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在牛尾巴上,牛比我们都能跑。要范小兵家的黄牛,我们的水牛太笨重。我们把降落伞绑在了黄牛尾巴上,范小兵抽了一鞭子,黄牛闷着头向前跑,降落伞飘起来。就在那个花床单越升越高的时候,噗地掉了下来,黄牛不跑了。它忘了疼。我们兴奋的叫声的另一半,也跟着发不出来了。我想我是见识了降落伞,可惜只壮观了半截地那么远。范小兵还想再抽它一鞭子,我说没用,你总不能跟着它一直抽下去。
第二天范小兵带了一挂小鞭炮。“绑在牛尾巴上,”他说,“我就不信它还能停。”我和刘田田明白了。村东头的小坏孩玩过这个。过年的时候,小坏孩把鞭炮绑在邻居家的牛尾巴上,点着了,那头牛吓得一口气跑了十里路才停下来,差点累得断气。
降落伞和鞭炮绑好了,我和刘田田闪到路边。范小兵点着了火。爆炸声多如芝麻,震得我耳朵里像是飞进了一群小蜜蜂。黄牛发疯似的狂奔起来,降落伞迅速飘起来,鼓鼓胀胀,倾斜着跟在牛身后。降落伞!降落伞!范小兵跟黄牛一样疯狂,粗着脖子狂叫降落伞。我攥紧了拳头,攥得感到了疼。范小兵已经无限接近他的伞兵了。我陡然生出了一阵难受,成为伞兵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可那是范小兵的事。刘田田也跟着跳,一边跳一边叫。然后我们看见黄牛突然转身往回跑,那时候鞭炮已经炸完了,但它跑得依然疯狂,闷着头,两只尖角斜向上。降落伞重新飘起来。
“快躲开!”范小兵对着我们喊。
黄牛已经向着我们冲过来了,四蹄踢踏起的尘土从身后扬起来,又飘又抖的花床单使它看起来像是个巨大的怪物。整条道路都在它蹄子下剧烈地晃动。它扣着头,我看到了它两只血红的大眼盯着我和刘田田。刘田田惊叫起来,整个人僵掉了,我想把她再往路边拉,怎么也拉不动,就在黄牛即将冲到我们的位置时,刘田田突然转身往后跑,只跑了两步,黄牛就冲到了她身后。刘田田的尖叫如同泡沫擦过玻璃,她被牛头高高抬起,她的红衬衫在空中闪耀一下,接着被甩到了地上。黄牛从她身上经过,速度慢下来,降落伞着了地,兜着她拖了很远。我和范小兵追上去的时候,刘田田已经躺在路中间,降落伞的一根绳子断了,把她漏了下来。黄牛继续跑,拖着一条委地的床单。
刘田田一动不动地斜躺着,脸成了一张划破了的白纸。我喊了两声她都没有回应。我和范小兵的脸也白了。刘田田左边的大腿在往外流血,裤子都浸透了,右腿的小腿血肉模糊。我抱起她,不知怎么的眼泪刷地就出来了,接着是哭声。我从来都没有那么失去章法地哭过。如果不是范小兵在一边托着,我就是把这辈子所有的力气都使出来,恐怕都抱不动刘田田。
到了医院,我们在手术室外面等了很长时间,医生才出来。医生说,小的皮肉伤不算,一只牛角穿过了刘田田的左腿,一只牛蹄踩过她的右腿,还好只是骨肉伤,没有生命危险。刘田田在镇上的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出院的时候成了一个两腿都瘸的女孩。此外,偶尔还会精神恍惚,吃着饭就咬着筷子发呆。从医院回来,她就再没去过学校。
黄牛是在三天以后找到的,竟然跑到了十五里以外的腰滩。那里有一片浩大的芦苇荡,它在里面吃得肚大腰圆,老范拽着缰绳它还不乐意跟着回来。
我们都担心老范会把范小兵打死,他用鞋底一下一下地抽。前几十下范小兵还叫唤,后来干脆不出声了,趴在板凳上撅着屁股,跟睡着了一样。我敢担保,老范一定是用上了当年在战场上杀敌的力气来收拾自己的儿子的,他打得满身大汗,一边打一边吼:“叫你当兵!叫你当兵!”
打到后来老范也哭了,眼泪跟着汗水一直往下流。打到胳膊再也抬不起来了,打到范小兵的裤子都破了,打碎的布片布条和布丁嵌进了范小兵稀烂的屁股肉里。打到刘田田的爸妈都看不下去了,刘田田她妈哭着说:“不能再打了,再打也跟田田一样了。”
老范停下来,坐到地上,先是看着血红的鞋底,然后抱着被打昏了的范小兵失声痛哭。老范说:“小兵,小兵,你当个什么兵!”好像范小兵已经是个当兵的了。
很长时间里我都不明白,为什么老范坚决不同意范小兵当兵,说说都不行。我经常跟范小兵在他家玩,我提起来当兵的事,甚至说“当兵”、“军装”、“八一皮带”这些时,老范都很不高兴。他撂着个脸给我看,我立刻就闭嘴。他当然不会骂我,但范小兵一提他就骂。他说,再兵来兵去的,现在就给我滚出去!他对当兵之类的词和事情,简直敏感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步。自从老婆跟大胡子跑了以后,每年镇上和村里敲锣打鼓地来慰问军烈属,他都尽量避开。连和军人有关的荣誉都要躲,好像人家不是来慰问他,而是来抓他坐牢的。
范小兵被暴打之后大约半个月,镇上的慰问团又来了。当年老范就是在这样的时节从前线退下来的,这一天成了战斗英雄的纪念日。他们开了一辆大卡车,吹吹打打从中心路拐到老范家的巷子里。卡车后跟了一大群人看热闹,像过节一样。我正在跟范小兵玩,他的屁股还不能靠板凳,必须站着或者趴着,那天他就是趴着,在席子上画自己在跳伞。
我对范小兵说:“又来看你爸了。”
范小兵头都不抬地说:“不在家看什么看。”
时间不长,村长带着两个更像领导的人进来了。背后是喧天的锣鼓,从卡车上一直响到院门口。
“你爸呢?”村长问。
“卖酱油去了。”
“你看看,你看看,太不像话了,”村长很生气,“这个老范,一到关键时候就不在家。”
“没事,”更大的领导说,“这说明我们的战斗英雄觉悟高,自力更生嘛。”
锣鼓继续,更热闹了。几个人抬了一块英雄匾和一纸箱子礼物进了门。老范不在家,仪式只好从简。范小兵从席子上爬起来,代表老范接受英雄匾和礼物箱。领导握着范小兵的手,弄得范小兵浑身痒得难受,但领导一直握着不撒手,对着照相机不停地说话。
最后,领导说:“老范是个好同志,我来两次了,他都不在家,让我很感动。作为一个身有残疾的战斗英雄,他不居功自傲,视荣誉为平常,这一点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我代表镇政府、镇领导,向老范、向我们战斗英雄的儿子,表示崇高的敬意!”
慰问团走了,一些人还留在老范家看热闹。他们想看看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好东西。范小兵打开箱子给他们看。有酒,有高级点心,还有一些苹果和西瓜。我听到一片口水声,谁家能吃上这些好东西啊。看得出来,他们像我一样眼馋,但是,范小兵把箱子合上了。范小兵说:“这是给我爸的。”
巷子头的三秃子说:“都走都走,人家是送给残废军人的。你残废了吗也往上靠?”
男人们笑起来,都说:“没残废没残废。”
他们这么一说,我倒愣了,老范胳膊腿一样不少,残哪儿的废?
他们又笑了,三秃子说:“小兵,你妈是不是因为你爸残废才跟大胡子跑了?”
范小兵说:“你爸才残废!你妈才跟大胡子跑了!”
三秃子说:“是啊,我爸残废了,那个东西被打掉了,我妈跟大胡子跑了,又怎么样?反正他们也死了。”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范小兵没笑,我也没笑。可是我在想,他爸竟然没有那个东西。我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三秃子笑得尤其开心,前仰后合。范小兵一声不吭,从我身边走过去,抓起英雄匾照着三秃子的光头就砸下去。哗啦一声,玻璃碎了一地,三秃子满头满脸都是血,一道道流下来,跟电影里披红头发的鬼有点像。他怪叫着要打范小兵,被拉住了,他们觉得这玩笑开大了,一个个收起了笑脸,匆匆忙忙把三秃子拖出了门。
我一直待到天黑,到老范回来。老范把独轮车上的酱油桶拎下来,看了看地上的碎玻璃,一句话也没说,找了笤帚扫进了畚箕里。然后打开箱子,抱出最大的一个西瓜让我带回家,我推着手说不带,老范沉着脸看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带。一定要带。”
范小兵的钱攒够了。他的屁股好了,对降落伞的热情又背着老范高涨起来。那天晚上他把偷来的钱再次放进小箱子里,数完了,说:“二十块零六分。我要成为伞兵了。”然后把钱分成五份摊在我床上。这是帽子,这是褂子,这是裤子,这是鞋子,这是皮带,他说。他已经把所有有军装的人的价格都打听好了,也说定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急不可待地要去找那些有军装的人,现在就买下来。我说已经不早了,谁还不睡觉,明天吧。正好老范来我家找他,范小兵就急急忙忙锁了箱子回家了。
月亮那么好,光照到我脸上,睁开眼就看见掺着蓝幽幽的乳白色。村庄静寂,只有月光移动的声音,是那种琐细的小声音。它让我难受,让我心跳如鼓。我看着从窗户里透过来的一块月光慢慢移动,一直移动到柜子上,我从里到外咯嘣响了一下。小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