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科学的认可是一个渐进过程。历史上自然科学曾经被宗教否定，经过认识进步，终于得到普遍认可。社会科学兴起较晚，得到普遍认可当然也较晚。社会科学的发展和认可还受到两种力量的制约：人民群众的觉醒程度和统治集团的开明程度。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好比天平的两臂。倾斜是暂时现象，平衡是正常现象。整个世界正在快速前进，后进国家一定会跟上先进国家。
提问：人类文化是按照什么步骤发展的？
周有光：人类文化的发展步骤主要有三个方面。一、经济方面：从农业化到工业化到信息化。二、政治方面：从神权政治到君权政治到民权政治，简单地说，就是从专制到民主。三、思维方面：从神学思维到玄学思维到科学思维。发展有先后，殊途而同归。
提问：哲学和科学是什么关系？
周有光：有的学者认为：科学是从哲学里发展出来的；没有成熟时候叫哲学，成熟以后叫科学。例如：先有物理哲学，后有物理科学。
提问：英法帝国和苏联瓦解之后，原来许多殖民地和附属国独立起来了。这是分散运动，哪里有聚合运动？
周有光：分散和聚合同时并存，聚合是主流。殖民地和附属国的独立，正是重新聚合的条件。欧盟就是证明。欧盟是民主的聚合，不是强制的结合，这是新型的政治聚合运动。欧盟如果成功，将影响整个世界。城邦文化聚合成大国文化，大国文化聚合成国际文化。“两个”世界市场合并成“一个”世界市场，“世界贸易组织”（WTO）就是具体措施。两次世界大战和苏联解体，引起三次民主化浪潮，这是政治的聚合运动。联合圈是聚合运动的成果，目前虽然作用不大，但它是世界一体化的萌芽。交通全球化，信息全球化，度量衡全球化，许多方面都在全球化。全球化就是全球聚合。聚合运动是自然的发展，人们无法改变它的进程。
提问：东风西风、河东河西，这也是自然趋势吗？
周有光：文化流动，不是忽东忽西，轮流坐庄，而是高处流向低处，落后追赶先进。这样，人类文化才能不断前进。发展是进化，不是退化。
提问：“9·11”事件是不是文化冲突？它的历史背景是什么？
周有光：目前谈论的文化冲突主要指伊斯兰教原教旨主义恐怖机构跟美国的冲突。塔利班失败之后，没有公开支持原教旨主义恐怖机构的国家了。伊斯兰教帝国曾经有辉煌历史，后裔国家希望重建历史辉煌，掀起复兴运动；民间秘密机构运用恐怖手段攻击美国，希望从摧毁美国达到摧毁以美国为代表的现代资本主义。
提问：从十字军战争到今天，基督教是否一直在跟伊斯兰教对立？
周有光：十字军时代，伊斯兰教文化先进，远胜西欧。十字军盲目进军，招致大失败。后来西欧起飞，跟十字军胜败没有直接关系，而是得力于文艺复兴和地理发现。文艺复兴开辟新的创造思维，地理发现开辟新的移民空间。西欧另辟一个新世界，走上科学化和民主化的道路。
提问：宗教在文化中的比重是否由于科学的发展而逐步缩小？
周有光：一位哲学家说：科学的已知领域逐步扩大，同时未知领域也相应扩大；宗教是未知领域的精神寄托，宗教退出科学领域，仍旧有无边广大的未知领域可以驰骋。
提问：有人说，中国历史上没有出现奴隶社会，社会发展的“五阶段论”（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不能成立。您是如何看法？
周有光：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需要重新研究，中国历史是否真的没有奴隶社会阶段，这是一项重大而艰巨的课题。人类社会的发展有共同的一般规律，各个地区又有各自的发展特色，特色不能否定一般规律。社会发展史如何分期，各期如何定名，都要重新慎重考虑。
提问：“封建”一词，不同学者也有不同的用法。有人提出，改用“皇权主义”代替“封建主义”。您说好不好？
周有光：“封建”一词在中国原来指“封土建邦”。后来，受日本影响，把“封建”翻译成“feudal”，扩大含意，指“废封建、立郡县”以后的专制制度。这是当年翻译的草率。经过近几十年在教科书上大量宣传，各种辞书都同样定义，人人都这样说，现在已经“积非成是”，要立刻改变过来，不太容易。这个问题要等社会发展规律的研究得到新的结论之后，方始能够解决。
提问：人们都说，游牧民族野蛮，农耕民族文明，为什么西欧蛮族入侵，东亚胡人南下，都是野蛮战胜文明？
周有光：军事技术也是一种文明，叫作军事文明。
游牧民族的军事水平高出于农耕民族。游牧社会重视狩猎，狩猎行动跟军事行动一致；平时组织就是战时组织；不定居，马背为家；胜则速进，败则速退；没有固定根据地，追踪者找不到他们退到哪里去了，无法消灭他们。一有机会，卷土重来，终于建成游牧帝国。这形势，直到工业化之后才改变。工业民族造出洋枪大炮，游牧民族从此退出历史舞台。
提问：汉武帝不是击败了匈奴吗？
周有光：农业社会也能组织强大的军事力量，征服游牧民族，不过只有大帝国能这样做，城市国家是办不到的。汉代之后，漠北民族又不断南下；东汉、南北朝、五代、辽、金、元、清，从占领半壁江山到完全统治中国，直到一九一二年成立中华民国才结束。
提问：有人说，西欧的民主社会主义也是失败了，只有反对社会主义的美国得到成功。这个说法有道理吗？
周有光：美国也同样实行福利制度，并得到显著成效。不同之处在“分寸”的掌握上。美国的福利没有损害资本的积累，经济欣欣向荣。西欧的福利限制了资本的积累，造成经济的消沉。英国的“私有化”改革就是解决这个矛盾。福利是资本腹内的社会主义。资本养护福利，经济就兴。福利销蚀资本，经济就衰。百分比的多少，决定天平的倾斜方向。
提问：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发展资本主义。有人说，这跟资本主义之后发展社会主义的规律，正好相反。这应当如何理解？
周有光：苏联的社会主义实验没有成功。俄罗斯接着封建的沙俄发展资本主义是自然趋势。在社会发展规律的研究中，如何定义社会主义，如何区分现实阶段和理想阶段，需要重新认真深入研究。
提问：全球化对人类生活做了哪些具体贡献？
周有光：经济全球化的贡献最大。工业外包使后进国家发展了工业，扩大贸易使进出口双方大幅度增加收入。观念大变，过去反对资本侵略，现在欢迎外资来临。电视和手机使穷乡僻壤接近通都大邑，“天涯若比邻”变成“天涯即比邻”。现代城市胜过了任何宗教所想象的天堂。全世界至少一半人口提高了生活水平。可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反对全球化，因为全球化还不能普度众生。
二○○五年七月八日时年一○○岁
（《群言》，二○○五年第九期，有删节）
华夏文化如何弘扬
弘扬华夏文化，大家赞成。如何弘扬，要研究。下面的文稿是我和我的一位忘年之交的谈论记录，十分肤浅，不成系统。敬请读者指正。
什么是华夏文化
提问：华夏文化包含哪些内容？
周有光：没有公认的说法。有人说：华夏文化是“文史哲”加上“科技”“艺术”和“宗教”。大致可以分为六个部分。1.文学：例如汉赋、唐诗、宋词、明清小说、现代文学。2.历史：二十四史和历代的正史和野史。3.哲学：先秦诸子，历代名家。4.科技：经验科学、农业、手工业。5.艺术：文学以外有音乐、图画、书法。6.宗教：主要是佛教和道教。这是一个大体的说法，没有详细的清单。
提问：华夏文化就是儒学文化吗？
周有光：华夏文化以儒学为主流，兼收并蓄，百花齐放。华夏文化是中国的传统文化，也是东亚汉字文化圈的传统文化。
提问：华夏科技的“四大发明”（指南针、火药、活字印刷、造纸），近来受到严重质疑，造纸术之外三种发明据说都发生了问题。
周有光：这要深入研究，用科学方法寻求科学结论，不能置若罔闻，也不能人云亦云。
我看，中国的科技贡献，不必盯住“四大发明”，应当宏观地观察全面。我提出“五大贡献”，似乎比较扎实，难于动摇。“五大贡献”是：1.培育五谷；2.纺织丝绸；3.采焙茶叶；4.制造瓷器；5.发明纸张。当然还有其他。这五样贡献只是作为代表。
提问：有人说，汉字是“四大发明”之外的“第五大发明”。这个说法能成立吗？
周有光：这个说法没有得到语言文字学界的支持。
提问：有人说，汉字是文化的“根”。文化有“根”吗？
周有光：《诗经》里有许多篇章产生于还没有汉字的时代，或者是由没有学过汉字的群众所创作。《诗经》是没有“根”的文化吗？世界上的国家大都用拉丁字母，它们文化的“根”是什么呢？
提问：华夏文化分为几个时期？
周有光：各家分期不同。有人宏观地分为三个时期。1.本土文化时期，从百家争鸣时期到儒术独尊时期。2.儒佛交融时期，从佛教中国化到儒学宗教化。3.西学东渐时期，中国逐步参加全世界“共创、共有、共享”的国际现代文化，同时保留和改进华夏文化。这种分期过于粗糙，可以参考，或者再分得细些。
提问：什么是华夏文化的优秀部分？
周有光：优秀没有标准。说的人都是自己肚子里有数。
提问：弘扬有定义吗？
周有光：也没有。多数人认为，弘扬应当有三点要求。1.提高水平：整理和研究要用科学方法。2.适应现代：不作玄虚空论，着重实用创造。3.扩大传播：用现代语文解释和翻译古代著作。总而言之，消极的“述而不作”要改进为积极的“述而又作”。
提问：为什么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忽然想起了华夏文化？
周有光：有人说，这是“文革”的结果。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彻底否定西方文化，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无人敢说学习西方。同时，完全抹杀中国的传统文化，闹了一出“批林批孔”的怪剧。被称为“十年浩劫”的“文革”（一九六六-一九七六），使整个中国精疲力尽、奄奄一息，原来信奉马列主义的人们发生了信仰危机，事实上否定了苏联模式的马列主义。改革开放之后，人们觉得一切文化都消失了，脑袋空空如也。忽然听说“四小龙”起飞是以儒学为背景，由此想起了华夏文化。马列主义加上华夏文化可能产生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种看法，当然只是猜测。
如何使华夏文化现代化
提问：“五四”运动为什么打倒孔家店？
周有光：“五四”前后，许多人批判孔子，但是都对他的历史贡献留有余地，没有一笔抹杀。据说，“五四”时候，没有人写过“打倒孔家店”这句话。这句话的提出来，大致是“五四”以后人们回顾“五四”而讲的一句感情说法，不是当时的口号。
提问：儒学是一无是处吗？
周有光：儒学是封建文化，不能不加以引申改进就为现代服务。儒学有许多积极因素，有许多至理名言，具备长远和广泛价值，只要经过现代化的引申，就可以为现代服务。
提问：儒学有哪些积极因素？
周有光：例如：儒家的知识信条（“知之为知之；学然后知不足；学而不思则罔”等），加以引申就能为现代知识社会服务。儒家的民本信条（“民为贵，君为轻”；“民为贵，社稷次之”等），加以引申就能为现代民主制度服务。儒家的反暴力信条（“不噬杀人者能一之”等），加以引申就能为现代和平建设服务。儒家的反迷信信条（“子不语怪力乱神”；“不知生，焉知死”等），加以引申就能为现代启蒙运动服务。引申改进，要跟“五四”运动接轨。“有教无类”跟“赛先生”握手，“民贵君轻”跟“德先生”握手，这就是“现代儒学”。
提问：有人说，道家学说，深邃玄妙，应当得到尊崇。
周有光：道家不足取，因为它主张“愚民”和“无为”。
“愚民”：“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民多智慧，而邪事滋起”；“智慧出，有大伪”；“民之难治，以其智多”；“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伟大的愚民哲学！
“无为”：“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上德无为，而无以为”；“无为则无不为”；“我无为，而民自化”；“为无为，事无事”；“圣人无为故无败”；“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俗，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退化到原始社会去了！
老子跟道教毫无关系。老子死后五百年，被“拉郎配”强迫做了道教的教主，实在是大笑话！
提问：有人说，历代实际都用法家学说。儒家也用法律。法家学说有实用性。
周有光：法家的错误不在用法律，而在残暴。儒家用法治，反对残暴，大获成功。据说，李斯小时候用酷刑虐待老鼠，后来赵高用李斯虐待老鼠的酷刑虐待李斯，最后车裂以殉。
提问：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使儒学成为华夏文化的正宗。有人说，董仲舒是儒学的大功臣。
周有光：评论古人，既要从古代看古人，又要从现代看古人。董仲舒是儒家，他想尊崇儒术是正当行为。但是他用秦始皇封杀儒术的垄断手段来排斥百家，结束“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学术自由时代，华夏文化从此失去活力，这是他的一大错误。今天重建“现代儒学”，第一件事应当恢复“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跟先秦的学术自由接轨，在竞争中树立儒学的权威，不是用垄断来强制改造别人的思想。上接先秦的学术自由，下接“五四”的民主科学，“现代儒学”就能贯通古今而融会中外。
提问：提出“三纲五常”也是董仲舒的错误吗？
周有光：“三纲五常”是把原有孔孟学说和原有社会制度归纳起来，写成公式化的说法，便于称说，便于传播。董仲舒没有增加内容，只是提出公式化的说法，这不能说是他的错误。如果改变一下内容，“三纲五常”的公式还是可用的。例如，“君为臣纲”改为“官为民仆”就适合现代要求了。“自由、平等、博爱”可说是“民主运动”的“三纲”。
提问：“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对今天还有用处吗？
周有光：有用，但是内容要现代化。例如，修身：终身教育，知识更新。齐家：男女平等，夫妻相敬。治国：否定专制，肯定民主。平天下：积极参与和创造国际现代文化。
提问：近来人们重提“天人合一、内圣外王”作为振兴儒学的口号。“天人合一”是“天人感应”的翻版，董仲舒所提倡。
周有光：“天人感应”是迷信，起源很早，董仲舒把它抬高作为儒学教条，还引进了“阴阳五行”的巫术思想，使儒学神秘化。这是董仲舒的错误。儒学必须非神秘化，然后有存在价值。
提问：“玄学”跟“儒学”是什么关系？
周有光：魏晋南北朝时候，佛道大盛，跟儒学并立。儒学失去正宗地位。何晏作《道德论》、王弼注《老》《易》，以老庄糅合孔孟，称为“玄学”。尚“贵无”，重“无为”，倡“愚民”，腐蚀儒学，流毒极大。这是继董仲舒污染儒学之后，又一次严重歪曲儒学的本质。
提问：唐代韩愈排佛，为何失败？
周有光：韩愈排佛失败，因为当时朝廷和群众都信佛教，中国文化从此印度化。唐僧争去西天取经，正像今天青年争去美国留学。儒学缺少来世幻想，缺少精微思辨，陈陈相因，软弱无力。儒生转而学习西天，佛教中国化，儒学宗教化。
提问：宋明理学，是儒学的复兴吗？
周有光：宋明理学是佛教化的儒学。学思辨而精微不足，想来世而天国无门。儒冠佛心，貌似神离。儒学的入世勇气，积极精神，完全丧失。“天人合一、内圣外王”，这个口号离开现代太远了。现代青年认为，“天人合一”是迷信，“内圣外王”是封建。儒学只有脱离迷信，脱离封建，才能重新获得现代生命。
提问：儒学的积极精神表现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