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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在那里,我们种下了绣球花

“哈里,我对我正在写的东西很不确定。我不知道我写得好不好,是不是值得我花这么大工夫……”

“把你的运动短裤穿上,马库斯。出去跑步吧!”

“现在?但外面正在下暴雨呢。”

“省一省你的抱怨吧,胆小鬼。雨可杀不了人。如果你没有勇气在雨里奔跑的话,就没有勇气写出一本书来。”

“这算是你给我的又一条建议吗?”

“是的,对于你在生活中扮演的所有角色:男人、拳击手、作家,这个建议都同样有效。有一天,当你对你正在做的事情感到怀疑时,就去跑步吧,直到跑得快要失去意识。然后你就会感到内心中升起一种征服的欲望。你知道吗,马库斯,以前我也很讨厌下雨……”

“是什么改变了你的看法呢?”

“某个人。”

“谁?”

“快出发吧!现在就走,不到筋疲力尽不要回来。”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还能指望我学到什么呢?”

“马库斯,你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好好跑步去吧!”

这是一个外表随和、身形矫健的男人。一个有着一双大手的非裔美国人,紧绷的上衣包裹着他强壮有力的身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用手枪指着我,这还是第一个用武器威胁我的人。这个人在2008年6月18日星期三走进了我的生活,那一天也是我正式开始调查诺拉·凯尔甘和德波拉·库佩谋杀案的日子。那天早上,在鹅弯整整待了48个小时后,我觉得是时候去看一看宅子旁边那个被挖了足足有20米深的坑了。此前,我只是满足于站在远处观望,而这一次,从警察拉起的警戒线下面钻过去后,我久久地审视着这块我熟悉的土地。鹅弯被沙滩和海滨森林环抱着,屋子附近没有设置任何栅栏或者是标明私人属地的禁行标志。无论是谁都可以随意进出,因此在这里经常可以看到有人沿着沙滩散步,或者穿过附近的树林。那个大坑就位于露台和树林之间,在可以俯瞰大海的一块草地上。当我向前走去的时候,脑海中翻腾着千万个问题,尤其让我脑袋发涨的是,我曾经在这个露台上,在哈里的书房里度过了那么多个小时,而那个女孩的尸体一直就沉睡在那里。我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甚至还录了几段视频,心中一直想象着那具尸骸支离破碎的情形,当警方发现它的时候应该就是那个样子吧。我整个心思都陷入了犯罪现场,以至于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后面有人在一点点靠近。正当我转过身来想要量一量从犯罪现场到露台的距离时,我突然看见有一个男人在离我只有几米远的地方拿枪指着我。我大叫起来:

“别开枪!别,天哪!我是马库斯·戈德曼!我是一名作家!”

他听到我这样说后,立刻放下了他的武器。

“你就是马库斯·戈德曼?”

他把枪放回到了腰带上挂着的枪套里,我随即发现了他身上佩着的徽章。

“你是警察?”我问道。

“加洛伍德警长,州警察局犯罪调查科的。你在这儿做什么呢?这可是犯罪现场啊。”

“你经常这么干吧,拿枪指着人?我要是联邦调查局的人呢?你看起来也不像什么好人。我命令你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他放声大笑起来。

“你?警察?我观察你已经有十多分钟了,你为了不弄脏你的鞋子,踮着脚走路。联邦调查局的人可不会一看到武器就吓得尖叫起来。他们会拿出自己的武器,朝着所有在走动的物体开枪。”

“我看你像个歹徒。”

“因为我是黑人吗?”

“不是,因为你长了一张歹徒的脸,你戴的是印第安人的吊坠吗?”

“是的。”

“已经完全过时了。”

“你不会不准备告诉我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吧?”

“我住在这里。”

“什么?你住在这里?”

“我是哈里·戈贝尔的朋友,他让我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帮忙照看房子。”

“你真的是疯了!哈里·戈贝尔现在被指控双重谋杀,他的房子已经被搜查过了,现在不准任何人进入。我可以逮捕你,我的老兄。”

“但是,你没有在他的房子上贴查封的印条。”

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回答我道:“我还真没想到一个毛头小作家竟然会跑到这里来‘占山为王’。”

“你得学会思考,尽管这对警察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还是得逮捕你。”

“这是法律的漏洞。”我高声道,“没有查封印,也没有禁入令。我就待在这儿不走了,要不然,我就把你拉到最高法院去,我会告你持械威胁罪。我会让你赔偿上百万美元的损失费。我可是什么都录下来了。”

“是洛特教你这么做的吧?”加洛伍德叹了口气。

“是的。”

“呸,真是个坏东西。要是能为他的客人摆脱罪名的话,他可以把他的母亲放到带电的椅子上去。”

“这是法律的漏洞,警长先生,这是法律的漏洞。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而迁怒于我。”

“我当然要生气。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个屋子对我们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只是,我命令你不要越过警方设置的警戒线,你不会不识字吧?上面写着‘犯罪现场—请勿跨越’呢。”

在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后,我掸了掸衬衣上的灰尘,朝坑的方向走了几步。

“警长,你要知道,我正在调查此案。”我正儿八经地解释道,“所以,你最好把你知道的此案相关情况都跟我说一下。”

他又扑哧一声笑了。

“我不是在做梦吧:你在调查?这还真是件新鲜事儿啊,另外,你还欠我15美元呢。”

“15美元?为什么?”

“这是我买你的书的时候付的价钱。我去年刚把它读完。写得实在太糟糕了。毫无疑问,这是我读过的最差的书,所以我要向你索赔。”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说:“一边凉快去吧,警长。”

由于我没有看脚下而一直向前走,一不小心就掉进坑里了。我又大叫起来,要知道,诺拉当时就是死在了这个坑里。

“你真是不可理喻!”加洛伍德站在坑的斜坡边上怒吼。

他把手伸给我,帮我爬了出来。我们一起坐在了露台上。我想付给他钱,但是我只有一张50美元的钞票。

“你有零钱找吗?”我问他。

“没有。”

“那拿着,不用找了。”

“谢谢啊,作家。”

“我已经不是作家了。”

我很快就看出,加洛伍德警长是一个性子很急而且很倔强的男人。不过,在我三番五次的要求下,他还是告诉我,在尸体被发现的那天,他正好值班,他是第一批站在这个坑边的人之一。

“当时,我们看到了一些尸骨的残骸,一个皮包,上面刻了诺拉·凯尔甘的名字。我把它打开,看到了一份书稿,保存得还算不错。我想这应该是皮革起了作用。”

“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份书稿属于哈里·戈贝尔的呢?”

“当时我并不知道,我在审问室里把这个东西拿给他看,他立刻认了出来。我随后也对书进行了检查,结果发现和他1976年出版的《罪恶之源》一字不差,而书的出版就是在这桩惨案发生后不到一年的时间。这可是天大的巧合,不是吗?”

“他为诺拉写了一本书并不能证明就是他杀死了诺拉。他跟我讲过,这份书稿曾经遗失过,现在看来,是诺拉拿走了它。”

“我们在他家的花园里找到了这个女孩子的尸体,旁边一起被发现的还有他的书的底稿。请给我找出足以证明他清白的证据来,我的作家,也许那样,我会改变我的判断。”

“我想看看那份书稿。”

“不可能,这是证物。”

“但是,我和你说过,我也在调查此案。”我继续说道。

“你的调查,我没兴趣,作家。只要在戈贝尔出庭受审以后,你就可以马上了解到案件的相关信息。”

我想证明我并不是闹着玩的,我也对案件有所了解。

“我和欧若拉现在的警长查韦斯·道恩谈过了。显然,在诺拉失踪的时候,他们得到了一条线索,就是那辆黑色的雪佛兰蒙特卡洛。”

“我知道这件事情。”加洛伍德答道,“你可能猜不到吧,我的福尔摩斯先生,哈里·戈贝尔当时就有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蒙特卡洛。”

“你怎么知道雪佛兰的事情?”

“我看过这个案件的档案。”

我想了想后说:“等一等,警长,如果你这么聪明的话,请告诉我,哈里为什么会让人在他埋下诺拉的地方种花呢?”

“他可能以为花匠不会挖得那么深。”

“这完全说不通,你自己也能想明白。哈里根本就没有杀诺拉·凯尔甘。”

“你怎么就能这么肯定呢?”

“他爱她。”

“他们这些人在审讯的时候都会这样说:‘我太爱她了,以至于我杀了她。’可是,当我们爱人的时候,我们不会杀人。”

话音刚落,加洛伍德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意思是他和我的谈话结束了。

“你这就要走了,警长?我们的调查才刚刚开始啊!”

“我们的调查?也许你应该说是我的调查吧。”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永远不会了,我的作家,永远不。”

他没说“再见”就直接走了。

加洛伍德没把我当回事儿,而查韦斯·道恩则是另外一种情况。不久之后,我就在欧若拉警察局找到了他,并且把前一天晚上发现的匿名信交给了他。

“我来找你是因为我在鹅弯发现了这个。”我一边说一边把信放到了他的桌子上。

他拿起来读了读。

“快回你的家,戈德曼。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就在昨天晚上。我从沙滩上散步回来的时候,发现这封信被卡在入口处的门洞里。”

“我猜你并没有看见……”

“什么都没看见。”

“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

“是的。哦,对了,我在那儿只待了两天。”

“我会把你说的情况登记备案。小心一点,马库斯。”

“我感觉好像是我妈在和我说话。”

“别这样,这是个严肃的问题,不要低估了这种事情在情绪方面的影响。我能留下这封信吗?”

“它属于你了。”

“谢谢,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我想,你来这里肯定不仅仅是为了和我讨论这张小字条吧。”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想请你陪我去趟河溪湾路,我想去看一看当年的案发现场。”

查韦斯不仅答应带我到河溪湾路去,同时还带我“回到”了33年前。我们坐在他的巡逻车上,一起又重新走了一次当年他在接到德波拉·库佩电话后所走的那条路。从欧若拉开始,我们沿着第一大道朝缅因州方向进发,这条路一直沿着海边,在经过鹅弯几公里后,我们来到了河溪湾路旁边的森林,而在和河溪湾路交叉的那条路的尽头就是德波拉·库佩曾经居住的地方。查韦斯转了一个弯,我们就来到了那幢房子的面前。这是一个别致的屋子,面朝大海,周围都是树林,看起来风景很美但太过偏远。

“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当我们绕着房子观看的时候,查韦斯对我说,“油漆似乎重新刷过,比以前更亮了一些,而其他的部分和原来一模一样。”

“现在,谁住在这里?

“一对从波士顿来的夫妇,他们每年夏天都会在这里待两个月。他们通常是7月份来,8月底就走了。其他时间,这里就没有其他人了。”

他把我带到了后门,从那里一进去就是厨房。他又说道:

“我最后一次在德波拉·库佩还活着的时候看到她,就是在这扇门的前面。当时,普拉特警长刚刚赶到。他让她乖乖地在房间里待着,不要害怕,然后我们就出发去森林里搜查了。谁能想到,就在20分钟后,她就被一颗子弹击中了胸膛呢?”

查韦斯一边说着,一边朝着森林的方向走了过去。我知道,他是要回到33年前,他和普拉特警长一起走过的那条小路上。

“普拉特警长现在怎么样了?”我跟上他的脚步问道。

“他已经退休了,一直住在欧若拉,住在山岭大道。你肯定和他碰过面,他是一个在任何场合都穿着高尔夫球裤的健壮家伙。”

我们慢慢地深入树林。透过茂密的枝叶,我们可以看到沙滩,就在树林的下边。走了一刻钟后,查韦斯在三棵笔直的松树前面停了下来。

“就在那里。”他对我说。

“那里什么?”

“就在那里,我们发现了血迹,一些金色的发丝还有一块红色的布料。真是太残忍了。我永远都能认出这个地方:石头上没有青苔了,树也都长高了,但是对我来说,一切都没有改变。”

“你们接下来做了什么呢?”

“我们知道,肯定发生了严重的事情,但是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在这里多停留哪怕一秒钟,因为我们听到了那声枪响。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们居然什么都没有找到……我想说,我们肯定在某个时候碰到过那个小女孩或者是杀死她的人……但我们怎么就能让他溜了呢……我想,他应该是躲在树林里的某个地方,然后他堵着她的嘴不让她出声。树林太大了,要想不被人发现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我猜想,她一定是趁凶手一不留神挣脱了魔爪,然后跑到德波拉的屋子前寻求帮助。而他也跟着跑到了这幢房子里来找她,然后就终结了库佩妈妈的生命。”

“所以,当你们听到枪声的时候,就立刻回到了屋子里。”

“是的。”

我们顺着原路往回走,然后重新来到了德波拉的屋子里。

“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厨房里发生的。”查韦斯说,“诺拉从树林里赶来寻求帮助,库佩妈妈把她接进家里,然后到客厅给警察打了电话,告诉我们这边的情况。我知道,电话就在客厅里,因为在此一个小时前,我曾经用它给普拉特警长打过电话。而当库佩打电话的时候,凶手趁机溜进厨房来抓诺拉。就在那个时候,库佩出现了,于是他当场将她打死,然后带走了诺拉,用车把她掳走了。”

“那辆车在哪儿?”

“就在一号大道的边上,紧挨着这片该死的树林,我带你去看看。”

离开了那幢屋子后,查韦斯又把我带到了林子里,但是,这次走的是另外一个方向。他在树林中带着我穿行,步伐坚定不移。过了不久,我们就来到了第一大道。

“黑色的雪佛兰就在那里。当年,路两边的树木并没有像现在这样被清开,而那辆车就被隐藏在灌木丛的下面。”

“我们怎么知道这就是凶手所走的路线?”

“从屋子到这里一直有血迹。”

“那车呢?”

“人间蒸发了。就像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样,一位副警官当时从这条路上赶来支援我们,他无意中发现了这辆车。于是我们就展开了追捕,在整个地区都设置了路障,但他还是从我们的手心里溜走了。”

“凶手是怎么成了漏网之鱼的呢?”

“这个我也很想知道。我想说的是,33年来,对于这桩案子,我问过自己很多问题。你必须得知道,没有一天我在上车的时候不问自己,假如那天我们抓到了那辆该死的雪佛兰,这件事情会怎么演变?或许,我们能救下那个小姑娘……”

“你觉得,她当时应该在车上……”

“既然我们如今在距离这里两英里的地方找到了她的尸体,那我觉得这已经很明显了。”

“你同样也认为,当年是哈里在开着那辆黑色的雪佛兰吧?”

他耸了耸肩:“要知道,在看到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后,我不认为这还有可能是其他人。”

就在当天,我去拜访了当年的警长加雷特·普拉特,他对于哈里犯罪的可能性似乎和他当年的部下持有同样的观点。他是在他家的门厅下接待我的,还是穿着高尔夫球裤。他的妻子叫艾米,在给我们送来喝的东西后,她装作在一旁整理装饰挑棚的花盆,实际上是为了偷听我们的谈话。她倒是对此没有刻意隐瞒,时不时在她丈夫说话的时候插上两句。

“我以前见过你,是吧?”普拉特问我。

“是的,我经常来欧若拉。”

“他就是写书的那位优雅的年轻人。”他的妻子在一边提醒道。

“你该不会就是能写书的那些家伙吧?”他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是的。”我回答道,“我就是这些家伙当中的一个。”

“加雷特,我刚和你说过。”艾米插话道。

“亲爱的,别打岔,行吗?是我在接待客人,谢谢。好吧,戈德曼先生,你为什么要来拜访我呢?”

“实话实说,关于诺拉·凯尔甘谋杀案,我有几个问题想搞明白。我和查韦斯·道恩已经谈过了,他对我说,你当时也怀疑过哈里。”

“是的。”

“是基于什么呢?”

“我们想到了几个疑点,尤其是那场大追捕没有结果之后,我们认为,凶手应该是住在这个地区的家伙。他必须对这块地方很熟悉,才能在附近所有市镇警察都出动的情况下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有就是那辆黑色的蒙特卡洛,我们曾经对整个地区有这种车型的车主都做过调查,在他们中间,只有戈贝尔不能提供不在场证据。”

“但是,你也没有查到那天哈里·戈贝尔的去向……”

“没有,因为除了关于这辆汽车的猜想之外,我们没有任何真正足以控告他的证据。所以,我们很快就把他从我们的嫌疑犯名单中划去了。但是,在他家的花园里发现了这位可怜女孩子的尸体,这证明我们错了。真是难以相信,我对这家伙一直感觉不错……我是想说,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戈德曼先生,你应该很了解他吧。当你知道在他的花园里挖出了小女孩的尸体之后,你就没有想过,某一天他曾经对你说过什么或者做过什么可疑的事情吗?”

“没有,警长。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没有。”

回到鹅弯后,我看到在警方设立的警戒线之后,那个大坑旁边的绣球花正在枯萎,根都露在了外面。于是,我到紧挨着屋子的小车库里拿出了一把小铲子。然后,我钻进了“禁止入内”的地方,在一块松软的土壤上挖了一个坑,面朝着大海,我把那些花种了下去。

2002年8月30日

“哈里?”

那是大概早上六点钟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鹅弯的露台上了,手里还拿着一杯咖啡。他转过身来。

“马库斯,你已经满身大汗了……不要告诉我你已经去跑步回来了?”

“是的,我已经跑了八英里。”

“那你是几点起来的?”

“很早。你记得吗?两年前当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你曾经逼着我在清晨时分起床。之后,这个‘坏毛病’就养成了。我每天都起得很早,这样,我感觉世界是属于我的。你呢,你在外面干什么?”

“我在观察,马库斯。”

“观察什么?”

“你看到松树中间面朝大海的那片小草坪了吗?我老早就想在那儿做点什么。这是这块地上唯一平坦的、可以拿来做个小花园的地方。我想给自己弄一块雅致的园地,安两张长凳、一张铁桌,周围都是绣球花。很多很多的绣球花。”

“为什么是绣球花呢?”

“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喜欢这种花。我想种下大片大片的绣球花来让她永远地活在我的记忆里。”

“那是你曾经爱过的人?”

“是的。”

“你似乎有些悲伤,哈里。”

“不用管我。”

“哈里,你为什么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起过你的恋情?”

“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好好看看吧,或者就把眼睛闭上!哦,是的,闭上眼睛,不让一缕阳光照进你的眼球。你看到了吗?有一条路从露台开始一直延伸到有绣球花的地方。那里有两张小凳子,我们可以从那里看到大海和美丽的鲜花。有什么能比同时看到大海和鲜花更让人愉悦的事情呢?那里还应该有个小池子,中间有一个形状像雕塑一般的喷泉。如果喷泉够大的话,我还会在里面放上一些日本锦鲤。”

“鱼?它们活不了一个小时,海鸥会马上吃了它们。”

“海鸥有权利在这里做它们想做的事情,马库斯。但是你说得对,我不应该在小池子里放上锦鲤。快去洗个热水澡吧,要是你死了,你的父母应该会怪罪我没把你照顾好的。好了,我去准备早餐了,马库斯……”

“嗯,哈里?”

“如果我有一个儿子的话……”

“我知道,哈里,我知道。”

2008年6月19日,我去了“海滨汽车旅馆”,它的位置很容易找,从河溪湾路开始,沿着第一大道往北走四英里,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过那块写着“海滨汽车旅馆餐厅,1960年营业至今”的巨大木牌子。

哈里等待诺拉的地方一直都在那里。我从这条路经过了不下百次,但是从来就没有怎么留意过这里。话说回来,在今天之前,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注意这样的一家旅馆呢?这是一幢木质的房子,屋顶是红色的,四周栽着蔷薇花。旅馆后面就是森林,所有一层的房间都面朝停车场,我们可以从外边的一部电梯到达二层的房间。根据我从接待人员那里得到的消息,这幢房子从建成以来就没有变过,只是里面的房间重新装修过,另外在主楼的旁边新加了一间餐厅。为了要向我证实他所讲述的都是真的,他拿出了一本旅馆40年的纪念册,向我展示里面的老照片。

“你为什么对这个地方这么感兴趣?”他最后终于开口问我。

“因为我在找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我答道。

“你请说。”

“我想知道,1975年8月30日星期六到8月31日星期天的晚上,某个人是否在这里的8号房间入住过一晚。”

他笑了起来。

“1975年?你不是开玩笑吧,自从我们的信息数字化以后,我最多也就只能找到两年之内的信息。我能告诉你2006年的8月30日是谁住在那个房间里,当然,这也只是从技术的角度来讲可行,因为我并没有权利为你提供这些信息。”

“那么,就没有其他任何办法了?”

“除了入住记录之外,我们这里还有为顾客发电子宣传资料时保留的邮件地址。你有兴趣接收我们的电子宣传资料吗?”

“没兴趣,谢谢。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看看8号房间。”

“你不能去看。但是它现在空着,你可以住一个晚上,就100美元。”

“牌子上不是写着所有的房间都是75美元一晚吗?好了,我给你20美元,你带我去看看房间,这样我们互不相欠。”

“你可真是会讨价还价啊,不过,我接受了。”

8号房间就在一层,这是一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房间。一张床,一个迷你吧,一台电视,一张书桌和一间浴室。

“为什么你对这间房子这么感兴趣?”这位服务员再次问我。

“这很难回答。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说,他在30年前曾经来这里住过一个晚上。如果这是真的,那就说明,对他的所有指控都是不成立的。”

“他受到了什么指控?”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接着问道:“为什么这家旅馆要叫‘海滨旅馆’?从这里根本就看不到海啊。”

“不是的,这里有一条穿越森林直通沙滩的小路。这在宣传册子上都写着呢。但是,客人们往往觉得这很可笑,因为来这里落脚的人都不会到沙滩上去。”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从欧若拉沿着大海,穿越森林来到这里?”

“从技术的角度上说,是可以的。”

在那天余下的时间里,我都待在市图书馆里面查阅一些相关资料,试着还原当年事件发生的原貌。在这个方面,厄恩·平卡斯帮了我大忙,他不惜牺牲自己的时间来帮我一起找资料。

据当年报刊的记载,没有人在诺拉失踪的那天发现任何异常。既没有发现逃跑了的诺拉,也没有发现什么在她家门口闲逛的人。很多人都认为,此次失踪是一个很大的疑团,而德波拉·库佩的死更加重了其中的神秘成分。还是有很多目击者(其中大部分是诺拉的邻居)说那天他们听到从凯尔甘家里传来了一些噪声和尖叫声。但是也有人说,那是牧师先生在听音乐,只不过声音太大了而已。《欧若拉之星》的调查显示,凯尔甘的父亲当时在车库里干些零活,在他干活的时候喜欢听些音乐。他调高音量只是为了掩盖工具的声音,他认为音乐就是音乐,即便音量再大,也比锤子发出的声音强。所以,当时如果他的女儿呼救的话,他应该什么都听不到。平卡斯说,凯尔甘的父亲一直对当时把音乐的声音开得太大这件事后悔不已。从此他再也没有离开过在特雷斯大道的家,过上了隐居的生活。他会不停地反复播放那一张音乐碟,听得耳朵都快聋了,以此来惩罚自己。凯尔甘的双亲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她的母亲路易莎已经去世很久。大家也许都能想象得到,在得知被挖出来的就是诺拉的骸骨之后,大批记者跑到诺拉的家里“围攻”可怜的老大卫·凯尔甘。“那画面真是太凄惨了。”平卡斯对我说,“他当时似乎是这么说的:‘好吧,她真的死了……我还一直攒着钱等着供她上大学呢。’就在第二天,五个假冒的诺拉出现在他家门前,都是为了来骗钱的。这位可怜人当时真的不知所措了。现在就是一个不可理喻的年代,人们的良心都给狗吃了。马库斯,我就是这么想的。”

“那她的父亲经常这样做吗?把音乐声开到最大?”我问道。

“是的,一直是这样。你知道吗?说到哈里……我昨天在城里碰到道恩太太了……”

“道恩太太?”

“是的,她是‘克拉克之家’以前的老板。只要别人愿意听她说话,她就会说,哈里一直觊觎诺拉的美色,而且当年她手里还有一条不可辩驳的证据。”

“什么样的证据?”我问道。

“我不知道。你有哈里的消息吗?”

“我明天会去看他。”

“代我向他问好。”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自己去看他……这样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我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愿意。”

我知道,平卡斯是一位从康科德纺织厂退休的75岁老人。他没有读过书,一直都很遗憾自己除了志愿到图书馆当管理员之外,就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来一展自己的文学热情。他一直对哈里充满了感激,因为哈里答应他可以随时到巴若斯大学听他讲文学课。我以为,他会是哈里最忠实的支持者之一,没想到,现在连他也选择和哈里保持距离。

“你知道吧,”他对我说,“诺拉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对每一个人都很温柔善良。这里的所有人都喜欢她!她就好像是我们的女儿一样。但哈里怎么能……我的意思是,即便他没有杀害她,但他也写下了这本书!真该死,她当时才15岁!还是个小姑娘!难道对她的爱就要让他写出这样一本书来,一本表明爱恋的书!我和我的妻子结婚都50年了,也从来没有给她写过什么书。”

“不过,这是一本巨著啊。”

“这本书,就是恶魔,是一本变态的书。另外,我把我们这里库存的这本书都扔了,这里的每个人都对这件事情无比震惊。”

我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也不想再和他争论些什么,只是简单地问道:

“厄恩,我能把一个包裹寄到这里来吗,就寄到图书馆?”

“一个包裹?当然可以,为什么呢?”

“我让我的保姆到我家帮我拿一样重要的东西,并让她用联邦快递寄过来。不过,我还是想让她寄到这里来。我并不是经常待在鹅弯,那里的信箱总是被各种杂七杂八的信塞得满满的,我可能根本就不会打开看……至少在这里,我确定那个包裹能被收到。”

鹅弯的信箱真实地反映出了哈里个人声誉的变化情况:整个美国曾经那么敬仰他,后来却开始对他喝倒彩,而现在更是向他寄出了成千上万封辱骂的信件。出版史上最大的丑闻正在进行中:《罪恶之源》就这样从书店的书架上和学生的教材中消失了,《波士顿环球报》终止了与哈里的合作,而巴若斯大学的行政会议更是立刻撤销了哈里在学校的一切职务。报纸杂志也不厌其烦地开始把他描述成为一个性欲狂,他成了所有谈话和议论的焦点。罗伊·巴尔纳斯基在这个时候却嗅到了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的商机:出版一本关于这桩案件的书。因为道格拉斯一直没有办法说服我,巴尔纳斯基最后亲自给我打了电话,给我上了一堂市场经济的课。

“大家都想看到这样的一本书。”他跟我解释道,“在我们出版社的楼下,甚至有一些人一直在呼喊你的名字。”

他把扬声器打了开来,然后向他的女助手们示意,于是她们一起声嘶力竭地高喊了起来:“戈德曼!戈德曼!戈德曼!”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粉丝,罗伊,这就是你的女助手。你好,玛丽莎。”

“你好,马库斯先生。”玛丽莎答道。

巴尔纳斯基拿起了话筒:“戈德曼,好好考虑一下吧。我们秋天的时候出这本书,绝对会大获成功的!给你一个半月的时间写书,你觉得怎么样?”

“一个半月?我第一本书可是花了两年时间啊!另外,我都不知道在里面写些什么好,因为,我现在还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知道的,我会给你准备一些影子写手(注:译者注:这是一个源自英语的词,指的是在文学界被称为“捉刀人”的写手,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是自己署名,而是以别人的名义写作。在盎格鲁—撒克逊地区,人们创造出这样一个词,是为了表明从事这种职业的残酷性。),这样书能写得更快一些,我们不需要写出有多高文学价值的书来。大家只是想知道戈贝尔和这个小姑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只要说的是事实就行了,对了,最好还有点悬疑和一些情色以及对性的描写。”

“对性的描写?”

“嘿,戈德曼,这就不用我来教你了吧!如果没有关于这个老男人和那个七岁女孩之间猥亵场面的内容,还有谁会去买这本书呢?这就是大家想要的。即便这本书写得不好,我们也能大卖。这才是重点,不是吗?”

“哈里当时34岁,诺拉15岁。”

“别啰啰唆唆的了……如果你答应把书写出来,我就取消我们之前的合同,还会给你付50万美元的定金来答谢你友好合作的态度。”

我依然拒绝了,巴尔纳斯基马上发起了火:

“那好吧,你小子要是使坏的话,戈德曼,我也就奉陪到底了:11天后,你必须给我拿出一本书的底稿来,否则我们就只能在法庭上见了,要真是那样的话,可就太糟糕了。”

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没过多久,当我在城里主街的百货商店买东西的时候,我接到了道格拉斯的来电。我猜想,多半是巴尔纳斯基又给他施加了压力,促使他再来说服我。

“马可,在这件事情上,你不能不配合。”他对我说,“我提醒你,巴尔纳斯基还揪着你的小辫子呢!你之前的合同还在生效,你要想取消这份合同,唯一的办法就是接受他的建议。然后,你的事业就会平步青云。50万美元的定金,这肯定不会是你遇到的最不好的事情吧?”

“巴尔纳斯基想让我写一本乱七八糟的书!这完全不可能。我不想写这样一本书,我不想写一本用几个星期的时间就堆积出来的垃圾书。要想写好书,需要时间。”

“但这就是现代人赚钱的方法啊!那些整天做梦,等待着白雪从天而降带来灵感的作家已经过时了。你的这本书,虽然现在还一个字都没写,但已经足以让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买了,因为每个人都想知道一切隐情。另外,用不了多久,图书市场很快就会萎缩了:今天秋天有美国总统大选,到时候,那些候选人肯定会出书,而且还会抢占所有媒体报道的版面。现在,大家就已经在谈论贝拉克·奥巴马的书了,难以置信吧?”

我什么都不会相信了。结了账,刚回到停在路边的车里,我就发现在汽车的雨刷后面塞了一张小字条。上面写着同样的话:

快回你的家,戈德曼

我看了看周围:没人。旁边只有几个在露台上坐着的人,还有一些人正从百货公司走出来。到底是谁在跟踪我呢?谁不想看到我继续调查诺拉·凯尔甘的案件呢?

这件事发生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6月20日星期五。我又去监狱里看了哈里。在离开欧若拉之前,我去图书馆转了一下,正好我的包裹刚刚寄到。

“这是什么?”平卡斯问道,好奇的口吻说明,他很想让我在他面前把这个包裹打开。

“一样我需要的工具。”

“什么工具?”

“工作需要的工具。感谢你代我接收了这个包裹,厄恩。”

“稍等一下,你不想喝杯咖啡吗?我刚做好的。你需要剪子把它剪开吧?”

“谢谢,厄恩。下次吧,我要走了。”

来到康科德之后,我在警察局所在的街区转了个弯,决定去见一见加洛伍德警长,跟他说说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后,我心中演绎出的一些推测。

新罕布什尔警察局总部是一幢位于康科德市中心赫仁街33号的红砖房。当时差不多快到下午一点了,我被告知,加洛伍德警长出去吃中饭了,对方让我在走廊的长条凳上等他回来,旁边是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台付费咖啡机还有一些杂志。一个小时过后,他带着一脸不愉快的表情回来了。

“是你?”他一看到我就爆发了,“有人给我打电话了,说:‘佩里,快回来,这里有个人已经等你一个小时了。’而我还剩最后一点没吃完,就匆匆赶回来看看究竟。我还以为可能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想到是你,作家。”

“别那么恨我……我觉得我们的调查出发点就不对,我想或许……”

“我真是恨透你了,作家,别再废话了。我的太太读过你的书,她觉得你英俊聪明。她把你书后的头像摆在她的床头柜上供了好几个星期。你居然‘住’进了我们的卧室里!你和我们一起就寝!你和我们一起用餐!你和我们一块儿去度假!你和我的妻子一块儿洗澡!你把她的女伴们都逗得哈哈大笑!你毁了我的生活!”

“你已经结婚了,警长?真荒唐,像你这么不讨人喜欢的人,我还以为会根本没有家人呢!”

他愤怒地低下了头,脑袋都快陷到双下巴里去了。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怒吼道。

“搞明白。”

“对像你这样的人来说,这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知道。”

“让警察来处理,好吧?”

“我需要信息,警长。我什么都想知道,这是一种病态。我是一个焦虑狂,我想掌控一切。”

“既然是这样,那你得先把自己给控制好了!”

“我们能到你的办公室去吗?”

“不行。”

“告诉我,诺拉是不是在15岁的时候死的?”

“是的,对骨骼的分析已经证实了这一点。”

“所以,她的绑架和被杀是在同一时间发生的?”

“是的。”

“但是,那个包……为什么那个包和她一起被埋在下面?”

“这个我不知道。”

“如果她带着一个包,难道这还不能让我们想到她是在离家出走吗?”

“如果你离家出走的时候要带个包,你总会在里面装上衣服,对吧?”

“对。”

“但是包里只有那部书稿。”

“说老实话,”我说道,“你的洞察力确实让我赞赏,但是这个包……”

他打断了我:“那天我真不应该跟你说包的事,我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

“是出于怜悯吧,我想。是的,就是这样。当我看到你茫然的神色和你那满是灰尘的皮鞋时,我心生怜悯了。”

“谢谢,如果可能的话,你能再跟我说一下尸体解剖的结果吗?对了,假如只是一堆骸骨的话,尸体解剖这个词还能用吗?”

“我不知道。”

“或许,‘法医检查’这个词更贴切一些?”

“我并不介意这个词用得有多准确。我想对你说的是,有人击碎了她的脑袋!击碎!梆!梆!”

他手舞足蹈地边说边模仿着击打的动作,我随即问道:“也就是说,她是被打死的?”

“我不知道,妈呀,该死的!”

“是男的还是女的?”

“什么?”

“打她的人会是个女人吗?为什么一定是男人?”

“因为当年的目击者德波拉·库佩确定看到的是一个男人。好吧,讨论结束,作家,你已经让我够心烦的了。”

他从他的钱包里拿出了一张家人的照片。

“我有两个女儿,作家,一个14岁,一个17岁。我不敢想象自己如果有凯尔甘父亲那样的遭遇,我该怎么办。所以,我想要真相,我想要正义。而正义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事实堆砌,而是一个复杂得多的工程。我会继续调查下去的,如果我发现戈贝尔是无辜的,相信我,我一定会放了他。但是,如果他是有罪的话,我也绝对不会让洛特对陪审团耍那些虚张声势却只是为了给罪犯洗脱罪名的鬼把戏。因为,这也不是正义应有之意。”

加洛伍德,在他公牛一般的野性外表下,有着让我欣赏的人生哲学。

“说到底,你真是个很棒的家伙,警长,我给你买一点烤薄饼,咱们边吃边聊?”

“我不要什么烤薄饼,我想你应该走了,我还有工作要做。”

“但是,你得教我怎么调查案件,我不会做调查,我应该怎么做?”

“再见了,作家。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都不想再见到你,也有可能,我这一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吧。”

他没有把我当回事,这让我感到有些失望,于是我就没有再多说什么。我伸出手来跟他道别,他那一双巨掌在和我握手的时候差不多要把我的指骨捏断了。我转身离开。当我走到外边的停车场上时,我听到有人在叫我:“作家!”我回过头来,看着他那巨大的身躯慢慢向我的方向靠近。

“作家,”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我说,“好的警察通常不会去关注杀人犯……而是要想一想受害者。你需要做的是去多了解受害者,应该从头开始,也就是说要了解谋杀案发生之前的事情。而不是之后。你要是一开始就把精力集中在谋杀这件事情上,那就错了,你得先问问自己,受害者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你应该先问问自己谁是诺拉……”

“那德波拉·库佩呢?”

“依我看来,所有的事情都和诺拉相关。德波拉·库佩只是一个间接的受害者。搞清楚诺拉是谁,你就能同时查出杀害她和库佩妈妈的凶手。”

诺拉·凯尔甘是谁?这也是我在州立监狱里面问哈里的问题。他当时脸色很憔悴,看起来似乎特别关心他放在健身房更衣柜里的那些东西。

“你找到了吗?”他还没和我打招呼就问我。

“是的。”

“那你把东西都烧了吧?”

“是的。”

“底稿也烧了吗?”

“底稿也烧了。”

“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已经把这件事做好了?我都快要急疯了!你这两天都到哪里去了?”

“我在自己调查案件。哈里,为什么那个盒子会出现在健身房的更衣柜里?”

“我知道,这事在你看起来可能会有点怪……你3月份来我家拜访后,我担心会有其他人发现那个盒子。我觉得,不管是毫无恶意的访客,又或者是家里的保姆,谁都有可能在不经意间发现它。出于谨慎考虑,我觉得应该把我的‘私人记忆’放在其他地方。”

“也就是说,你是把它们藏起来了?但是这样的话,你就更显得可疑了。这份底稿……这就是《罪恶之源》的底稿吗?”

“是的,最初的那一稿。”

“我能认出书里的内容。但是,为什么封面上没有标题……”

“书的名字,我是后面突然想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在诺拉消失以后吗?”

“是的,但是不要再提这份底稿了,马库斯,它应该是被诅咒了,所以才给我招来了身边这一切不幸。看吧,诺拉死了,我现在也被捕入狱了。”

我们互相看了看对方。我在桌子上放了一个塑料袋,里面放的就是我收到的包裹中的东西。

“这是什么?”哈里问道。

我没有回答,而是拿出了一台接了话筒的卡带录音机,坐在了哈里的面前。

“马库斯,真该死,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别告诉我,你一直留着这该死的机器……”

“当然了,哈里,我一直都小心地留着它呢。”

“快把它放回去,好吗?”

“不要大惊小怪了,哈里……”

“那你到底要拿这个东西做什么?”

“我想要你和我说说诺拉的故事,欧若拉的故事,所有的一切。1975年的夏天,你的书。我需要知道所有这些事情。哈里,真相应该就隐藏在这些事当中的某个地方吧。”

他露出了悲伤的笑容。我打开了录音的开关,让他开口讲出那些故事。这是一个美妙的场景:在监狱会客室里的塑料台子两头,丈夫和妻子团聚,父亲和儿子重逢,而我和我的老导师再度相会,听他将故事娓娓道来。

那天傍晚,我很早就在开车回欧若拉的路上吃了一顿晚饭。饭后,我不想直接回鹅弯独自一人待在那空荡荡的大房子里,于是就开着车沿着沙滩跑了很长一段时间。白天将逝,大海泛着波光,美不胜收。我经过了“海滨汽车旅馆”、河溪湾森林、河溪湾路、鹅弯,穿过欧若拉,最后来到了格兰德沙滩。我走到了水边,坐在沙砾上静静地看着夜幕降临。在波光的映衬下,远处欧若拉的灯光在起舞,海鸟发出了一声声刺耳的长鸣,夜莺在附近的树丛中歌唱,我听到了灯塔上传来的雾笛。而录音机里的磁带不停地转动着,哈里的声音就在黑暗中回响。

你知道格兰德沙滩吧,马库斯?那是我们从马萨诸塞州开往欧若拉经过的第一个沙滩。有时候,我会在夜晚刚刚降临的时候去那里,远眺城市的光亮,然后回想过去30年里发生的事情。当年我第一次来欧若拉的时候就曾经在这个沙滩停下来。那是1975年5月20日。当时我34岁。那个时候,我刚刚决定将命运攥在自己的手里,从纽约来到了这个地方。我抛下了之前生活中的一切,放弃了文学教师的职位,将我所有的钱都集中起来,我决定开启一段作家之旅:隐居于新英格兰,在那里写出我梦寐以求的小说。

我最初想在缅因州租一所房子,但是在波士顿的房产经纪人的劝说下,我选择了欧若拉。

他给我介绍了一套他认为完全符合我要求的房子,就是鹅弯。在我真的站在这幢房子前的那一刻,我立刻就爱上了它。这就是我想要找的地方,一个安静而有些荒凉的隐居地,但又不是完全与世隔绝,距离欧若拉也就是几英里。对这个城市,我也是情有独钟,那里的生活显得十分恬静。孩子们完全无忧无虑地在大街上玩耍,这里的犯罪率接近零,就好像是在风景明信片里才会有的地方。鹅弯那幢房子的租金其实远远超过了我能承受的水平,不过中介公司同意我分两次来支付。我算了算:只要平时少花一点钱,还是勉强可以应付下来的。那个时候,我就有一种预感:我的这个选择是正确的。而后来的情况也证明我果然没有搞错,因为这个决定改变了我一生的轨迹:那个夏天我在这里写下的书,后来使我成了一个既有钱又有名的人。

我想,当年我在欧若拉之所以那么愉快,主要是很快就在那里找到了一种特别的感觉:在纽约,我只是一个中学的教师,同时也是不知名的作家;但在欧若拉,我是哈里·戈贝尔,从纽约到这里来写自己下一部小说的作家。你知道的,马库斯,你有那段“神奇小子”的经历,当你在高中的时候,你不走寻常路,通过实现与其他人的差异化来让自己发光发亮;而我从大城市纽约来到这个小城,经历的恰恰正是这样一个过程。我那时候是一个充满自信的年轻人,和蔼友善,长得很帅,身体强健又有教养,特别是还住在鹅弯那个漂亮的大屋子里。于是,欧若拉城里的居民尽管还不知道我的名字,但从我待人接物的态度以及我所居住的房子来看,他们已经认定我是一个成功人士。更有甚者,还把我想象成了一个来自纽约的明星,他们觉得我在朝夕之间就能成为一个重要的大人物。就这样,在纽约我还什么都不是,而在欧若拉,我已被当作备受尊敬的作家。来到欧若拉的时候,我带来了几本我的处女作,后来就送给了当地的市政图书馆。你能想象得到吗,在纽约被可悲地视作一堆废纸的东西,在欧若拉这里竟然激起了当地居民极大的阅读热情。那是在1975年,新罕布什尔州的这个小小城市正在摸索探寻着自己存在的理由,别忘了那可是因特网以及其他各种新科技还远远没有到来的时候,这个小城的人们就这样在我的身上找到了他们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本地明星形象。

我回到鹅弯的时候是晚上十一点左右。当我转到通往大屋子的砾石道上后,汽车大灯的光束照到了一个蒙着脸的黑影,正在往森林里面逃窜。我猛地刹住了车,一下子跳了出来,一边高声尖叫,一边准备奔去追赶这个入侵者。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视线突然被一道剧烈的火光吸引:在大屋子的旁边有什么东西烧着了。我跑过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哈里的那辆科尔维特轿车正在熊熊燃烧。火焰已经升得很高,一缕黑烟飘到了半空中。我想喊人帮忙,但这附近一个人都没有。周围,只有无尽的森林陪伴着我。科尔维特轿车的玻璃在热力的作用下迸裂开来,连钢板都开始熔化,火苗四处肆虐,“舔”着车库的四面围墙。我无能为力。一切都将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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