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的地方才叫家。你就是我的国！守着你是天大的事。
1
唐娟如约发了封邮件给我，很巧，也是晚上十点，内容如下。
2
失恋那天，我没有满地打滚，没有哀号遍野，没有烂醉如泥，一切都和平常一样，以至于自己都有些惊讶，我怎么面对分手冷淡得像是一个局外人？
吃晚饭的时候，姥姥问我：“今年中秋家里是不是得添双筷子了？”
姥姥刚说完，我的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
我说：“姥姥啊，我的亲姥姥，您凳腿轧到我脚了！”
姥姥赶紧站起身来，把凳子往后移了移，说：“我说怎么总觉得坐着不稳呢。下次可不许这么淘了啊，都大姑娘了，还这么不着调。”
我没接话，一直哭一直哭，哭得那叫一个痛快，差点儿就哭尿了。
姥姥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了趟卫生间，为我拧了把热毛巾。
姥姥把毛巾递给我，说：“哭痛快了没？没哭痛快接着哭，咱家不缺热水。有什么事别憋着，愿意说姥姥就听，不愿意说就哭出来。你是我从小带大的，你什么性子姥姥知道。”
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姥姥是故意轧我脚，给我找个由头开哭，其实那一下只轧着了鞋面。
哭了一会儿，姥姥说：“宝贝啊，你悠着点儿哭，留点儿眼泪到我和你姥爷走的时候用。”
姥姥只是随口一说，可我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上年纪的人大多忌讳别人提“死”呀、“走”呀这些字眼，可姥姥为了逗我，一点儿没在意。
我抹了抹眼泪，说：“不带您这样说话的，不吉利。您和姥爷且有的活呢。”
姥姥说：“怕死就不用死了？我还怕穷呢，也没见你姥爷赚大钱呀。那啥，不说我，说说你呗，为啥分了？”
我说：“他舍不得离开他爸妈。”
姥姥问：“那你呢？”
我说：“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们。”
姥姥说：“你俩这不挺默契的吗？”
我愣了一下，说：“姥姥，给我说说您的初恋，说说您和姥爷呗。”
姥姥笑了笑，说：“这算是秀恩爱吗？”
我还没接话，姥姥又说：“哦，不对，应该叫挂那啥[ 网络上流行一句话，“秀恩爱，挂得快”，指秀恩爱的夫妻或情侣分得更快。
]。”
我“噗”一声笑了，说：“姥姥您啥都懂呀。”
姥姥说：“要不能做你姥姥？”
姥爷终于开口了：“你俩当我透明的呢？”
姥姥说：“你喝完没？喝完洗碗去。”
姥爷笑了笑，没接话，端起酒杯把最后一口酒干了，然后边收拾碗筷边哼小曲：“小和尚下山去化斋，老和尚有交代，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
姥姥白了姥爷一眼，说：“瞧你老没正形那样。”
说完这句话，姥姥自己又乐了，她看着姥爷的眼神里流露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是热恋中的人才会有的眼神，无法具体描述。
3
姥姥和姥爷是典型的封建婚姻，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之前，两人一共只见过两次面，说过的话没超过十句。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经历吧，当初我提出搬出去和男朋友住的时候，爸妈一致反对，姥姥倒是帮着我说话。
姥姥说：“两人结婚前单独处处没啥不好。平时有什么藏着掖着的毛病，过两天日子就全显出来了。再说了，人家好歹是有感情基础，奔着过日子去的。我那会儿和老头儿没啥感情不也先住一块儿了？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这都什么年代了，干柴烈火的事，你们想防也防不住。你们以为大学城附近那些个招待所啊小宾馆的只招待出差的人呀？”
爸妈对视了一下，我隐约能看见他们脸上写着大大的“卧槽”！
姥姥说完又看向我：“丫头啊，道理姥姥帮你说明白了，但你得答应姥姥一件事。”
我问：“啥事？”
姥姥说：“把你对象带家来看看，姥姥给你把把关。你爸妈心里也有个底。要真是靠谱儿的小伙子，这事姥姥说了算。”
我说：“好！”
过了几天，我带着男朋友到家里吃饭。爸妈忙了一桌菜，姥姥让姥爷把自己泡的酒拿出来喝。
我男朋友不能喝，两三杯下肚脸红得跟猪肝似的，一开口说话整个就是赵四[ 《乡村爱情》系列电视剧中的一个人物，因搞笑而出名。
]附体。几乎听不明白他说什么，光看见姥姥姥爷一个劲儿地乐。
男朋友走后，姥姥对我说：“这孩子挺靠谱儿的。”
我问：“您咋看得出来？”
姥姥说：“不好酒的男人基本上都靠谱儿。”
姥姥说这话不完全对，但和她的经历有关。
4
姥爷年轻那会儿没别的爱好，就是好酒。除了早饭，一天两顿酒。
姥爷是木匠，靠手艺吃饭，在小县城里也算有点儿名气。姥姥让他没事少喝酒，喝多了会手抖，出不了好活儿，耽误正事。
姥爷总说没事。
姥姥说：“那你就喝吧，啥时候把我喝跑了，看你还喝不喝！”
姥爷说：“你不是说喝酒耽误正事吗？怎么又扯上你自己了？”
姥姥说：“我不算正事啊？”
姥爷想了想，一拍大腿，说：“我忘买烟卷了！”
姥姥说：“你咋没忘了你姓啥呢？”说完出门给姥爷买烟卷去了。
姥爷有不少酒友，说白了都是些酒肉朋友。大多没什么正当职业，闲着没事就找姥爷蹭酒。姥爷是个厚道人，来者不拒，总觉得别人找自己喝酒是看得起自己，把自己当朋友。
姥姥说：“狗屁朋友，人家就是拿你当冤大头使唤。你喝酒我不管，但那些个王八羔子你少搭理，小心哪天人把你卖了，你还帮着数钱呢。”
姥爷说：“你们娘们儿家心眼儿就是多。”
其实姥姥说得没错，那些人见姥爷有点儿家底，就撺掇他玩牌九。姥爷几杯酒下肚，人家让他干啥他就干啥。每次酒醒了就后悔，可一喝酒就把之前的事都忘了，而且渐渐有点儿上瘾了。
姥姥劝了姥爷好几回都没用，有几次赶上姥爷喝高了，两人差点儿打起来。姥姥一看没辙，就回娘家找太姥爷（姥姥的爸爸，我一直叫太姥爷）商量。
太姥爷说：“你别着急，我想个办法，一回就能把他给收拾服帖了。”
姥姥问：“要是法子不灵呢？”
太姥爷说：“那就证明他心里根本没你。干脆一拍两散，回来爹妈养着你。这事起根上怨我们。”
姥姥听到这话，眼泪就下来了，一是心疼爹妈，二是气姥爷太浑蛋。
5
有天晚上姥爷又被约出去喝酒推牌九，到天快亮才回家。进屋倒头就睡，一直睡到太阳快下山才起来。
姥爷一睁眼就叫姥姥，因为每次他喝完酒醒来，姥姥都会给他端一碗姜枣汤醒酒。
姥爷叫了几声，没听见姥姥答应，就起床去外屋看。一眼看见桌上有张字条，拿起字条一看，姥爷急出一身冷汗。那是张欠条，上面写着姥爷推牌九把姥姥输给别人当媳妇了。
姥爷慌了，赶紧拿着欠条跑到债主家里找姥姥。
债主说：“你媳妇没在我这儿，回娘家收拾东西去了。”
姥爷说：“我欠你多少钱来着？我砸锅卖铁还你。媳妇不能给你。”
债主说：“呵呵，我不缺钱，我就缺媳妇。”
姥爷一听火了，上前就和债主动手，可那是在人家家里，几个人围着姥爷一顿胖揍，揍完就给推门外去了。
姥爷没辙，只好硬着头皮来到太姥爷家里找姥姥。
太姥爷拉着脸说：“你还好意思来？我把我闺女托付给你，你照料得可真好！你走吧，咱们两家没关系了。”
姥爷哭着求太姥爷让他和姥姥见一面，太姥爷死活不同意。姥爷跪在门外半天也没见姥姥出来，只好先回去了。
姥爷说，那夜是他这辈子最难熬的一夜，看什么都不对劲，说白了一句话，姥姥不在，家就不再是家，只是个窝，里面困着只丧家犬。
姥爷越想越后悔，一时气急，到厨房拿了把柴刀生生把小指给切了。切完了也顾不上疼，抱着手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哭着哭着就晕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姥爷发现自己躺在炕上，手已经包扎好了，姥姥坐在床沿上，两只眼睛又红又肿。
原来姥爷走后没多久，太姥爷就送姥姥回去了。其实姥爷根本没把姥姥输给别人，那都是太姥爷设的局。太姥爷说，看得出姥爷心里还是有姥姥的，这事还有商量的余地。可谁也没想到，姥爷把手指给剁了。
姥姥说，这事想来挺后怕的，万一姥爷不是切手指而是抹脖子，那就真是造孽了。
每每想到这件事，姥姥就觉得挺对不起姥爷的。姥爷倒反过来安慰姥姥，说这事怪他自己不好，没事还拿自己开涮。太姥爷家有点儿什么事，姥爷都抢着做，他说：“爹，这事我来干吧。我干事您放心，十拿九稳。”太姥爷和姥姥都明白，他是说自己的手只剩下九根手指头了。
从那以后，姥爷不赌了，酒也几乎不喝了，只是逢年过节的喝上点儿。姥爷常说，见过鬼就知道怕黑了。
姥姥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你有工夫多念念书好不好？”
姥姥说完，姥爷就看着她一个劲儿傻乐，像个孩子。
6
姥姥和姥爷的好日子刚开始没多久，鬼子来了。
镇上开始召集民兵抗日，姥爷死活不愿去。
姥姥问：“你是怕死还是咋的？”
姥爷说：“嗯，怕死，怕以后见不着你了。”
姥姥说：“说实话，我也舍不得你去，可保家卫国是大事。”
姥爷说：“有你的地方才叫家。你就是我的国！守着你是天大的事。”
姥姥没再接话，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两人的画像，一下把画像给撕成两半。那时候照相不是平常事，很多老百姓结婚都是请人画张合照当结婚照的。
姥爷一愣，问：“你这是啥意思？”
姥姥把画着自己的那半张递给姥爷，说：“这半张你揣着，你那半张我留着。你要真回不来了，也是带着我走的。我在家里也守着你，这辈子再也不嫁了。”
姥爷被姥姥震住了，问：“那我要是回来了，这画都撕开了，咋办？”
姥姥说：“留着等我们百年以后当遗像呗。这样我俩遗照挂在一起的时候，人家一看，哟，这不合照吗？”
姥爷竖起大拇指，只说了一个字：“服！”
那天晚上姥姥给姥爷做了顿好吃的，还陪姥爷好好喝了一回。姥爷哭了，姥姥也哭了。
第二天一早，姥爷就去镇上招兵处报到去了，到了傍晚的时候，姥爷就回来了。姥姥问姥爷怎么回来了，姥爷说镇上安排他守粮库，他回来取被卧。
姥爷告诉我，其实那时候并不像现在电视里演的那样，随便拉个人就去打鬼子了。一个连枪都没见过的人，你让他开枪，指不定打中的是谁呢。一般参与打鬼子的，都是早就参加过训练的民兵，普通老百姓也就巡个更看看粮库什么的。
姥姥说，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特别幸福，因为她忘不了姥爷说的那句话：“有你的地方才叫家。你就是我的国！守着你是天大的事。”
7
两年前的秋末，姥爷去世了。
姥姥把那半张画像拿出来让我爸裱成了遗像。她看着画像说：“时间过得真快呀，当年说的话，如今也到兑现的时候了。”
说完这句话，姥姥的眼泪就下来了。
姥爷临走前的那段时间，姥姥似乎有预感了，每天除了陪着姥爷，剩下的时间就是做手套。姥爷临走那天，姥姥的手套也做好了，姥姥边给姥爷戴手套边说：“老头子，我对不住你啊，你这辈子就没戴过五指手套。现在你走了，我给做了副带小指头的手套，你戴上吧。你完完整整地来，就得完完整整地走呀。”
妈妈红着眼睛告诉我，姥姥做的手套，小指部分用棉花填满了，这样姥爷戴上，手摸起来就是完整的。
我鼻子一酸，视线一下就模糊了。
送姥爷上山那天，姥姥的精神一直很恍惚，下山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跤，之后身体每况愈下。一年前，姥姥被诊断出得了老年痴呆，整个人一下老了很多。差不多也是到了秋末的时候，姥姥也走了。
记得送姥姥上山回来那晚，当爸爸把姥姥的遗像挂在姥爷遗像边上的时候，姥姥和姥爷的故事再次涌上我的心头，眼泪就这么不停地流着。
过年的时候，一家人吃团圆饭，聊起了姥爷和姥姥。
我说：“姥姥临走前连我都不认识了，这事想起来挺难受的。”
我姐说：“你错了，咱姥姥一直没忘记你。”
我姐告诉我，有段时间她常带儿子回来看姥姥，姥姥别的人都认不清了，唯独对我小外甥特别亲，可她叫的是我的名字。家里人都知道，小外甥看着像个小女孩，和我小时候特别像。
我姐还说，有一次姥姥搀着小外甥散步，边走边说：“妮妮（我的小名）呀，你现在走不稳，姥姥就搀着你走，可姥姥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你搀着姥姥走的那一天哦。”
姐姐说当时听到这句话，心都要碎了。
现在我听到这段话，又何尝不是呢。
8
还记得姥爷去世后不久，姥姥又问过我一次感情上的事，她问我有没有和男朋友复合。我说没有，异地恋太远太累了，而且彼此舍不得自己的家庭，就此作罢了。
姥姥说：“再远能有多远，能远过生死吗？不过既然你觉得累了，那就放手吧。”
我说：“没想到我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
姥姥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呀，初恋两个字当紧箍咒一样戴着。啥初恋不初恋的，初字边上一把刀，你要老纠结这事，就是拿刀捅自己心窝。你得看另一边，初字边上还有个衣字边呢，什么叫衣？合体的才叫衣。谈恋爱就是找合体的衣服，合适了就在一起，不合适一刀咔嚓。”
姥姥说完看了看姥爷的遗像，说：“就像你姥爷当年那一下。”
9
看完这篇文章，我心情挺复杂的，一时不知道该回复唐娟些什么。
大约一小时后，唐娟发来微信：“看完了吗？”
我回：“赔我卷纸！”
唐娟回：“好，等我从深圳回来。”
我回：“去深圳？”
唐娟回：“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感觉像是回到了以前，又和姥姥聊了一次天。所以我决定去一次深圳。”
我想了想，回：“他还在等你？”
唐娟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我回：“加油！祝顺。”
唐娟回：“嗯，晚安。”
10
无论你现在经历的是怎样的感情，记住姥姥的话，合适了就在一起，不合适一刀咔嚓。
加油！祝顺。
晚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