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上人在庄帮主家呆了这么多年，头一回跟随驼帮出行。一百多头载货骆驼玎玲当啷迤逦行进在蜿蜒曲折的盘山道上，前后延伸好几里长，一眼望不到头，阵势壮观，确实威风，令他惊叹不已！行进的骆驼五头一串，设拉手一人。每帮串数不等，小帮主一二串，多的四五串；大帮主一般也就七八串十来串；像庄家这样二十来串的帮主并不多见。每串最前一头骆驼由拉手自拉，称“头驼”。接下来每头的缰绳依次拴在前面一头的驼杆上。最后一头叫“扫尾子”。为了不致走失，每串“扫尾子”的脖子上都戴有发音清脆的铜铃。每帮最后一串的“扫尾子”驮货少一些，驮杆上悬挂着长约五尺、口径八寸的大铜铃一只，随着骆驼走步晃动，发出雄浑响亮的叮当声。驼帮行进起来，小铃大铃一起响动，回旋山谷，十分动听。
庄耐贵一般情况下已不再亲自押驼帮出行。这次出来主要是为了送高上人去太原考学。上人念完本县高小，庄帮主看他天资聪颖，学业不错，就想继续供他念下去，使他在读书这条路上不断进身，功成名就。上人自然高兴了！太原是山西的省府，在那里可以见到更大的世面，学到更多的东西；也免得时常担心高家来人看望儿子。只是聪慧妹妹不能同往，使他甚觉遗憾。庄耐贵骑一头雄健的骡子，高上人骑一匹温驯的骒马。两人一前一后跟着驼帮压阵。他们悠悠前行，边走边聊。脚下这条路的来历就是上人一路上从庄帮主嘴里听说的：相传春秋战国以前，吕梁山腹地没有一条东抵山外的正经路。百姓封闭，生活原始，坐井观天。战国时期，镇守吴城的大将吴起为了战争的需要，主持开辟了西起黄河军渡，越金锁关，翻黄芦岭，东达晋中平川汾阳的官道，全长二百余华里；官道的另一分支便是从碛口出发、翻王老婆山在永宁（今离石）交汇。千百年来，这条古道除了为官府信使传递公文使用外，对黄河两岸的民间往来商业贸易也带来莫大的便利……
如今这条路上东来的西往的脚行不断。不仅有大小驼帮、骡帮，达官贵人乘坐的架窝子，也有单打零崩的农人赶着一两头毛驴或黄牛作短途贩运挣些蝇头微利。沿途供脚家歇住用餐的店铺、酒馆、打饼卖饭的十里一家、八里一处，生意也甚为红火。时值夏末秋初，座座山峰林木繁茂，郁郁葱葱。岩缝山谷挂瀑飞翠，流溪潺潺。沟沟坎坎、坡坡坂坂上，一片一片红的黄的紫的白的各色山花烂漫，争芳吐艳。荆条的清香与野草的混杂气味在空气中弥漫，阵阵扑鼻。高上人骑在马上，左顾右盼，为沿路的斑斓景色山野风光所陶醉。他想，此时此刻身边的庄帮主若是换成庄聪慧与他结伴该有多好！我们可以共同切磋诗句，赞美眼前的各种景物、大好山河；一起享受旅途的愉快及劳顿……可是，他闹不清临出发时她为甚连送都没来送他一下？他自打来到庄家，从上教会学堂到念完高小，多年来与她一直形影不离。两人的感情从少年的纯真渐渐发展成为青年男女的爱恋。就在去年的一个秋日，两人在离学校不远的山坡上散步，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使他胆大妄为，他突然紧紧抱住了她，吻遍她的头额脸脖的每个部位，然后久久停留于她的香唇。她竟然没有拒绝，温顺地接受着他疯狂的情爱。两只舌尖胶着缠绵抵来挡去，互相探索着迷宫似的青春奥秘，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舒心。自那以后，他们经常背着家人拥在一起亲热；尽管是什么关系还没确定下来。现在他的身边一下失去了她，心里难免觉得孤寂和空落；这一去起码一年半载回不来，要是这么长时日见不到她……他不敢再想下去。日头在不知不觉中已爬上当空，群山古道与迤逦驼帮均被毒烈的光焰炙烤着。一头头载重骆驼大喘着粗气吃力地扒着王老婆山的坡道。高上人观赏风景的感觉已经被日光烧灼的感觉所替代。虽说戴着遮阳草帽，也是汗流浃背，浑身燥热得难受。
人说二八无丑妇。年方二八的庄聪慧已出落的艳如桃李、婀娜多姿。民国初年，山区有文化的女子毕竟不多，像庄聪慧能念完高小的就更是凤毛麟角。男剪辫子女放脚提倡多年，但黄河沿岸的人们仍把三寸金莲视为美。庄聪慧的叛逆性格首先表现为拒绝裹脚！父母亲斥责她书越念越野了，时常为她一双大的像男人一样的天足而唠叨不止。对于她和高上人亲密无间的交往，爹妈也越来越不放心。毕竟不是懵懂年少的娃娃了，青年男女整天不分场合圪混在一起，万一出个甚的差错，女子坏了名声是一辈子的大事不说；而且对庄家这样德高望重的名门大户也是太丢份儿了！送上人去太原念书也有这方面的考虑，暂时让他俩分开几年；哪怕日后再叫他们成婚也为时不晚。父亲的这个决定对于女儿来说，犹如五雷轰顶。庄聪慧是个勤奋好学、求知欲上进心具强的女子。县城读高小时，她就爱看课外读物，尤其是《新青年》、《响导》之类的进步刊物更是爱看。“五四”运动的消息通过报刊传到深山县城时，她与高上人等进步同学组织了罢课，上街游行，声援北京、上海学生运动；并且还和同学们自编自排了歌舞剧，深入到煤窑、山庄、村镇宣传演出。走出封闭的山圪崂去大城市求学，同样是她的强烈愿望。然而父母双亲只准高上人去不准她去，她哪里受得了？已经变得文雅庄重的庄聪慧整天与爹妈吵闹。地道山沟农家出身的小脚母亲的态度坚定不移：“一个女子家念下兀的多书有甚用？安安分分在家学点针线比甚不强！”当爹的更多考虑的则是女儿的安全。眼下时局混乱，一个女子远远离家独自在外大人怎能不担心？胳膊终拗不过大腿。那天清晨她未去送行，一是致气，二是她爱高上人的程度甚至超过上人对她的爱，她怕感情上受不了别离的痛苦滋味。当日她便绝食，闩上自己的房门，任小脚母亲咋样吆喝卷骂或是哭诉求情她都不去开门。她一天一夜不吃不睡倒想了一个绝妙的主意。翌日天蒙蒙亮，母亲庄杨氏匆匆起床便去看望女儿。慧慧的窑门紧闭，呼了几声无人应。一推，门开了。庄杨氏进窑洞一瞅，炕上收拾得干干净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哪里还有人影？她先是一阵惊呆，接着就擞神圪待地跌坐在地上，扯着嗓子拍着膝盖哭诉起来：“慧慧呀，我的心肝儿宝贝，你到底去了甚地方啊，为甚不给妈言语一声呀……你个好没良心的女子，妈白疼你啦……”女主人的哭喊惊来了家中的男女仆役，众人手忙脚乱将女主人搀回上房。听说小姐不见了，管家祁二赶紧打发人四处去寻。直到日头露脸的时分，看门的郭老汉才将一封信交给祁二，说是一大早小姐离家时让把这交给夫人。祁二瞪着老汉怒声怒气喝道：“你他娘为甚不早点荷出来？”郭老汉说：“小姐吩咐过，日头出山以后才让交给夫人。”女主人并不识字，接过封口的信瞧了一眼，又递给管家，“拆开给我念念。”一张上好的宣纸信笺，只写了一行端正秀气的毛笔小楷字。祁二念道：“亲爱的母亲：我出去游玩，勿念！慧，即日。”庄杨氏生气地说：“死女子，去了哪达也不说清楚。唉，气死人了。”祁二宽慰道：“夫人，你老放心。小姐见多识广，知书达理，不会出事的。”
其实，庄小姐哪里有心思去游玩？她这时正走在夜来？高上人走过的同一条道上。不过，她没有骑马，而是坐的舒适的“架窝子”。她这个念头夜黑间从脑仁忽然跳出以后，便立即打发贴身丫头去街上联系“架窝子”。骡帮帮主一听是庄家的“千金”要坐，表现的格外殷勤。及至翌日三更时分庄聪慧到达，出发前的一切准备便已停当。这次去太原，她将多年来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用上了，唯恐不够，还带了些金银首饰。她决心已定，什么力量也拦不住！她对用欺骗的花招对付母亲感到愧疚，可是不采用这种方法她绝走不出庄家大院。她想，等去了省城再写信给爹妈道歉吧！
架窝子是由两匹或骡或马共载的乘人交通工具。它用两条丈二长杆，并行绑扎在前后两匹牲灵的架子上。俗称“前三后四中五尺”既是前骡的后身占杆子三尺，后骡的前身占四尺，中间留五尺。两杆间用麻绳交叉盘缠成软床，再铺上青毡、马褥子之类供人躺卧。上面用软树枝条匝成半圆筒状，外搭芦席，前后口蒙以白布，夏可遮日头，冬可避风寒。架窝子上路是很难驾驭的。它前后相连，共长一丈五六，为保证乘客的舒服，下面八条腿的步伐必须保持一致。遇有窄路、急弯、河流、陡坡，就更难招架。所以，没有高超驾驭才能的脚夫是不敢贸然应诺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架窝子的收费就比一般的驮脚要高得多。它只能成为达官贵人、学子、巨贾们旅行的高级“卧铺”，普通的平民百姓根本不敢问津。庄聪慧享受架窝子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以前她从未坐过这种玩意儿，现在半躺半卧在上面，软软和和，一颠一颠，倒也甚觉舒服；只是四周围得严实，感到有点憋闷。她让脚夫打开前边的布帘，也好观赏沿途山野的风光。她问过脚夫，架窝子要比驼帮的行进速度快。同一条山路，她可以肯定能追上父亲的驼帮。一想到就要与心上人一同奔赴省城，他们将在那里同窗渡过求学的时光，追求共同的理想，实现共同的抱负，她的心就像插上了翅膀，飞向蓝天，自由翱翔……要是父亲把我拦挡回来咋办？她的飞扬的心又一落千丈。因此，庄小姐又在琢磨追赶不追赶父亲的驼帮？在路上还见不见高上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