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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狩(四)

?三月的大都,平地积有三尺土,纵马踏上去,烟尘窜起老高,将整条官道都笼罩在浓浓的黄烟里。中书平章政事阿合马气喘吁吁地驰骋在尘土中,锅盔般肥厚的大脸上全是土,被汗水一冲,黑一道白一道的,煞是好看。说来奇怪,这位一向喜欢坐轿的威权人物居然忍得不去擦,只顾用皮鞭敲打着马颈,催促胯下坐骑速度再加快一点。

“老,老爷,快到了,苍云观快到了,转过前面那道山梁就是!”管家穆罕默德气喘吁吁地在一边报告。

从早上纵马狂奔到现在,路上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作为下人,他没有权力抱怨自家主人发疯,好端端清福不享,非要跑到这荒山野地拜访个臭道士。但无论是为了平章家的脸面或自己已经磨出泡来的屁股,他也希望阿合马能停下来,在路边找个农家洗把脸,换身干净衣服再继续前行。

“歇,歇,就知道歇。等哪天我被人砍了脑袋,你们就跟着全歇了!”阿合马瞪了管家一眼,没好气地骂道。

“快,速度快一些。你们两个,头前去通知叠山道长,告诉他平章大人微服来访,让他准备热茶、细点。其他几个,头前探路,把不相干人等赶开。说你呢,楞什么,就跟木头桩子似的……”穆罕默德碰了一鼻子灰,转过头来,把火气全部都释放到众侍卫身上。

一干侍卫被人吆喝惯了,敢怒不敢言,敲打着战马四下散去。阿合马带了带缰绳,将速度稍稍放慢,借着迎面吹来的山风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

自从给忽必烈上了那道请求封自己的儿子忽辛为“同佥枢密院事”的折子后,这种不安的感觉就包围了他。阿合马不笨,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是犯了人臣的大忌。但一个月前那个头生双角的梦,以及醒来后家中幕僚曹震圭替他解梦时所说的几句断言,以及算命先生王铁嘴对其命格的推算,让他实在难以抵挡得住那些诱惑。

依照古兰经,这个头生双角的怪梦没有任何意义。但此刻阿合马早已改信了赵公元帅,对一切于自己有好处的怪力乱神都甚感兴趣。做了那个头上长角的怪梦后一个月,身边亲信无不贺他的命格贵不可言,只有平素往来密切的叠山道长,劝其小心谨慎,在根基未固之前,休要轻举妄动。

“大人是能臣,宠臣,却不是权臣。手中无一兵一卒,若失了皇宠,被人掀翻在地易如反掌。与其给子侄争什么兵权,不如花重金交好几个负责大都治安的万户,巩固根本。如是十余年经营,羽翼丰满后,方可做其他打算!”半个月前,叠山道长听阿合马说完自己的美梦后,如是奉劝。

阿合马当时却不以为然,他之所以与叠山道长交往,看重的是这个道士幽默的口才,还有其丰厚的家底。自从帮着叠山设计除去仇家刘深后,整个苍云观就把阿合马当成了大恩人。逢年过节礼数不缺,平素里还会将道士们四处云游,弄来的珍稀之物不断孝敬。而阿合马也欣赏叠山分析时政时思维的敏锐锋利,每每将朝堂上发生的大事说给他听,让他用市井语言调侃一番,发泄一下对太子真金,以及太子好友不忽木等人的不满。

叠山道士劝他不要为子谋兵权,惹火上身,阿合马听不进去。但是,今天他从忽必烈千里迢迢送回的圣旨中,明显嗅到了阴谋的味道。老谋深算的忽必烈没有追究阿合马拖延大军粮草不发的事,反而安慰留京诸臣,说军中斩获甚多,粮草充足。以忽辛未曾从过军,不熟悉军务为借口,拒绝了阿合马对他的推荐。同时,为了安慰阿合马,忽必烈将总是弹劾阿合马的御史崔斌以诬告大臣的罪名下了狱。并且让御前侍卫秦长卿持自己的亲笔手书,当众训斥了真金,命他不得再干涉阿合马份内的工作。

忽必烈有这么圣明?阿合马不敢相信。按阿合马的理解,大元朝的君臣关系实际上是一种主仆关系,真金太子与自己名为君臣,实为主奴。为了一个奴才去训斥一个主人,这种行为已经超越了忽必烈日常做事的原则。

而非常之举幕后掩盖着什么心思,阿合马猜不到。在确定除了传旨的御前侍卫外,大都城附近并无大规模军事调动的行动后,他匆匆地送出了刚刚收集到大都的军粮。然后在第二天一早,就带着管家和侍卫,向苍云观奔来。

他想向熟悉汉人做事习惯的叠山道长问一问,忽必烈下一步可能做什么。自己应该怎么去应对才能修补这道君臣之间出现的裂痕?如何向忽必烈解释,才能让这个骨子里多疑、凶残的老头儿相信自己的确是竭尽全力在筹备军资,而不是故意拖延怠慢。

苍云观不大,干净素雅的一个小座院落衬托着主人的修养。听说平章政事大人亲自来访,叠山道长早早地迎出了山门。三、五个道士清水泼街,白帚掸尘,将门前石路打扫得干干净净。阿合马下了坐骑,让侍卫们在观墙外候命,径自带着管家穆罕默德与叠山道长寒暄着走了进去。

淡青色的山门在众人身后“吱呀”一声合拢,将尘世间的喧嚣关闭在外。几行吃斋饭的鸽子受了惊,呼啦拉飞起来,向南边渐渐湿润的天空掠去。

“恐怕大人把军粮发得太早了!”

洗过脸,奉过茶,听阿合马说完来意,叠山道长郑重地说道。

“什么?早?已经耽搁快半个月了,若是再晚,几十万大军都得饿死在荒野里!”阿合马楞了楞,手里得清茶差点没泼将出来,皱着眉头大声抗辩。

“先前不急,皇上头天申斥了太子殿下,第二天你就把军粮快马加鞭送了出去。这不是授人以口实是什么?”叠山道长摇摇头,慢声细语地提醒。近几年,在于阿合马的交往中,叠山收获颇多。熟知了这个色目人的习性后,叠山在对其在鄙视之余,慢慢多了几分好感。从某种程度上,阿合马算得上叠山道长在大都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虽然这个朋友贪婪好色,与叠山禀性迥异。

闻此言,阿合马脸上的肥肉不由自主地抽了抽,心思真有些乱了。他的贪欲虽强,胆子却一向不大。在上本为儿子讨要兵权之时,并没有向忽必烈撒谎。当时军粮的确没有筹备齐,无法启运。昨天发现自己的图谋没得逞后,立刻存了讨好忽必烈的心思,将军粮快速运了出去。却没想到,在外人眼中这反而成了心虚的表现。

“你啊,根基未稳就想图大事。做到一半又想中途反悔。皇权之争,你以为是做买卖么,还能讨价还价一番。那是赌博啊,要么不下注,输了就要把身价性命全搭进去!”看到阿合马那幅惶恐样儿,叠山道长叹了口气,数落道。

搭上这条线不容易,几年来,全凭着阿合马的炫耀,大都督府那边才能将北元的朝堂决策、兵力部署、调度情况掌握清楚。文天祥才能从容地整合大宋各方力量,打下个稳定的立足之所来。如果阿合马倒了,少了一个重要的消息来源不说,买通如此级别的高官,又需要一大笔开销。

“那,那,有什么办法,让,让万岁不怀疑我!”阿合马擦了把脸上的油汗,结结巴巴地问道。

他完全明白了叠山的意思,如果粮草未发,忽必烈父子想要收拾自己,就得承担延误前线军粮补给的后果。但是昨天粮草已经发了出去,此刻忽必烈夺了自己的权柄,启用新人,就有了足够的缓冲时间。

“没有办法让忽必烈不怀疑你,毕竟你事先有要挟他的企图。现在派人去追粮队,没有足够的理由,估计也无法让粮队停止前进!”叠山道长摇摇头,给了阿合马一个否定的答案。

“那,那,那我该如何?我该如何?道长,真金太子一向视我为眼中钉。如果他真发了狠…….”阿合马越说越怕,脸色慢慢变白,身体也跟着哆嗦起来。

现在,他真的很后悔当初没听叠山的话,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不臣之心。但是祸已经闯出来了,眼下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应对,而不是说自己多么后悔。自己门下食客幕僚上千,但真正称得上有远见的,任何人都比不过眼前这个出手阔绰,来历古怪的叠山道士。

“后悔,已经没有用了。估计此刻太子已经做了准备。平章大人,恕贫道直言问一句,京城留守司中,可有人与你关系密切?下属当中,可有能言善辩,能面见大汗为你陈情者?凭借手中职权,多少兵马,你能不经太子准许而调用?”

“这…….?”阿合马一阵犹豫。叠山道士的意思明显是劝他调兵作乱,然后诬告太子逼迫,请忽必烈回来主持公道。这样,为了稳定后方,忽必烈就不得不放下杀心,饶恕阿合马的罪过。并且连给忽辛要兵权的行为,都可以算作阿合马在太子极其党羽逼迫下,不得不进行的自保。

但这样做,有成功的可能么?即使成功了,耽误了忽必烈北征的罪名也跑不掉,平章政事的位置肯定得让给别人。眼下的局势,真的到了不得不冒险的地步么?

阿合马又开始犹豫,这不是如何敛财,没有任何数字性的东西可供计算。自己在军中虽然有些故旧,但没有好处,谁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陪自己做这逆天大事?

收买一个千户,没一万贯铜钱下不来。收买几千士卒和家丁,让他们拼了命来保护自己,至少每人每天要发二百个铜钱。熬到忽必烈从前方赶回来,估计几十万贯钱就花了出去……

“大人不是有很多钱么?那些东西,要有命才能花啊!”见阿合马还在犹豫,叠山道长苦口婆心地劝告道。

“我再想想,再想想!”阿合马摆了摆手,在房间内踱开了步子。过了好一会儿,心里终于有了计较。走到桌案边,端起茶碗,大口大口狂灌了几碗茶水,然后叹道:“留守司达鲁花赤博敦与我有旧,他母亲生病,我曾送了他一百贯钱。其他几个官员,今晚我就与他们联络,每人一百贯钱,应该买得他们两不相帮。右司郎中脱欢察兒出身高贵,让他去跟陛下解释,陛下应该知道我没有刻意耽误粮草供应。至于其他兵马,为了让陛下别怀疑太多,我还是不要联络了吧!”

“大人自己掌握,贫道对行军打仗之事,实在一窍不通!”叠山点点头,轻叹着说道。心中明白阿合马面临这种险境,依然舍不得家中钱财,觉得他又是可怜,又是可气。

阿合马从叠山的叹息中,知道对方嫌自己太小气,舍命不舍财。脸色微红,咬了半天牙,依旧觉得肉痛。想了想,说道:“忽辛的长子马鲁丁聪明好学,我想把他送到山中来,跟道长学几天书法、绘画,不知道长可有兴趣收徒?”

“今晚就送过来吧,希望他能受得了山中清苦!”叠山道长楞了楞,低声回答。

“清苦点儿没什么,跟着道长这样的高雅之士,心胸开阔,行事也会洒脱。不像我,小时候饿怕了,长大后还老做恶梦?”阿合马摇摇头,像是在恭维,又像是在解释。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几句,转过身,带着管家径自出了屋门。

叠山知道他此刻心乱,也不强留他继续饮茶,跟在二人身后,默默相送。十几步后,堪堪要出山门,犹豫了一下,低声劝道:“平章大人,以你之才智,留得三五百贯,几年后又可赚出上万身家。这些东西,渴了不能饮,饿了不能吃,多到一定地步,不过是个数字……”

“你不懂,你不懂啊。没官职,怎么会有钱赚。没钱,怎可能升得官职……”

“未必,当官有当官的职责,经商有经商的规矩。如果规则定好了,官就是官,商就是商。根本不该搅合到一处……”叠山道长顺口反驳,说到一半,突然觉得自己过于多嘴,将下一半话吞落到肚子内。

“是么?”阿合马将迈出一半的腿收回来,看着叠山,问道。然后好像发觉了非常有趣的事情般,大笑着说道:“你不懂啊,你真的不懂。哪里有那么干净的地方,我自己定的规矩,我自己还不明白其中厉害,哈哈,哈哈…….”他笑着,笑着,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大人!”几个侍卫见阿合马这么快就出了山门,赶紧牵过他的坐骑。阿合马在管家的搀扶下跳上马背,抖动缰绳小跑了几步,然后回身问道:“如果真的有不当官也可以赚钱的地方,道长知道那个地方在何处么?”

“这….”一股寒意冲上了叠山的脑门,将他送行的脚步死死地钉在了门槛上。

“那个地方,嘿嘿,真的有么?要有,你拜托你送马鲁丁去吧,一万两银子,五千给你,五千算他起家的资本!”阿合马大笑,狠狠地抽了坐骑一鞭子,飞驰而去。

叠山道士谢枋得望着阿合马远去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缓缓地走回了庭院。石云、虚竹、岱岩等几个小道士面面相觑,均不知道阿合马临行前那句问话到底是何意。是不是在众人日常行为举止中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以至怀疑到了大都督府方面?

“阿合马这个人,贪婪、卑鄙,但他却是一个合格的商人。收了人家的钱,就一定替别人办事,决不推脱。连他们家的门包,都是明码要价,童叟无欺!”叠山道士叹息着评价。

“师父,你说他是不是怀疑我们…….?”小道士石云低声问。

“他可能早就有些怀疑了,也可能今天才开始怀疑。无论如何,都不重要了。你们几个收拾一下,把信鸽放出去,告诉南方,大都异动,反攻时机到了。然后赶快离开,到真定府苍云观汇合,等待下一步指示!”叠山摇摇头,低声吩咐。

“是!”几个道士答应一声,分头去做准备。石云跟谢枋得时间最久,不放心他的安危,停住脚步,追问道:“师父,您不和我们一同走么?”。

“我今晚接到阿合马的孙子,带着小家伙一起走。这是我和他最后一笔生意,不能言而无信!”叠山道长微笑着回应。

作为敌国细作,他却要救出阿合马的长孙。作为恨贪官恨入骨髓的人,他却和天下第一贪做了几年的朋友。命运有时候就是如此不可思议,你最不愿意面对的,也许是一生无法摆脱的。

天空中响起一阵阵鸽子哨,几大群白鸽拍动翅膀,向南飞去。

山路上,策马飞奔的阿合马抬起头,看看头上数百只信鸽,又看看信鸽飞来的方向。摇摇头,又点点头,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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