧。"小婧搁下筷子"，那我告诉你，我喜欢王轩辰。"小婧一字一顿地表明心迹，认真的神色，让晓颖忘形的大笑僵死在脸上。
许久，晓颖试探性地追问："真的？"小婧默许地点点头，笑靥如花。
该不该把明信片还给王轩辰呢？虽然它本来就是写给自己的。该不该告诉小婧呢？她也很喜欢王轩辰，更重要的是王轩辰也暗恋着自己。像两只执拗的乌鸦，盘旋在头顶。一下午，晓颖为这两个棘手的问题伤透了脑筋。王轩辰在右手边，中间隔了两个座，一如既往的沉默，听课、摘抄；前排的小婧，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老师，神情鬼祟，八成又在偷看藏在政治课本下的小说了。
唉，晓颖真心觉得，做一个迷糊的当局者蛮好，起码不会有旁观者那般的清醒和随之而来的成串烦恼，心底泛起一些不悦，被困扰的不悦，以及对小婧不按理出牌的不悦。晓颖困惑，为何在王轩辰这件事上，小婧表现得如此果决、干脆，似乎有意反叛两人之间约定俗成的语言模式--
"真的吗？""骗你的啦。"
当"骗你的啦"反骨，没有适时出现，这样跳脱的反叛就让另一方措手不及了。高二的元旦文艺汇演前夕，班里排演大合唱。合唱这种表演形式，主角全在指挥一人身上，偏偏文艺委员急性阑尾炎发作，指挥一位就空了出来，晓颖作为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的得力助手，加上又有一个当音乐老师的妈，实在是替补的不二人选。磨合了几天之后，晓颖迷恋上了指挥的感觉，右手从胸下向外延伸出一道轻柔的弧线，掌心下压，接着便有轻柔的钢琴声和低声部的和鸣缓缓流出，真像是神奇的魔法。
"太棒了。"排练间隙，小婧对晓颖的表现满口赞扬。"唉，好累啊，整个身体要绷得直直的，还要集中精神数节拍，不能抢拍，累死人了。"
"那……要不我们互换一下？""啊？"一瞬间的错愕、脑袋空白，"可是，都排练了两天了，你……你会指挥吗？""我可以学啊，你教我吧。"小婧眼巴巴地注视着晓颖。"你确定？"晓颖的吐字细若游丝。
"嗯。"小婧毫不犹疑地满口应承。晓颖退居合唱人群中，按照排练要求，双手紧贴裤缝，没有了舒张的弧线，没有了掌心流出的乐音，魔法消失了，她被打回原形，成了面目模糊的"大多数"中的一个。而小婧当仁不让，成了演出当晚的焦点，众星拱月。还没回到后台，就有几个隔壁班的男生托自己转交字条和鲜花给小婧："同学，帮帮忙啦，转交一下给你们班的陈婧，拜托了。"晓颖接过信和鲜花，趁退场时的拥挤混乱，拐到和后台一墙之隔的女厕，把鲜花和信件悉数撕成碎片，五彩斑斓的，冲入下水道。
小婧一夜成名。那阵子，晓颖有意无意地和她疏远，不再一起上学、吃饭、抄笔记、买零食、下课八卦、放学……总觉得有一种上当以后的幡然悔悟，继而是幡然悔悟过后的不甘心。于是趁着体育课大家都在户外活动，只她一人称病逃回教室，在小婧的课桌板凳上狠狠地踩上一脚，偷拿走小婧的会考准考证，揉成一团扔到窗外……不久，两人又在一起嘻嘻哈哈胡吹海哨。就是这样复杂的、纠结的、一旦违规必受惩戒，却又是谁也离不开谁，习惯了在一起的两个人。
"咦，你不是去数学老师家补习了吗？"在离家还有一百米的地方，遇见了小婧，晓颖惊得差点从自行车座上翻下来。
"咦？这个点儿，你不是应该在教室值日吗？"晓颖强压住心虚的神色问道。"哦，我们昨天商量了一下，打算采取一人一天轮休制，这样只要值两天就够啦。"小婧总有这些出其不意的点子。"那……你怎么跑到我家来了，找我有事啊？"晓颖恢复了正常语调，"今天数学老师有事，临时取消了补课，所以回得比较早。"又一次有惊无险的圆谎。"王轩辰下午约我放学后一起喝果汁，说有什么东西要给我，"说到这里，小婧停顿了一下，留意到晓颖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可是左等右等，这小子居然放老娘鸽子！""啊？"晓颖惊讶地张大了嘴，没想到他们的进展如此迅速。"所以喽，一个人无聊四处瞎逛，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逛着逛着就逛到你们家这片儿了。""那上我家温书吧。"两人一起吃了饭，一起躲进小房间看书到晚上八点半，小婧走后，晓颖怅然地从抽屉深处翻出那张还没拼凑完的卡纸和那张无意获得的明信片。晓颖记起今年夏天的教训，只因拿走了文具盒里的一支笔，而让全盘计划付诸流水，自己总归是太大意了，一定是小婧比自己先收集到了王轩辰写的"陈婧"二字，煮熟的白马王子才飞到了小婧那里。晓颖一面自责一面又敬畏小婧的法子实在太灵，短短数日就让王轩辰见异思迁。
掏出圆规，瞄准明信片上的称呼"颖颖"下手，剜下其中一个"颖"字，贴到卡纸上。三个手写字，颜色不一、字体不一、大小不一，凑在一起有一种造假的拙劣，可毕竟它们是"潘晓颖"三个字，一瞬间晓颖的胸口充盈着满足感、幸福感。
这下，王轩辰应该会重新喜欢我了吧？为了检验实际成效，晓颖决定主动出击，以探虚实。故作漫不经心地从王轩辰座位旁经过，再经过，哪知这个榆木疙瘩不但不领情，反而直接趴倒在课桌上睡大头觉。晓颖气得胸闷，黑着脸回到座位。第一节上课，目光扫到前排，才发现小婧没来上课，位于教室中心的空座位就像是丢下一枚炸弹在人群中爆出的一片空地，突兀下陷。
"那个，等一下。"课间，晓颖正准备下楼，王轩辰堵住了去路。"我的妈呀，真的要灵验了吗？"晓颖在心底默念了一遍又一遍"灵验了灵验了"，同时强压住狂喜，维持表面的平静，可两颊的绯红和明显不自然的声调还是出卖了她："嗯，什么事？""这个能不能麻烦你转交给小婧？"王轩辰从书包里掏出一只大牛皮纸信封。"干吗要我转交？"晓颖有些气急败坏，声调不由得高了几分。与此同时，停泊在校门口的一辆黑色别克响了几声喇叭，是那种催人上车的喇叭声。"因为你和小婧最好嘛。拜托啦。"不由分说地，王轩辰把大信封往晓颖怀里一撂，兀自跑了，一头钻进别克车里。
沉甸甸的分量，隔着信封，晓颖摸出那是一沓纸。会不会是和小婧的绝交信呢？因为不好意思开口以至于让我代为传达？可是绝交信有必要写得这么洋洋洒洒飞流直下吗？晓颖嘀嘀咕咕地回到了家。
"喵呜--"房门一打开迎面扑上来一只老花猫，吓得晓颖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哎哟，你军军哥哥来接王阿婆上他们家玩两天，这只老猫只好在我们家养几天了，没想到这猫都老成精喽，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好动灵活。"潘母就是这样，集古道热肠和怨声载道两面于一身。
晚饭后晓颖反锁了房门，抱着老花猫对它说了一阵悄悄话后便坐到台灯下写作业了，放任老猫在自己房间里四处溜达。等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撕扯声，晓颖这才发现王轩辰交给自己的大信封被老花猫扯破了，露出了里面装着的笔记本。
横竖反正是猫咪拆开来的，又不是我。晓颖一面这样心理暗示，一面理直气壮地翻开笔记本--是曾被自己弄污带回家来的那个本子，被抠掉"潘"和"晓"二字的两页上，还留着两个小洞洞，往后又翻到涂满黑点的那几页鬼画符，渐次翻过，等一下！背面有了新的字迹。
标有"3月25号"的黑点页背面写着--"明天就要模拟考了。今天是你的生日，特地请了半天假，离开学校去买礼物。
回学校的路上，遇到另一个好友碰巧也过生日，买给你的礼物被误以为是给她的，只好顺水推舟，然后两手空空地回到教室。好像这半天假都白请了喂。"生日？谁的生日？顺着日期回忆，晓颖记起来了，从不请假的王轩辰破天荒地在上半年请了半天假，也是那一天，晓颖顺手牵羊偷走了他请假本上的一寸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