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姐其实都是父亲的养女。
我们既然是养女，就该称父亲为养父。
可我们都不愿那样称呼。父亲虽是我们的养父，可我们在他那里却得到了比生身父亲还要多的庇护和恩德。
论起来，姐要比我幸运得多。起码她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也明白为何成为父亲养女的真实原因。她至今还依稀记得她母亲慈祥的脸庞。而我，却是两眼一抹黑——我的生身父亲是谁？我来自哪里？我为何被父母遗弃？至今都还是一团谜。
先说姐。姐是因生母无力抚养被丢弃的。
那是三十年前的一个傍晚。那个傍晚与那个年代的任何一个傍晚没有什么区别。太阳就要落山了，集体上工的社员们听到了下工的钟声，一个个掮起锄头往家走。父亲是最后一个到家的。他走在最后的原因是他是生产队长。他要把每个人的出工情况在心里默数一遍，然后才掮起锄回家。他回到家，母亲已把饭做好了，那是一锅能勉强填饱肚子的玉米面糊糊。当他捧起一碗玉米面糊糊正要喝时，只见一个衣着褴褛、体形消瘦的女人，领着一个约摸四岁的女娃来到他家门前。女人未及说话先扑通一声跪下了。父亲忙不迭将她扶起，连连说道：“别别别，快别这样，有啥难事起来说话。”女人说：“大哥，行行好，先给我一口饭吃，我已饿得没力气说话了，娃也饿得没力气走路了。”父亲忙招呼母亲给女人端过一碗饭来，又给那女娃也盛了一碗。不想那女人吃下饭后，又双膝一屈跪在了父亲面前，任我父母如何劝说搀扶都无济于事。听女人跪叙之后，父亲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那妇女是甘肃武威一带的人，家乡连年干旱，一年前丈夫又患急症去世，她只好带着幼小的女儿远离家乡四处乞讨。不幸的是，近一个时期来，她的腹部经常剧烈疼痛，有时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身体也日渐瘦弱，气力疲乏，连走路都几乎迈不动步子了。女人说，估摸她活不下去了，怕是连一个月也熬不住就会倒下。她执意要父亲收留她可怜的女儿。她说，她已在周围几个村落打听过，得知我的父母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好人、善人，父亲又当着生产队长，有权力，只有把女儿托付给我的父母，她才能放心地离去。如果我的父母不答应，她跪死在我家门前也不起来。我的父母一时没了主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再看旁边跪着的那女娃，长得眉眼清秀、乖巧伶俐，她母亲哭诉时，她跪在一旁一声不吭，只是两眼扑闪着，眼中不时有泪珠成串滴出。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终于想出一个主张，父亲说：“要不这样吧，你们娘儿俩在我家暂住些日子，我请大队的医生来给你瞧瞧病治疗几天，你病好后带着娃儿回你老家吧，你老家肯定有亲戚，你把你娃托付给亲戚，总比托付给外人好吧。”女人说：“不行啊大哥，我的病是没法治了，我心里明明白白，再次求您了，您就别再推辞了。”父亲又说：“你看，我们家里也养着一个娃儿，我们的娃还不满三岁，再收养个娃儿，怕是……要不我替你打听打听，看周围谁家没生养儿女想收养儿女，你就……”女人说：“不，我就认定大哥大嫂你们好，别人我都不放心。”父亲没辙了，父亲又望望母亲，说：“好吧，好吧，你快起来。”女人给我父母磕了一个头，又让那娃儿给我父母也磕了头，方才起身。那晚，父母留那女人在家中过夜。父母原意是夜里她不好走路，等睡一夜天亮了再行方便。谁想她在半夜人静之时吻别女儿悄悄走了。她去了哪儿，是死是活？从此杳无音信。在以后的岁月里，父亲一直庆幸自己收养了一个聪明能干且又孝顺的女儿。但遗憾的是那天激动忙碌之时竟忘了向她母亲问及女儿的名姓。也就是说，在姐的生命意识里，遗憾的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和姓。
大约是在父母收养了姐又生下了我的二哥的五年后，我也被父亲收养了。我是在春天里出生的——春季的一天，村外小路旁的一棵大树下放着一个柳条筐儿，我就躺在那个筐里不停地啼哭。那是一条很窄很窄的路径，又是父亲赶集回家的必经之路。父亲听到娃儿哭，赶忙跳下自行车细细观望，发觉哭声来自路旁大树下的柳条筐里。父亲是个精明人，在片刻的愣怔之后，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支起自行车，轻轻走到柳条筐前，揭开蒙在筐上的一方白布单儿瞧了片刻，在得知我并没什么缺陷且是个女婴之后，又将布单儿轻轻盖好，退到小路的一侧，隐在一棵树后静静等待。父亲是等待有人将我抱走。父亲极期盼有人将我抱走。父亲也想将我抱走，可他想到他已收养了一个女儿，那个女儿虽然给他带来了许多快乐，但也添了不少麻烦。况且，他已是有三个儿女的父亲了，多一个儿女就多一份累赘，他实在是负担不起。可是，从傍晚等到天黑，都没人将我抱走。过路的人倒是有几个，但大都来去匆匆，对我的哭声听而不闻，也有人揭开筐上的布单儿看过，但都摇着头走开了。父亲看到他们走开，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又没办法。最终还是父亲将我抱回家。父亲后来说，他没有理由再等下去了，眼看着天黑了、夜凉了，我的哭声越来越弱了，再不抱走，我的小命就没了。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怎能看着一条生命从眼前消失呢？父亲抱起我的时候，一轮明月刚刚升起，所以就给我取名于月姣。
后来有人分析我能被父亲收养，看似偶然，但有其必然性。我的亲生父母可能早就有了他们的既定目标。你于德明不是个好人善人吗？你不是已经收养了一个女娃子了吗？你能收养别人的娃，说明你有收养之心，那么，我们的这个娃也就交给你去收养吧。于是，我的狠心的不知名姓的父母，探知父亲这天进城赶集，特意将我丢弃在父亲回家的必经小路旁。我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
直到今天，我的生身父母也没露面。他们没露面，说明他们心中根本没有我，他们当初是把我当废物一样扔掉了。他们不露面，我也不去找他们。天地悠悠，人流如海，他们不来认我，我即使想找他们，那也是大海里捞针，无法办得到的事。我只能认定我的养父母就是我的亲生父母。后来我所遭受的那场几乎是毁灭性的灾难之后，我更加认定，我的养父是当今之世上最好的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