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一个冬日的雪后，旅部驻地对面的山坡上，何云和同村儿来的三个小伙伴儿各自散坐在山石上，一起享受着入冬以来难得的好天气。
正午时分，暖洋洋的日头融化了白皑皑的积雪，渐渐露出了灰黑色的泥土。光秃秃的槐树枝上的冰挂，流泪般慢慢向下滴落着晶莹的水珠。远处山峦起伏，近处炊烟袅袅，一派温暖与祥和的景象。
这一切让他们暂时忘却了硝烟弥漫的战场和即将离别的心酸，各自的目光都凝固在这幅冬日雪后的山村画卷里，他们久久沉浸其中不忍离去。
“则成、宜科、佳威，我们四个娃是打小穿着开裆裤一起玩到大的小弟兄，又是一起进随营参军的战友。现在掐指算算，咱们来二○九旅也有一年多咯。虽说单位没分在一起，可也能时不时见面。而这次旅里送咱们去学习，那是地点不一、专业不同，怕是再聚会很难嘞。”
“是么，明衍说得没错。后个儿咱几个就要随队出发各奔东西了，这以后能不能见面也就不一定嘞！我看你们大家都低个脑的，那心里头也一定都不好受呢。要说呢，在咱们四个里，则成年龄最小，最不爱讲话，可也是咱中间最聪明、最有文化、最能写会画的那一个。分别前，你就别闷着咧！起个头儿，先说两句，好么？”宜科走过去，动手拉了拉则成军装的衣袖，其他两个也都瞪大眼睛盯着则成的嘴，一言不发。
“我也没甚好说的，其实你们个人儿心里头都明白着咧！这次上级派咱们去学习，实际上是考虑到目前反顽斗争形势紧张，阎老西儿不想抗日，专想反共，各种迹象表明很快就要向咱晋西南根据地发动进攻了。为了充实战斗部队，精简整编，咱们年龄小的同志将以学习为名尽快离队转移。当然，这也是组织上对咱们的爱护和培养。确实是机会难得。想想前方将士流血牺牲，咱在后方可不能辜负他们。一句话就是抓紧时间好好学习！等咱们学成归来，再一起杀敌、立功、驱寇、报国！你们说，咋样？”
“则成，你真是没白当译电员！这都赶上首长分析敌情啦。可不是咧！这阎老西儿他不甘心在国民党、共产党、日本人三个鸡蛋上跳舞，他想先打破咱共产党这个鸡蛋，看来是快下手嘞！所以呢，咱没说的，就照你说的办吧！”佳宇话音未落，明衍、宜科两人相互点点头随声附和。
“最后我提议，为了纪念咱们的分别，咱也举行个军人的小仪式，来！大家整理好军容，然后都把右手伸出来叠在一块儿！从李子开始，按顺时针方向，每个人都报上自己的姓名和即将学习的专业。好，听我口令！全体起立，开始！”
即刻，四人同时站起身，先拽拽军装，再正正军帽，然后挺起胸脯，一本正经照着则成所说的各自伸出了右手，成十字状两两相对搭叠在一起，然后各自按顺序依次大声报出自己的姓名与学习的专业：“李明衍，学医；何云，学艺；齐宜科，学车；魏佳宇，学炮。”
历史往往成就了这种机缘的巧合，三十年后，就是这当年的四个小伙伴儿：学医的成为某军区医院的政委；学车的成为某军区的后勤部长；学炮的成为某军区的炮兵司令，而那学艺的也已经成为新中国的一位电影艺术家和作家。
太行鲁迅艺术学校简称太行鲁艺，是共产党和人民军队为了系统培养革命文艺战士，在八路军总部，即十八集团军总司令部直接领导下，由中共着名女戏剧家李伯钊同志亲自主办的，李伯钊同志是时任北方局书记杨尚昆同志的夫人，也是最早一批来到太行山根据地的作家。1939年11月，在李伯钊、陈荒煤、刘白羽等知名文人志士的努力推动下，在武乡下北漳村成立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晋东南分会”。在此前后，晋东南根据地还成立了“晋东南文化教育界抗日救国总会”及太行区文联等组织。
距晋东南八路军总部十华里的地方有一个叫果沿垴的村子。太行鲁艺的教职员工和学员们就生活战斗在这个有着两百多户人家的村子里。平时他们师生同心，一起想方设法克服学校艰苦的办学条件，利用群众家简陋的房舍和附近荒废的寺庙，有序地进行着各个文艺学科的系统教学与大胆实践。
虽然时逢艰苦的战争年代，可这里却始终洋溢着另一番歌声悦耳，鼓乐齐鸣的动人景象。何云入校报到时，激动的心情就难以言表。连续几个夜晚，不爱说话的他都大睁着眼睛在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心里那美劲儿就别提了。
多少年嘞，即使是战争也没能夺去自己那学习绘画的夙愿，马上就要在这简陋而又新鲜的艺术殿堂里实现，梦想终于可以变为现实了。离开战斗部队进入鲁艺学习，面对这新的生活自己又当如何呢？在新学员入学的欢迎会上，李伯钊校长用她那热情而又风趣的言语回答了这一问题。她生动而详尽地讲述了中共领导下的新文艺运动的历史，并以坚定的言辞激发和鼓励着新学员们去努力学习、刻苦实践，在不久的将来以自己的文艺专长更好地为抗日战争服务，为根据地的生产建设服务。
三个月以后，普通班的基础课程刚刚结束。这天，梳着两条短辫子，脖间围了一条红围巾的教员李明茹一脸不高兴地拿着一叠数学考试卷子来找何云。一脚刚迈进村东王大娘家的院门，就一下子被眼前那不寻常的景象给吸引住了。
房东王大娘正坐在自家的门槛上纳鞋底子。她手举铁锥子在梳着髻儿的头发上蹭一蹭，在鞋底子上扎个小眼儿，将缝针从中穿过，再一下一下抽紧麻绳儿，就这样周而复始。何云坐在距离两米开外的小木凳上，时不时地眯缝着眼睛抬头看看大娘，再低下头在垫着一块木板的纸上画着什么。他的身后站着边看边嘴里抽着旱烟袋的房东大爷，还有一群娃娃围在周围，个个都屏住呼吸探着小脑袋一心想看个究竟。一幅写实的早春时节的人物素描图映入眼帘，看得原本憋着一肚子气的李明茹也咧嘴笑了。
正看得出神，冷不丁的一只大手伸过来轻拉了一下李明茹的红围巾，受到惊吓的她立即回过头来，只见一张娃娃脸，下巴上已隐隐冒出络腮胡子，身穿灰色棉军装的大个子军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她的身后。眼见他要开口说话，李明茹急忙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出声，又轻轻摇了摇头。时间就这样在等待中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可门外那匹踢蹬着一条前腿儿，浑身汗津津的枣红马等不及了，一声长长的马嘶声终于打破了沉寂，也惊动了院儿里所有的人。何云停下手中的笔，连同画板一起放在凳子上，拨开围着的孩子们跑了出来。
“李老师您找我？哎，方大哥你咋来了！”
一眼看见站在李教员身后的方克强，何云惊喜得睁大了眼睛。
“则成，还真找着你小子啦！你问咱咋来噻？咱是同旅长一起到总部来开会的，他开完会又去见一一五师的罗政委了，咱办完了自己的事儿正好还有点儿时间，就顺便来看看你这个娃。好嘛，别说咱了。老师找你先说正事儿，我就在这儿等你一会儿吧，啊。”
李明茹不好意思地冲方克强点点头表示歉意，而后一把将何云拉到一边，急忙从一叠卷子里抽出一张递给他。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何云看了看数学卷子上自己名字下画的那个大圈圈儿，理直气壮地说：“啊，这是我的卷子。我是觉着学数学没啥用么，所以画个圈圈儿就交卷儿嘞。再说，咱一直没啥算数头脑，将来也不想当管账先生！以后呢，别的课咱好好学不就得啦。”
“何云，你考数学交白卷儿还蛮有理呀！我告诉你，这次考试你要是不及格，我都不会说你，可你交上的是一张白卷儿，这就不一样了。”
“有甚不一样哇？不都是不及格么！”
“这不及格和交白卷儿可是性质不同的两码事儿。你答卷儿了，不及格这是水平问题，而你在卷子上写上自己名字后画个圈儿就交上，这就是交白卷儿，属于态度问题！你明白吗？”
“好嘛！你个瓜娃子，简直就是乱弹琴！考试交白卷儿，还理由一大套！知道不，这就好比上战场你当了逃兵！难道这就是你的学习成绩吗？啊？你不想想，旅里让你小子来学习机会多难得呀，这么做你对得起前方打仗的那些战友吗？看你回去怎么向政委交代！这老师说得没错儿，你就是学习态度不端正，还不赶紧向老师承认错误嘛！”正往槐树上拴马的方克强站在一旁实在看不过去，忍不住过来插话。
“其实他别的课程学得还不错，尤其是书法、国文、写作几科成绩在班里都是名列前茅的，素描、木刻也有天分。你不信，可以看看他画的画儿，哎，则成，快去拿你刚刚给房东王大娘画的素描去，给你部队的领导看看，快去啊！”
“算啦，算啦！呵呵，这老师啊就是老师，到头来还是向着自己的学生啊。说白了，咱就不该插话，对嘛？”
李明茹脸一红低下头笑了。随后对何云吩咐道：“则成，咱们班下一阶段的课程是组织同学在学好基本功的基础上进行艺术实践，所以安排你们随胡一川教授下乡去写生、采风，创作群众喜闻乐见的版画和年画。具体事项下午写生课后再议。好了，我不耽误你们老战友相聚，我先走了。同志，再见！”
“再见！”方克强忙上前握了握李明茹大大方方伸出的右手，他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苗条身影，那目光中流露出些许钦佩与一丝不舍，眼中那条逐渐远去的红围巾在一片黄土的映衬下显得越发鲜红。
何云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在方克强眼前晃了晃，“走远啦，看不见啦！”
“你的手怎么啦？叫我看看！”
方克强拉住何云挡住他眼睛的右手揭开纱布仔细看着。只见那只手上布满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血口子，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没封口。
“没啥。这是咱素描、写生、木刻时，修炭笔、砍木头、锯木板不小心弄的！李铁根教育长上课时讲过，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就要求基本功训练和艺术实践必须结合起来。这儿学习条件是差，但学艺标准不可降低！他还说，要想学艺精深不能光靠天赋，平时必须做到：一用心、二刻苦、三实践。达不到这三点，精深艺术也就自然成了一句空话！再说，来这儿学习的不少人过去专门学过绘画，比起人家我的基本功底子薄。所以说呢，笨鸟先飞，咱就只能是课余时间多下点儿苦工夫了！不然的话越落越远，以后拿甚宣传抗日啊，你说对么？方大哥！”
“这么说，刚才咱是冤枉你个臭小子了！不过呢，学画画儿、搞艺术，自己的手最重要，如果手伤了还咋学画画儿、搞艺术嘛？”
房东王大娘拿着鞋底子和锥子走出院子，一边儿回头叫着老伴儿，一边儿往家里让客人，“则成娃啊！快别在外边儿站着咧！叫同志进来坐呀！老头子还不快去拉马上槽去，你还等甚咧？”
“不了，大娘！咱就是来看看则成的。现在看他挺好的，我就放心啦！时候也不早啦，回总部还有任务，我这就走啦，您二老回吧。”
“方大哥，那我送送你！”何云忙走到拴马的大槐树下，解开缰绳，拉马与方克强一道并肩谈着话向村外走去。
“方大哥，旅长、政委和咱队上的兄弟们都好吗？听说你们打了胜仗嘞！”
“你们走以后，国民党掀起了第一次反共高潮。阎老西儿这龟儿子集中了他卧榻子的旧军主力，陈昌捷的六十一军和王靖国的十九军，从南、北、西三面向咱晋西南根据地发动了进攻，地方抗日政府和咱们的部队损失不小。二○九旅也成了他们重点进攻的对象。那小鬼子也没闲着，他们趁机在东面的南同蒲路北段沿线进行配合，妄图将我们消灭在汾西、灵石、孝义一带。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啊！整个儿一个两线作战！咱们既要抗击小鬼子又得对付顽军的进攻！这次有不少群众和咱部队的战士没死在小鬼子的手里，却死在了国民党顽军的枪下。龟儿子的，咱们在前面打小鬼子，阎老西儿在后面打咱们。部队所面临的困境你就可想而知了。即使这样也没能吓倒咱！在总部和晋西南党委的直接领导和指挥下，咱二○九旅与一一五师晋西支队协同作战，击退了他们的进攻，狠狠打击了阎老西儿和小鬼子的嚣张气焰！现在按照总部命令，咱二○九旅要边战边向晋西北转移。另外，根据敌情显示，鬼子又要扫荡了，旅里正在准备反扫荡。你们学校也要做好随时转移的准备。还有，旅长和政委也很惦记你们这些出来学习的小鬼们。哦，差点忘了！咱还给你带了点儿东西。前几天，咱队伍伏击了小鬼子的一个车队，缴获了一批战利品，旅长特批让咱给你小子带来点儿罐头和日用品，你正长身体的时候，也需要补一补。拿着吧。呦，快晌午啦！你赶紧回去吧，等下次有机会咱再来看你！”
说完，方克强忙从马上解下装着日本罐头和一些日用品的挎包塞到何云怀里，接着又从衣袋里儿里掏出一支钢笔插进他的上衣兜儿只说了句“好好学习”，又顺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算是告别，而后接过他手里的缰绳，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