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灵的吸引力：肉的追求
（前者指嘉莉，后者指赫斯特渥特。）
像赫斯特渥特这样性格的人，情欲是以强烈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根本不是什么沉思默想、梦里相思这类。也不像到意中人的窗外歌唱——在重重障碍前憔悴哀叹。他一晚上迟迟睡不着，因为想得太多；一清早就醒了，顷刻之间，他的心挂在可爱的目标上，他要使劲地追求。他感到浑身不舒服，心理上一片浑浑沌沌。因为他不是以新的方式更爱嘉莉了么?不是有杜洛埃在挡道么?一想到他的情人抓在得意洋洋容光焕发的推销员的手掌心里，他真是心痛如绞。在他看来，只要能把这一堆乱麻斩——叫嘉莉顺从一个安排，永远切实有效地摆脱掉杜洛埃，那他就愿意付出任何的代价。
怎么办。他一边穿衣，一边思忖。他在那间和妻子一起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心中根本没有想到有她这个人在场。
吃早餐时，发现自己不想吃东西。他盘子里的肉一动也没有动。他漫无目的地翻翻报纸，连咖啡也凉了。这里那里看到一条小新闻，随看随忘。杰西卡还没有下楼来。他妻子坐在桌子的另一头，默默无言地想她自己的事。来了一位新的女佣，她把抹嘴布给忘了。为此，一声斥责打破了沉寂。
“麦琪，我早已对你说过了嘛，”赫斯特渥特太太说，“不用我再说了吧。”
赫斯特渥特对妻子看了一眼。她皱紧了眉头。她眼下这种态度叫他非常反感。她下面的一句话是对着他说的：
“乔治，你有没有打定主意什么时候休假?”
到一年的这个季节，他们照例要商量一下夏季出游的事。
“还没有，”他说，“我正忙得很呢。”
“嗯，我们要你赶快打定好主意，要是出去的话。好不好?”她回答。
“我看还有几天的时间嘛。”他说。
“嘿，”她回答说，“别等啊等的，把季节都等过去了。”
她这么说的时候直冒火。
“你又来了，”他说，“照你开头那么说，仿佛我从没有干过什么事似。”
“嗯，我就是要知道这回事。”她又说了一遍。
“你得等几天再说，”他坚持说，“赛马结束以前，你不会动身吧。”
正当他心思放在别的事情上的时候冒出这样的事来，他很是反感。
“嗯，我们可能动身的。杰西卡不愿意等到赛马结束。”
“那么，你们的月季票是干什么的。”
“呃!”她说，那个嚷嚷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不屑多说似的，“我不给你争。”说着便站起身来，离开了饭桌。
“听我说，”他说，一边站起身来，口气听来很坚决，以致她停下了脚步，“你近来是怎么一回事?我还能跟你说什么话么?”
“当然，你能跟我谈。”她回答说，把重音落在最后一个字上。
“嗯，照你这么做法，人家不会这样想。如今你要知道我什么时候准备停当嘛——非再等一个月不成。也许到时候还不行。”
“没有你我们也走。”
“是么，呃?”他哼了一声。
“是的，我们会的。”
这个女人态度如此坚决，他可大为诧异，不过，这就叫他更加反感了。
“嗯，等着瞧吧。据我看，你最近办事喜欢高压手段。你讲话的神气仿佛我的事全由你来决定。嗯，你这样不行。凡是有关我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你要是想走的话，走就是了，不过不必用这样的讲话方式来逼我。”
他眼下可真是冒火了。他那发黑的眼睛一眨一眨，把纸放在桌上的时候捏成一团。赫斯特渥特太太没有再说什么。她转过身来，走出饭厅，走下楼，这时候他也弄停当了。他停了一下，仿佛犹豫着什么，然后坐了下来，喝了点儿咖啡。在这以后，他立起身来，去楼上取帽子和手套。
他的妻子事先确实没有想到会这样吵一架。她下楼来吃早餐时，感到有点儿不舒服，并且心里正思量着自己的一个计划。杰西卡提醒她注意，赛马不如他们早先想的那么好玩。今年的社交机会也不如他们原来想的那样。这位美丽的姑娘认为一天天过得很沉闷。凡是有点儿身分的人今年早些时候已经纷纷出去，前往海边或者欧洲。在她熟悉的人际圈子里，她对之有点兴趣的年轻男子已经到华克夏去了。她开始在盘算，她也该去才是，并且她妈也已同意了。
因此，赫斯特渥特太太打定了主意，要提出这个问题。她下楼吃早餐时，心里就盘算着这件事，不过不知什么缘故，空气不对头。在事情闹过以后，她还摸不清这场争吵是怎么吵起来的。不过，如今她认定，她丈夫是一只野兽，在任何情况下她决不让事情不了了之。她理应受到夫人这一等的待遇，不然她非得追根究底弄清为什么。
至于经理这方面，也因为这一场争吵弄得心事重重，直到他到了办公处所，然后从那里出发去与嘉莉相会。于是，爱情、欲念、种种障碍缠得他神魂颠倒。他的思绪飞驰，仿佛扒在老鹰的翅膀上在空中升腾。他无法再等，急切要面对面见到嘉莉。没有了她，夜晚算得上什么夜晚——白天又算得上什么白天?她必须是他的人。应该是他的人!
至于嘉莉，自从前晚上跟他分手以后，她就投入了一个幻想与情意的世界。她听着杜洛埃在兴奋之余唠唠叨叨没有个完的话，她注意听的多半是有关她演出的事。至于吹他自己如何如何的话，她很少听进去。她尽量和他保持个距离，因为她想的是有关她自己演出的胜利。她认为，赫斯特渥特的热情洋溢正是她自己取得成功的可喜衬托。她心想不知道他有什么话要说的。并且，她也为他难过，这是一种独特的悲哀，它因同情他人的不幸而得到某种报偿。她如今正在经历一种感情上微妙变化的最初阶段，这种变化使得一个人从苦苦哀求人家的行列中退出来，加入进行补施的行列之中。总而言之，她是非常非常的幸福。
不过，第二天早上，报纸上并没有登载什么有关游艺会的新闻，按照日常平凡生活的情况来看，这件事如今已失去了前天晚上的光彩了。杜洛埃与其说是在谈论她的事，还不如说是在一个人垄断着谈话的机会。他出于本能，感到了他需得调整一下他和嘉莉的关系。
“我想，”他在第二天说，一边在卧室里梳理，准备往闹市去。“这个月我要把自己的事情理顺，然后我们结婚。我昨天正和摩歇谈这件事。”
“不，你不会的。”嘉莉说。她感觉到自己仿佛有某种微弱的能耐可以调笑一下这位推销员。
“是的，我会的，”他嚷道，说得比往常更加带些感情色彩，还以恳求的口气说，“我对你说过的话你还不相信么?”
嘉莉笑出了声。
“当然我相信。”她回答说。
杜洛埃承诺的话反倒叫自己担心起来了。以他的观念能力的浅薄，对于有些事情来说，他那小小的分析能力委实是无济于事的。嘉莉还是在跟着他一起过，不过并不是无依无靠，也不是光知乞求过日子。她说话的声音里有一种轻快的调子，这是新近才出现的。她打量着他的时候并非是表现出了一切从属于他的那种眼神。推销员感觉到有些阴影在袭来。这样，他的感受就给带上了某种色彩，使得他在有些小事上陪些小心，有些言语里多留点儿神，这些都只是对付危险的一些预防性措施。
隔了不一会儿，他走了，嘉莉就准备去与赫斯特渥特相会。她急急忙忙梳洗，一会儿功夫梳洗完毕，就走下楼去。在拐角上，她走过杜洛埃的身边，不过俩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谁。
推销员忘了要带到店里去的几张发票。他急忙走上楼去，冲进屋里，可是只见到在整理房间的女仆。
“哈，”他嚷道，这部分地可说是自己在对自己说话，“嘉莉走了么?”
“你的妻子么?是啊，她才出去几分钟。”
“这可怪了，”杜洛埃心想，“她一个字也没有对我说啊。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他急忙东找西找，在旅行包里翻来倒去，找他要找的东西，最后放进了口袋。然后把注意力转到女佣身上。女佣长得好看，对他的态度也和气。
“你在干什么?”他微笑地问。
“打扫啊，”她回答说，一边停下来，把一块抹布在手上卷着。
“干得累么?”
“不很累。”
“让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他和蔼可亲地说，一边走过来，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烟草批发公司发行的石印小画片。上面印着一个小姑娘，手里拿着一顶有条纹的伞，随着后面转动的小圆盘，伞的色彩随之变换，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全由伞顶小空儿里变出来。
“这灵巧不灵巧?”他说，一边递给她，还做给她看该怎么转，“这你从来没有见过吧?”
“多好玩，不是么?”她回答说。
“你要的话留着就是了。”他说。
“你的戒指可漂亮。”他说，一边摸了摸她拿着画片的那只手上镶着宝石的戒指。
“你这么看么?”
“是啊，”他回答说，一边装做仔细看而抓住了她的手指头。“好漂亮。”
坚冰既已打破，他就进一步谈下去，装做忘了他还抓住了她的手指，不过，她很快就抽回手指，往后退了几步，身子靠着窗槛。
“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她娇滴滴地说，一边又拒绝了他那种急着求亲近的表示。“你一定是要出门去了。”
“是啊。”杜洛埃说。
“走得远么?”
“相当远——是的。”
“喜欢么?”
“哦，不太喜欢。隔一阵子以后你就厌了。”
“我倒希望能出门玩玩。”这个姑娘，一边茫然地凝视着窗外。
“你那位朋友赫斯特渥特情况怎么样啊?”她突然问道。她想到了那位经理，据她判断，此人颇有出息。
“他就在市区嘛。你怎么会问到他啊?”
“哦，没有什么，只是你回来以后没有见他到这儿来过。”
“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啊?”
“上个月里，我不是通报他的名字十来次了么?”
“胡说八道，”推销员淡淡地说，“我们搬来以后，他来过不到五六次嘛。”
“不到，呃，”姑娘微笑着说，“你知道的就这一些。”
杜洛埃说得一本正经起来了。他不知道她是在开玩笑还是什么的。
“调皮鬼，”他说，“干嘛这么笑啊?”
“哦，没有什么。”
“你最近见到过他么?”
“你回来以后没见过。”她笑出声来。
“以前呢?”
“那当然。”
“有几回?”
“嗯，几乎天天。”
她是个爱传播消息的捣蛋鬼，一心想知道她说的这些话会有什么影响。
“他来看谁啊?”推销员疑惑地问道。
“杜洛埃太太。”
一听到回答的话，他那样子活像个傻瓜蛋，他接着企图弥补一下，免得真像个受欺骗的家伙。
“嗯，”他说，“那又怎样?”
“没有什么。”姑娘回答说，一面头往一边一歪，显得风骚的样子。
“他是一位老朋友了。”他接着说。可是话说到这里，他也就越陷越深，不好改口了。
他本想继续这场小小的调情，不过一时未能得手。楼下有人叫这姑娘的名字，他得以下了台阶。
“我得去了。”她活泼地从他身边走开去。
“我等一会儿再见你。”他说，装做因为说话被打断而不安的样子。
她一走，他的感情就更加充分地表现出来了。他从来不善于控制自己的脸色，如今便表现出了他深切感受到的疑惑与烦恼。会不会嘉莉见了这么多次，却什么都没有说?是赫斯特渥特在撒谎么?那个女仆究竟是什么意思啊?他思量，当时嘉莉的神色就有点儿异样啊。他问起她赫斯特渥特来过几次，她为什么要慌张啊?天啊，他现在记得了。整个儿的事有点儿蹊跷啊。
他在摇椅里坐下，为了更好地想一想。他架起了腿，眉头皱紧。他的心正像野马一样奔腾。
可是嘉莉并没有越出常轨啊。天啊，不可能是她在欺骗他吧。她从没有这样过。啊，就说是昨晚上吧，她对他还是很好的，对赫斯特渥特也一样。看看他们的行动吧!他简直无法相信他们会欺骗他。
他想啊想的，话就冲出口来。
“她有的时候的确也有些奇怪。今天早晨，她穿戴好了，走出了门，可没有说一个字。”
他抓抓脑袋，准备到市中心去。他还是蹙紧了眉头。他走进了厅堂，又撞见了女仆，她正打扫另一个房间。她头上戴了一顶打扫灰尘的白色小帽，在帽子下面，那只丰满的脸蛋透露出和善的光泽。她对他微微一笑，顿时叫他把什么烦恼都一扫而光。他亲热地把手放在她肩上，仿佛是走过她身边时跟她打个招呼似的。
“发疯了吧?”她说，这是仍然有意作弄他。
“我没有发疯。”他回答说。
“我还以为你发疯了呢。”她微笑着说。
“别胡弄人了，”他以随随便便的口气说，“你是当真的么?”
“当然，”她回答说。接着，以并非故意惹事生非的神气说，“他来过好多回了。我还以为你是知道的。”
杜洛埃放弃了想瞒过去的打算。他不打算再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了。
“是不是有几个傍晚他在这里?”他问道。
“有几次。有几次他们出门去的。”
“在傍晚?”
“是的。不过，你可不能气疯啊。”
“我没有，”他说，“有没有别的什么人见到他?”
“当然。”姑娘说，仿佛这一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这样有多久了?”
“就在你回来以前。”
推销员不安地咬紧了嘴唇。
“别说什么，好吧?”他说，一边在姑娘的胳膊上轻轻捏了一把。
“当然不会，”她回答说，“我不会为这个担什么心。”
“好，”他说，一边往前走去，认真地沉思起来，另一方面，也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叫女佣产生了一个非常好的印象。
“我要把她这件事弄个一清二楚，”他自言自语，心情激动，认为自己无端地遭到了伤害，“天啊，我会弄清楚的，看看究竟真相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