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2)
唐吉诃德和费南铎彼此恭维客套了一番。这时，店里来了客人，他们的话也便被打断了。此人的打扮就像刚从摩尔国回来的基 督徒。他穿着一件用蓝布做就的束腰短外衣，短袖，无领，他的裤子也用蓝布做就，帽子也是蓝的，脚穿一双枣色软靴，肩上的披巾上挂着一把摩尔土耳其弯刀，那样子就如肩带一般。跟他在一起的是一个骑着驴子的女人，一身摩尔人的装束。那女的脸上蒙着面纱，戴着一顶金绢小帽，一件土耳其披风从肩上一直披到脚上。那个男的身材很好，又健壮，大约四十上下，脸晒得有点黑，上唇胡须很长，下颏的胡子很美。总之，他彬彬有礼，气度不凡，可惜衣着平庸，使人一眼还看不出他是个出身高贵的人。他一进店就要客房，听说客已满时，他似乎显得有点忧虑。不过，他还是跑到跟他一起来的那女人身边，把她从驴子上扶下来。在那里的女客对摩尔服装感到新奇，纷纷围着那位新来的女客看。多若泰考虑周到，想到这新到的男女两人一定累了，见他们没有住房感到不舒服，便说：
“小姐，我希望你们忍耐一点，客栈里没有空房间这类不方便的事是常有的。如果您愿意的话，小姐，就同我们一起住。”说着，她指了指陆莘达，“说不定，前面的情况比这还要糟些呢。”
那位蒙面女人一言不发，只是站起身，两手交叉在胸前，低头弯腰表示感谢。她们瞧她不作声，猜想她一定是个摩尔人无疑，一定不会讲西班牙语。她的同伴这时正好从马厩里回来，便对她们说：
“诸位小姐，这姑娘勉强能懂得我的话，她只会说本国话。你们问什么，她一定没回答，也不会回答。”
陆莘达说：“先生，我们只是想帮点忙，任何有礼貌的人对陌生人都会如此，更何况她跟我们一样都是女的。一整夜有她作伴，我们会感到很快乐的。我们会很好照顾她的，先生。我们房里什么也不缺。”
那陌生男人说：“亲爱的小姐，我代表她，也代表我自己对您表示感谢。此时此地，您有这么一番美意，我无限赞赏。”
多若泰说：“请问先生，这位小姐是基 督徒还是摩尔人?从基 督的爱心出发，我们倒是希望她是个基 督徒，但是，从她的装束及沉默不语这一点看，我们想，她说不定是个摩尔人。”
那男的回答：“小姐，从外表看，她是个摩尔人，但从她的内心看，她是个热心肠的基 督徒。从她渴望受礼这件事就可证明她想当个基 督徒。她住在阿尔及尔，那里是她的祖国。自从离开阿尔及尔以来，我还没机会为她洗礼呢。在她成为基 督徒之前，得教她先学会圣教规定的各种教义，除非命在旦夕，才能省免。到现在还没碰到生命危险的情况，也就不能将她带到洗礼盘那里。不过，我希望上帝能帮个忙，保佑她不久按自己的身份举行合乎礼仪的洗礼。不管是她的服装，还是我的服装，都远远配不上她的身份。”
他的这些话，激起了大家的好奇心，大家都想知道这摩尔人是个什么人，还有这个男的又是什么人。不过，他们觉得在当时不该问，因为他们旅途劳累，需要休息。多若泰把那位小姐拉到身边，请她除下面纱。那小姐看着她的同伴，似乎在询问他多若泰说了些什么。那男的于是用阿拉伯语对她说了，他自己也请她除下面纱。她把面纱摘下了，露出一张很标致的脸。多若泰认为这小姐比陆莘达还要漂亮，陆莘达则认为这小姐比多若泰还要漂亮，而旁的大多数人则认为这小姐比她们俩都更漂亮些。美人向来有特权，而且具有让人一见倾心的魅力。大家都争着向这位可爱的摩尔人献殷勤。
费南铎向那个男人打听她的名字，那男的回答说，她叫蕾拉?索赖达。她听见这个回答，而且猜到了人们问了些什么，放心不下，非常文雅地说道：
“不，不索赖达。玛利亚，玛利亚。”她让大家明白，她的名字是玛利亚，而不是索赖达。
她这些话说得那么恳切，这又引起了大家的兴趣，特别是小姐们，她们天生软弱，都流下了眼泪。陆莘达很亲爱地拥抱着那位女客，她说：
“啊，啊，玛利亚，玛利亚。”
这位摩尔小姐又再次重复着。她说道：
“不索赖达，而是玛利亚，玛利亚。”
夜已降临，店主听了费南铎的朋友们的吩咐，匆忙准备好了一顿最丰盛的晚餐。店里，既没有圆桌，也没有方桌，只有一张长桌，上面铺好了桌布。经过推让再三，唐吉诃德被公推坐在首席，于是他便请米戈米公娜公主紧挨着他坐下，其余的人则依据地位或就便与否，依次坐下。这顿饭吃得很是开心。唐吉诃德兴致大发，就像上次同牧羊人吃饭时那样，他不吃东西，一味大发议论，这使大家更觉开心。他说：
“先生们，要是我们好好想一想，我们当然可以看到，干游侠骑士这一行的人，经常碰到的都是最令人吃惊、最了不起的事。这时候，要是有谁走进这座城堡，看到我们一起这样坐着，谁能想象并相信我们的实际身份呢?有谁能断定这位坐在我身旁的小姐就是各位都知道的了不起的女王，而我则是众所周知的大名鼎鼎的哭验骑士呢?这一行高于世间的其它行当，因为危险，就显得更光荣，这是用不着再怀疑的了。谁也别想对我说什么宁要笔尖不要剑锋，不管是谁，我都要说他们这样说是胡说八道。他们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们认为劳心胜过劳力，用武主要靠身体，好像这些用武的人就不是搬运工，除了要力气外什么也需要。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些从事这一行当的人就不需要坚忍刚毅了，这种精神最主要得有理解判断能力。
或者还可以这么说，那些统率军队或者防守围城的勇士主要是劳力，而不是劳心。要真如此的话，那么，有谁能同我们说一说只靠体力便能发现或猜出敌人的意图的亲身感受呢?形成作战方案，提出策略，克服困难，避开危险，这一切都得有理解判断力，体力是用不上的。用武的也需要芳心，需要学识，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这样我们也就可以看得出，在书生与士兵之间，到底谁更辛苦。只要看一看各自追求的目标和达到的后果，这一点就会更清楚了。动机越有价值，达到的后果就会越加高尚。我所说的人类的学识并非指神学而言，神学的目的是引导灵魂上天堂，任何学科都不可能像神学那样有如此无穷的目标。我所说的学识是指神学以外的，它们的目的是让公平分配尽善尽美，让每人都得到他该得的一份，去促进大家遵守公正的法律。
这个目标的确高尚，值得大加赞扬，但是，同游侠骑士所要达到的目标不能相提并论，游侠骑士的目标是和平，这是人类在这个世界上所企盼的最大幸福，因此，世界和人类听到的最早的福音就是天使在夜间带来的，也是我们一天开始时天使在空中所唱的歌：‘在高天之上，荣耀属于上帝；在大地之上，和平属于善意的人们。’而天上或上天的最好的导师教导他的朋友和信徒们的向人致敬惟一方式是：不管你走进谁家，都该说：‘愿你家里和睦平安’，有时，又会对人家说：‘我给你们和平，我把和平留给你们，愿和平与你同在。”和平就像是赠送给人家的珠宝，没有它，地上、天上都不会有幸福可言。和平是战争的真正目标，而武力和战争又是同一东西。那么，我们应该承认，战争的目的就是和平，这一目的当然超过了掌握学识的目的。那么，我们再来权衡一下文武这两行到底是哪一行更劳累些。”
唐吉诃德就这样头头是道地说着，这时，听着的人谁也不以为他是个疯子。相反的，在场的多半是绅士，而绅士同用武是分不开的，他们当然很愿意洗耳恭听。他接着又说下去：
“那么，我再来说说书生所忍受的艰难困苦吧。第一是穷，我并不是说他们每个人都穷，只不过是拿最穷的来说而已。我既然说他们得忍受穷困，也就不必再说他们到底有多悲惨了。那些穷人是无法享受欢乐的，他们从各方面饱尝了穷苦的滋味，还得辛苦劳作，或者挨饿，或者受冻，或者衣服全无，或者又饿又冻又无衣。不过，这种穷还不是最厉害的，他们还是有吃的，只不过不能按时吃，或者吃的是有钱人的残羹剩饭，这就是书生们的最大不幸，他们把这称之为‘吃施食’。
书生们还可以在别人的炉旁火边坐坐，即便不能让周身暖烘烘，至少还能得到一点热气，到了晚上，还可以在屋里睡觉。至于缺衣少鞋、衣服单薄破旧，运气来了，在路上还能美美地吃上一顿等情况，我就不多说了。他们走的路就是这样困难重重，跌跌绊绊，爬起来后又继续前行，最后，他们还是达到了自己所企求的目标。我们见过他们中有很多人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飞黄腾达，登上高位，管辖世界。饥饿变成了饭饱酒足，寒冷变成了舒适的暖和，衣不蔽体变成了鲜衣华服，睡在堂皇的床上，躲在又柔软又昂贵的缎子中。他们靠自己的才能，得到了应得的报酬。但是，把他们所受的折磨同战士所忍受的相比，那就显得太微不足道了。这一点，我接下来就要谈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