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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灵与肉(4)

他们所在的这个偏僻的农场,是像一潭死水似的地方,领导对正确的东西执行不力,对错误的东西贯彻得也不积极,尽管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压力,但秀芝也能像一株顽强的小草一般,在石板缝中伸出自己的绿茎。她养的小动物们,就和在魔术师的箱子里一样,繁殖得飞快。“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果然,一年以后,他们的生活就大变了样。他们的工资虽然还是那样微薄,但是已经能丰衣足食了。秀芝真有逆转社会发展规律的本领,在别人高喊向共产主义过渡的时候,她在他们家里完成了自然经济对商品经济的复辟。一切都是从秀芝手里生产出来的。她收工回来,鸡、鸭、鹅、鸽子也都跟着她回来。女儿清清背在她背上,鸡鸭鹅围在她脚下,鸽子立在她肩头;柴禾在炉膛里燃着,水在铁锅里烧着,她虽然没有学过“运筹学”,可是就像千手观音一样,不慌不忙,先后有序,面面俱到。

这个吃红苕长大的女人,不仅给他带来了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家庭温暖,并且使他生命的根须更深入地扎进这块土地里,根须所汲取的营养就是他们自己的劳动。她和他的结合,更加强化了他对这块土地的感情,使他更明晰地感觉到以劳动为主体的生活方式的单纯、纯洁和正当。他得到了他多年前所追求的那种愉快的满足。

董副主任宣布他的问题得到改正的那天,当他开好证明,又从财务科领出按政策规定给他补助的五百块钱回到家,把经过原原本本告诉秀芝时,秀芝脸上也放出了奇异的光彩。她在围裙上擦干净手,一张张地点着崭新的钞票。

“喂,秀芝,从今以后我们就和别人一样了!”他在屋里洗脸,朝小伙房里的秀芝高兴地叫道,“喂,秀芝,你怎么不说话?你在干什么?”“啷个搞起的哟!”秀芝笑着说,“我数都数不清□!数了好几遍,这么多钱!”“哎呀!你这个人真是……钱算得了什么?值得高兴的是我在政治上获得了新生……”

“啥子政治新生、政治新生!在我眼睛里你还是个你□!过去说你是右派,隔了大半辈子又说把你搞错了;说是把你搞错了,又叫你二天莫再犯错误,晓得搞的啥子名堂哟!到底是哪个莫再犯错误□!我们过去啷个子过,二天还啷个子过。有了钱才能安逸。你莫吵我,让我再好好数数。”

是的,比他小十五岁的秀芝从来没有把他看得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她永远保持着庄稼人朴实的理智。什么右派不右派,这个概念根本没有进入她小小的脑袋。她只知道他是个好人,老实人,这就够了。她在干活的时候常跟别的妇女说:“我们清清她爹可是个老实巴交的下苦人,三脚踢不出个屁来,狼赶到屁股后头都不着急。要是欺负这样的人,真是作孽,二辈子都要背时!”是的,秀芝爱钱,平时恨不能把一分钱镍币掰成两半花。区区五百块钱,也就使她大大地满足了,使她的手指颤抖了,使她眼里闪出喜悦的泪光。可是,当她知道他父亲是个有钱的“外国资本家”时,却没有提一个钱字,只是叫他多带些五香茶叶蛋去给父亲吃。她常常对只有七岁的清清教育道:“钱只有自己挣来的花得才有意思,花得才心里安逸。我买盐的时候,我知道这是我卖鸡蛋得来的钱;我买辣子的时候,我知道这是我割稻子得来的钱;我给你买本本的时候,我知道这是我加班打场得来的钱……”她没有什么抽象的理论,没有什么高深的哲理,然而这些朴素的、明白的、心安理得的话语,已经使他们家庭这个最小的成员也认识到:劳动是高贵的;只有劳动的报酬才能使人得到愉快的享受;由剥削或依赖得来的钱财是一种耻辱!

秀芝不会唱歌。清清满月时,他们一家三口乘进县城的卡车到全县唯一的一家照相馆去照了一张“全家福”。县城的街上有卖冰棍的,拖长了嗓子喊着:“冰——棍!冰——棍!”以后,“冰——棍”就成了秀芝的催眠曲。她一面拍着清清,一面学西北人的口音轻轻地唱着:“冰——棍!冰——棍!……”那单调的、悠远的而又如梦幻般甜蜜的歌声,不仅把清清引入梦乡,也使在一旁看书的他感到一种朴拙得近于原始的幸福,进入一种纯粹的美的境界。

王府井大街上也有卖冰棍的,但是他们不喊,坐在铺子里板着面孔,这多没有意思!他思念那如梦幻般甜蜜的催眠曲,思念那抱着“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乐观精神的笑靥。不,他不能呆在这里。他要回去!那里有他在患难时帮助过他的人们,而现在他们正在盼望着他的帮助;那里有他汗水浸过的土地,现在他的汗水正在收割过的田野上晶莹闪光;那里有他相濡以沫的妻子和女儿;那里有他的一切;那里有他生命的根!

他终于回来了,终于又回到这熟悉的小小的县城。汽车站前面横着全县唯一的柏油马路,那上面仍然蒙着层薄薄的黄尘,风一吹,就在商店、银行和邮局门口打旋。马路对面的那架弹花机仍然响着单调的绷绷声,好像自他走后就没有停过似的,汽车站门前仍然拥挤着卖醪糟的、卖油饼的、卖瓜子的农民;两边,仍然是东倒西歪的土房,有的门上还能看到古老的雕花门楣。那座新盖的戏院仍然困在横七竖八的脚手架当中,一群工人还在它四周忙碌着。

但是,他一下车,就有一种像是从降落伞落到地面的感觉,他的脚又踏着实地了。他爱这里的一切,连同她的珊疵,就像他爱自己的生活,包括过去的痛苦一样。

黄昏,他搭乘的马车路过原来住的生产队。残阳正从西山上斜射过来,村庄和村庄里的人们都罩在一片模糊的玫瑰色之中。只有秀芝栽的两棵白杨树高耸在一片土房子的屋顶上面,静静的,一点也不摇曳,仿佛正对他全神贯注地凝望着一样。牲口回来了,横穿过土路,它们好像认出了他,呆呆地立在路两旁,睁大眼睛望着他。马车远去了,它们才掉过头,懒洋洋地向自己的圈棚踱去。

他的心里泛起了一股温暖的柔情。他想起临回来之前父亲和他的谈话。那天晚上,父子两人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父亲穿着丝质睡衣,伛偻着背,神情懊丧地抽着烟斗。

“这么快就走吗?”父亲问他。

“是的,学校准备期中考试了。”

父亲沉默了一会,又说:“这次我回来,看到了你,很高兴。”父亲虽然努力保持平静,但下唇却轻微地抖动着。“我发现你非常非常成熟了。这也许是你有坚定信念的缘故吧。这样也好!人所追求的不过是信念。老实说,过去我也追求过,可是,宗教并不能给人什么……”说到这里,父亲表示厌倦地挥了挥手,又继续说下去,然而却跳到另外一个题目上。“去年在巴黎,我看到一本英文版的《莫泊桑选集》,里面有一篇一个国会议员和他早年生的儿子重逢的故事。那个儿子后来成了一个白痴。我看了,一晚上没睡着觉。以后,我经常好像看到你一副凄惨的样子站在我的面前。现在看到你这个样子,我也放心了。你的确出乎我意外,你变得像一个,变得像一个……”变得像一个什么,父亲始终没有想出一个恰当的概念,但是他从父亲眼睛里看到了欣慰的眼神。他觉得他们父子都对这次重逢和分别感到满意,他们各自得到了各自需要的东西。父亲在良心上得到了安慰;他在一个关键的时刻回顾了自己的半生,从而领悟到一点人生的意义。

太阳完全隐没在西山后面了。她射出的几束剑似的桔黄色的强光映着山顶的晚霞,又从晚霞上折射下来,散在山坡的草场上、山下的田野上、田野的村庄上,最后变成了一片柔和的暮色。离学校越来越近了,远远地已经能看到那中央操场,就像一泓明净的湖水在泛黄的芨芨草滩中间。在晚风的吹拂下,他胸中的柔情也逐渐荡漾开去,终于形成了一股暖流在他全身回旋。他感到,父亲说他有坚定的信念,并没有真正理解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任何理性上的认识如果没有感性作为基础就是空洞的。在某些方面,在某些时候,感情要比理念更重要。而他这二十多年来,在人生的体验中获得的最宝贵的东西,正就是劳动者的情感。想到这里,他眼睛濡湿了。他是被自己感动了:他没有白白走过那么艰苦的道路。他终于看到了学校。他家门口正站着几个人向大路上这辆马车眺望。秀芝围的白布围裙,在柔和而苍茫的暮色中就像一点皎洁的星光。很快地,那里人越聚越多,最后,他们看出了是他,全都向大路上奔跑。最前面的是一个穿红衣裳的小女孩,她就像迸射出的一团火,飞也似的向他扑来。她越跑越近,越跑越近,越跑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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