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女人昏倒的次数频繁起来，有时一天会有两次，她开始要求我带她去杀人。坐在不远处，静静看我做同样的动作。夜里，她会问我：怎么遇见我深爱的女人的。“你很傻，真的要等十年？……其实，你多去几次，她会跟着你的，……你为什么不去看她了，何必难为自己啊。”我听着她自顾自的说，有时真的懒得理她。“你喜欢的人呢？”她愣了很久：“天晚了，我想睡了。”——这是让她闭嘴最好的方法。
冬天的风又来了，今年，我没有去看她。我不知道为什么，也没兴趣知道。我只想静静的想她，对着这片天。她看到这么美的天，会回来吗？“你怎么不去看她了。”“管好你自己吧。”
难得的，今年冬天竟然有了生意，我带着丑女人赶到了路口，等着生意上门。对手左手使剑，比上次那个更快，有时，我只能凭感觉去封他剑的去势，我知道，那一定是我打得最丑的一次，奇怪的，我的嘴角挂起了笑容。这就是命——特别的生意，帮我完成了特别的心愿。
我放慢剑速，我在听是否有风声响起，我的剑脱手而飞，冰冷的剑架到我的脖子上。我闭上双眼，回忆她的笑脸。
“师傅说，赢了，你走，输了，就自己去找他。”
左手剑客走了。留下愣在那的我和丑女人。
“我对师傅没有用处了，那个人比我强。”在看天的地方，我嘱咐丑女人，“你自己小心点，看来，我可以死在你前头了。”“你看看她吗？”“不去了，我写了封信给她，或许，她会为我哭的。”“你很傻。”“那你会说吗？”“死时会的。”
我和丑女人一起上路，她说，最后一次，我答应了。照她的病情，她活不过这几天了。
师傅没像我预想中那样，他很平静。“他的剑快吗？”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比你怎么样？”我没回答，我知道：师傅心里明白，所以他才不杀我，让我回来。我想，对于师傅，我的价值够了，我完成了他需要我完成的。我可以死了。我看着师傅，想等他送我最后一程。但他没有。“放心，师傅还是需要你的，你回去吧。”
第一次，我不明白师傅了。他要的是利益，可我已经给不了他了，为什么，他会白白养我吗？也是第一次，我想知道这个答案。
丑女人还是静静等我回来，“你输给你师傅了。”我苦笑着摇摇头。从来我都没想斗过我师傅。“他不会让你死的，他想让你明白，他可以左右你，你不可以违背他，想都不可以，他会让你一直看着，看着你的师弟做你以前的事，而你，生不能，死不得。你是所有人的榜样。”
我应该懂得，这没什么难想的。师傅不会让我后悔，他根本不需要我后悔。所以我不后悔，想死有错吗？但死真的可怕，丑女人死了。
她背着身子，不肯让我看见。我坐在床边，看着她的生命流逝。就那么一点一点地，慢慢的流逝。很恐怖。比那些死在我剑下的人痛苦。怪不得，一个快剑手会受到全武林的尊重。后来，我看到血，从里面流出来了，我把丑女人扳过来，看到她的鼻子，嘴都在流血，血染红了她的脸。我就那么看着她，看着她那张丑脸。
“你怎么那么傻啊，自己难为自己。等什么十年。最狗屁的做法。你他妈的就是个懦夫。”我还是看着她，她的血顺着嘴角留下，一滴一滴，滴在我的手上。“她是不是很美啊，可是她好可怜，为了你，什么都没得到……”我没有擦掉她的血，我任由血落到我的身上。“记得找她啊，还有，在看天那地方，记得我陪你看过啊。”
她点点头，“我就说吧，我会比你早死，早说了我有病吗，对了，你是不是对所有问题都没兴趣？”“差不多吧。”“唉，可惜我想问你个问题。”她看着我，看着我的表情。“你问吧。”我说。“你曾经说过：如果我再漂亮点，头发再好点，你或许会喜欢我，是不是真的？”我没有回答。“就是嘛。一定是你随口说的。”
“可我真的喜欢你了。”这是她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埋了她，费了很大力气，挖了一个很大的坑，我想，这样会舒服点。坐在她坟前，我想哭出眼泪，因为忽然记起，她很想我为她哭的。但很可惜，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我只是静静坐在她坟前，坐在看天的地方。看天还在不停的变化。
以后，没有人会再为我包扎伤口了。
丑女人死了后，我一个人在这里生活，我没有听她的话，我没去找远方的那个女人。每当我有想去的冲动时，我就会想起她无休止的泪水。我开始怕见到她，我更怕她为我哭泣。我只想她开心的活着。也许，她会忘了我吧。
自从上次见过师傅后，我很少接到任务，但每年都会有几起，听人提起，江湖上出了一个剑很快的杀手，很像当年的我。“他比我快。”我常说这句话。有些东西，是必须承认的。但有些，我还是选择逃避。
每个冬日，我都会整天坐在老地方看天空，看着天空，我都会想起她的样子，她淡淡的微笑，但想到更多的却是她的抽泣。我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我们见面的记忆，都只剩下泪水。偶尔，我会想起那个丑女人，其实她比我更笨，明知道我有爱人，却还是喜欢我。人的感情很奇怪。
很久没来，师傅身边有了新的徒弟，他们之中会有更出色的剑手，从师傅脸上，我看到了骄傲的笑容。其实，师傅根本不需要我了，但他还是不让我死，耳边是丑女人临死前对我讲的关于师傅的话，但我不想相信。“你的女人嫁人了。”师傅告诉我。我站在那，等师傅再说一遍。师傅没有重复，“为了个女人，你觉得我是不是我很傻。”师傅没回答。“我走了。”
我又来到了她住的地方，我看到了已经很久没人打理的房子。看到以前她最喜欢的花，枯萎在那，我看到了落满蛛丝的帷幔。她走了，十年未满，她就走了。我呆呆的，走出来，坐在她平时送我的地方，久久的，站不起来。丑女人说得对，我太傻了。
回到家，我喝了很多酒，我不喜欢酒，我讨厌喝醉酒的人。但这次，我想醉，我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只躺着。没有泪水。师傅曾经说过，杀手是没有感情的。或者我天生应该做杀手，几次伤心，我都没哭出来。
三天后，我站了起来。每次，我都尽量不管为什么，但这次，我想改改，我要找到她，我想知道为什么。临走前，我来到丑女人的墓前，我告诉她我走了。不知道多久能回来，你对了，我是个懦夫，但我不想做了。
我开始了找她的日子，这远比做杀手难得多，我走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又明白了很多道理。以前也曾走过很多地方，但多是执行任务，来去匆匆，但这次，我开始慢慢去体会，生活开始有很多乐趣。
我到了她以前讲过的每个地方，看了她喜欢的日出日落，看了她喜欢的潮起潮落，果然会有很多感动。我幻想自己是在沿着她的脚步，跟着她的梦走。我开始明白，她为什么不想跟着我，我只能给她禁锢，却不能带给她梦想。
找到她已经是一年后了，一度，我忘了我此行的目的，直到看见她，和记忆中的她已经不太一样了，以前经常看到带泪的她，现在的她，脸上是难得的平静。“你嫁人了？”“是啊，快三年了，你呢？还在那里？”“是。”我们沉默了很久，我问了她：“为什么不等我了？”“从来是你说十年，我没有说过啊，你真的……好傻啊！”
“一个女人，最重要的只是那几年，我不想每年只见爱人几面，我想他天天陪着我。我不想，等老了后，天天对着镜子后悔，当初最美的时候，没给爱人看见。”“那你为什么不肯跟着我走？”“我只想平静点，平凡点。不想白天送你出门，晚上接你的尸体进门。”“你喜欢过我吗？”“爱不是说出来的，最大的爱，是隐藏起来的，你自己会感觉到的。”
很可笑，每次都是我转身走，这次一样。永远的，我离开了我最爱的女人。
我又一次来到了蓟西，遇到丑女人的地方。忽然想看看她的家乡。以前，她在的时候，我很烦她，但这几年，我却很怀念她在的日子。她常讲些古怪的话，也常常劝我珍惜我爱的人，现在我什么都没了，却格外怀念她这个朋友。
也许有一天，我还会回来，看看昔日的风景。很少接生意后，我的戾气渐少，也已经很少梦见被人杀死了。如果丑女人还在，我或许会给她找个大夫，但当时，我只是觉得她和我一样，是个需要死的人。
这夜，我回到故乡，又坐在丑女人的坟前，看着黑漆漆的夜空想着很多往事。
我又一次想起第一次遇见心中女人的那天，那是个春天，花开得灿烂，我牵着她的手，看着她笑靥如花；我想到了，她知道我身份后的无言独泣；想到了每个冬天，我去见她时，她的激动，继而是泪水。而现在，她轻言浅笑，再没有当初的紧锁双眉，或许，这是她给我的最大安慰。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了：没结果可能就是我们的结果。十年，是我最大的笑话。
我又想起了见丑女人的时候，她恳求的目光，她对死的不屑，她每次静静的等我回来，帮我包扎伤口，她被我打了，她狼狈的回来，看到我时惊喜的眼神，她每次骂我时的愤怒，还有，她临死时，流满了血的脸，我记起那夜，我拍着她的头，说：如果你再漂亮点，头发再好点，我或许会喜欢你啊！还有最后她说：可我真的喜欢你了。
最后，我想起了师傅，以前我曾无数次的想起师傅，但这次，我想到了以前从不曾想起的事情：想起了在雪地生活时，师傅把唯一的兽皮裹在我身上；那次被狼袭击后，在我的伤口长蛆后，他又帮我清理伤口，用最好的药治好我；他知道我厌倦杀手生活，逼我立下誓言，不轻易放弃生命；知道我有了深爱的女子，他没有伤害她；他有了更快的剑，我已经没用了，他却依然没有要我的命；他收养了我，养了我那么多年；现在，每年让我做几件，没任何压力的几件。难道，他真的只是在害我？
我一生最爱的女人，教了我一句话：爱不是说出来的，最大的爱，是隐藏起来的，你自己会感觉到的。或者吧。我身边原来一直都有深藏的爱，我忽视了一次又一次。想来，是我的悲哀吧！
我很想回去看看师傅，但我想，师傅不会想见我这样的潦倒样子。于是我安安分分的留在这里，守着这里美丽的天空，等待着每年的几宗生意。
这就是师傅最希望的吧。
偶尔，我会收到她的信，平淡地说些家常。时不常，我会去看看丑女人，还有我插在她墓旁的我的快剑。生意越来越少，我的生活越来越像个正常人。不会再想着死在对手剑下，见到的鲜血越少，人越平和。我想再不久，我就是个普通人了。
十年之约到了，我回到了她曾经的家——我们共同回忆最多的地方，几乎是片废墟了，我又回到了师傅那儿，师傅老了，英气还在，他没讲几句话，我只想看看他，然后就走了。
“你就是鬼子师哥吧，听说你的剑很快啊。”一个年轻人站在我面前。鬼子是师傅对我唯一的称呼。“我已经不想使剑了。”“师傅总提起你，我一早就想见见师兄的剑了。”
然后，我看到了眼前剑光闪起……风淡淡吹起我的发，落叶轻轻飘在我脸上，我听到了血喷出的声音，曾经一直在想，我能不能等到十年之约，我等到了。然后我死了。没有违反对任何人的誓言。
唯一遗憾的是，有些愿望，总实现在人没这个意愿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