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菊的住处在碧云的对面，陈设与碧云那儿比起来就显得简单多了，不过到底是女孩子的住处，又是有头有脸的大丫头，屋里布置得还是相当温馨的。她大约是预先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因此当我到达门前时，她已端端正正地行着礼在迎接我了。
这丫头让座倒茶，款款细语、袅袅风姿，着实是一道风景，看得人赏心悦目。费了半天口舌，我总算能安安心心地坐下喝上一口水了，又有这样的秀色当前，顿时觉得茶又香又甜。原来美女不仅能养眼，还能养心情。
茶烹得十分好，不像一个丫头能享用的。小菊似乎懂得我的心思，含笑道：“这是格格平时喝的茶。刚刚看到王爷来了，想着必会有事来询问奴婢，就预先安排下了。”她话音带了些南方人特有的软软的腔调，十分好听。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惠质兰心啊，有婢如此，主子可想而知。我忽然有些遗憾，与九格格竟未交谈过一语，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王爷，可曾有我家格格的下落？”我还没有发问，这丫头便开了口，关心之色跃然眉头。
我忽然感到有些内疚，让小菊担心了。
“暂时还没有。”
小丫头叹了口气，神色黯然，“这可有两日了，她会去哪儿了呢？也不知有没有受苦。她一天不喝奴婢烹的茶，便会睡不着觉的。”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抹眼泪。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一时间，我心里最温柔的一角被触动了，竟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轻拍拍她的肩，安慰道：“没事的，格格很快就会回来！”
小丫头像是意识到什么，回眸浅笑：“王爷您坐，奴婢失礼了！”这笑姿让我看呆了。小菊却像没有在意，帮我将茶斟上。
我摸摸自己的鼻子：“也算不上失礼。你与格格朝夕相处，情同姐妹，担心是自然的了。”
“奴婢真后悔！”她突然说道，声音虽小，却很清晰，“如果知道格格会失踪，那天奴婢说什么也不会到九姨奶奶那儿去帮忙的……”她拿着帕子的手，渐渐握成了一只拳头，很懊恼地捶在桌上，连茶碗都碰倒了，茶水泼了她一身，也溅了些我身上。小菊这下子真的要懊恼了，又是羞又是怕的上来帮我擦，却顾不得自己身上湿淋淋的。我笑着安慰她，“没事，没事！”然而，我越是这样说，她越是难过，更加局促，眼泪居然流了下来，自怨道，“奴婢真是毛手毛脚，格格常这样说奴婢的。”
我不禁哑然失笑，还以为是怕我责备，原来是又想起了自己的主子，真是主婢情深哪，这倒是个真性情的丫头，看来那天派她去帮九姨娘清华也是迫不得已，只怪九姨娘临时起意，清华无法推托。
“格格为人怎么样啊？”我岔开话题。
“格格的为人是最好的。”说话间，小菊已抹净了桌子，又给我换杯子斟上了新茶。
我向她微笑着点点头，以示感谢，又问，“怎么个好法呢？”
小菊带了些夸耀的神色：“格格恭敬对上，宽和对下，阖府没有不爱她的人。她爱独处，是最好侍候的，一张琴、一壶茶、一炉香便足够了。不说其他人，就是太太也爱逾亲生呢。五姑奶奶是太太生的，她说自己在太太心中的位置已靠后了，太太心中现在只有九格格，没了旁人呢！”
我不禁心生疑惑，这话可与我在别处得来的不同，转而一想，又明白了，小菊护主心切，哪会说清华不好。大宅院的女人最会演戏，以小菊的纯真只怕看不透其中的微妙。
“姨奶奶们呢？”
“自然也爱九格格了！”小菊回答得板上定钉。
“格格与谁最好？”
小菊笑道：“个个都好。要说最好，自然是六姑奶奶和七姑奶奶。一来两位姑奶奶主动交好我们格格；二来九格格也有心与她们结交。大家都是好相处的，一来二去自然相知。其他几位姑奶奶因为家不在京中，很少见到。偶尔进京，姐妹们相处也极融洽。”
“格格敬香那天，你帮九姨奶奶做事，想必也是格格派去的了？”
“是啊，那日早起后，奴婢正给格格梳妆，格格说九姨奶奶要奴婢帮忙，让吃了早饭就过去。奴婢当时还想，奴婢的女红并不出众，为何要派奴婢、不派黄妈妈呢？不过，奴婢很愿意去九姨奶奶那儿，因此还是很高兴地去了。后来格格出门，是听别人说的。”
“往日格格常派人去帮九姨奶奶的忙吗？”
小菊点头：“一个月总有几次吧。她们感情好，当年格格初来时，九姨奶奶曾遵老爷之命，将自己最得力的红云姐姐给了格格，因此格格十分感激。格格又十分疼爱全少爷，见九姨奶奶那边的活计多，常让大家去帮忙，就是我们格格自己，也常常亲自做的。我们黄妈妈是祖传的刺绣手艺，只怕宫里的绣娘也比不上呢。”
我笑着点头：“你与格格感情也最好吧？”
小丫头笑了，随又低下头有些伤感。
“讲讲那天晚上你从九姨奶奶那里回来之后的事吧。”
小菊叹了口气：“那天回来之后，格格的心情似乎很不好，她从来没有发过那么大的脾气，居然将书从床上扔了出来，一个劲儿地赶大家出去。奴婢还想再劝两句，可是碧云给奴婢使眼色，叫奴婢别再多话。出来后奴婢才听说了大家在做法事时居然一起睡着了，难怪格格不高兴。而且那天格格受了风寒，声音都有些哑了。”
我心里一阵惊喜：“什么，格格的声音哑了？”
“是啊。可是格格却不肯吃药，她的性子执拗得很，谁劝也不听，除了黄妈妈。”
“你们就让主子一个人呆着？”
小菊双手一摊，很是无奈：“那有什么办法呢？格格平时常常只要黄妈妈一个人在屋里侍候。近期以来，格格尤其不要别人在跟前，总是一个人呆在屋里。以前还常弹琴写字，这几日连这些也不动了，晚上请安回来之后，除了黄妈妈以外，一个人也不见，无事就唉声叹气。初时奴婢们还劝劝，时间一久也就习以为常了。”
这倒是个奇怪的现象。照理来讲，年青的主子还是与年青的奴婢感情更好，我最讨厌的下人就是这些嬷嬷们，每天板着个脸，处处用规矩压着年青的主子，你想做的她不让，你不想做的偏偏逼着你，害得我有一段时间一看见她们就想摔东西骂人。天底下哪有不一样的教导嬷嬷？对于清华这样年华豆寇的少女，她的心思当然是向少年的玩伴更容易吐露，就算碧云、红云都不够贴心，那小菊是她从苏州带来的，还有什么话不愿向小菊说的呢？可她却如此依赖黄妈妈。难道是清华被黄妈挟持了？想起黄妈的眼神，我暗自摇头。
我问，“这种情况大概有多久了？”
小菊想了一下：“总有十来天了吧。”
“难道你们就不奇怪吗？”
小菊轻轻笑道：“九姨奶奶说，这大概是婚期近了，女儿家又羞又怕，又不愿离开父母，难免有不同常日的举动吧。”这句话说完，小菊猛然意识到不合适，立刻敛笑收口。
我品着这丫头话中之意，觉得另有意味。
“那天回来的真是格格吗？”这话虽问得不恰当，但我真的很想从小菊这里得到一个答案。我几乎可以肯定，从寺庙中回来的清华有问题，可是为什么碧云和黄妈都那么信誓旦旦？黄妈可以是同谋，但碧云呢？我想不出碧云帮助清华出走的理由，如果换成小菊倒有可能，但清华出门偏偏将小菊支开了。这是为什么？从小菊的诉说和马尔汉对她的态度，小菊应当是心腹。
小菊惊异地看着我，“当然是了。”
哎，我大约是急糊涂了，小菊怎么可能给我说真话呢？
我再一次来到黄妈的屋前，屋门开着，屋里却没有人。一个小丫头看见我，怯生生地过来，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黄妈妈被太太叫去了。她说如果王爷有事情要询问的话，请改日再来吧，她也正有一些事情要告诉王爷呢。”
我略点了一下头，心中越觉得这个黄妈不简单。
我跑了一天，事情总算有了些进展。
天开始下起雨来。其实清明时节本就是多雨的天气，连续几天放晴已是莫大的恩惠了。不过说实话，我不喜欢雨天，它令人愁怅。我有些不快，想喝酒了。偏偏今天我的妻子被四弟府中请去，于是我到侧福晋凤可那儿去要酒喝。
凤可是我的几个女人中最漂亮的一个，我也最喜欢她。她很会打扮，我给她的钱几乎都用在了穿戴上，成天花枝招展，不过倒不惹人厌。就是脾气太泼辣了一些，说起话来快言快语，这辣味常让我头疼，却又戒不掉，甚至几日不见还有点想得慌。
见我进房，凤可并不起身，仍坐在那儿嗑瓜子儿，只向我瞥了一眼，我感觉她的眼皮都没抬。
“这是哪阵儿风将爷吹进来了？怎么今儿没出门呐？”她边说边将瓜子皮吐在一边。
我一撩袍子，一屁股坐在她的旁边：“出去了，下雨就回来了。”
凤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原来是下雨啦！我们可有几天没见着爷了。爷的事情还得从别人那儿知道。”她的京片子说得像唱歌一样，十分好听，原来女人吃醋也是挺可爱的。
我摸摸她的耳坠，正想进一步行动，她却起身走开了，站在门口向着院中叫道：“秀儿，倒茶，爷来了，叫人准备酒菜去！”
我一拍大腿：“嘿，知我者，凤可也。”
她却不见情：“爷少在我们这儿掉文，我哪知道老爷想什么啊？我要知道，您也不会几天不往我这儿走了。”
我叹了口气，随手拿了几粒瓜子儿扔进嘴里：“什么都好，就是心眼有些小。”
凤可不服气地说：“切……心眼小，心眼不小那还叫什么女人呐！”
我笑道：“我就能指出一个心眼不小的女人出来，你信不信？”
“信，怎么不信！”她拖长了声音，“丈夫是天，爷说什么就是什么！”然而口气神态却分明一点儿也不信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