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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里 追 寻(4)

“他们穷了,被世人抛弃了;我从一个宿营地流浪到另一个宿营地,甚至到了北方的库特奈一带;我在那儿得到了一点过时的线索。他们到过那儿,可是已经走了。有的说往这边走了,有的说往那边走了,还有一些人又说他们已经到育空河一带去了。因此,我有时往这儿走,有时往那儿走,总是到处走,一直走到我对这个茫茫无边的世界似乎厌倦了。

“不过,我在库特奈一带曾和一个西北的土人一起赶路,那条路又艰辛又漫长,他耐不住饥饿的折磨,渐渐滑向死亡。他曾从一条无人知晓的路,翻山越岭,走到育空河一带。当时他知道生命的尽头快要到了,就给我一张地图,并且把秘密地点告诉我,他向众神起誓,说那儿的确有许多金子。

“那以后,正赶上整个文明世界都拥向北国。我是个穷光蛋,只好卖身当赶狗人。后面的事你们都看到了。我在道森碰见了他俩。恩卡完全认不出我了,当初我不过是一个小青年,她的生活又那么惬意,她没有时间回想到我这个为她牺牲无数的人。

“不是吗?你帮我提前甩脱了苦役。我回道森,要把事情扳过来,我已找了那么久,现在他已在我的掌控之中,我也不用急。我说过,我要把这事扳过来,我把自己的一生在脑海里重新过了一遍,想起看到的和忍受的一切,想起在俄罗斯的密林里,如何饥寒交迫。你们也看到,我带着他向东去——他同恩卡——走向太阳升起之地;人们涌到那里,回来的却几乎没有。我要把他俩带到白骨堆和黄金窟之地,人们血泪诅咒之地。

“向东方的征途漫长无边,那是片荒无人烟的雪原。我们的狗很多,它们吃得厉害;我们的雪橇不可能把开春以前所要的东西都带上。我们必须在河流解冻之前赶回来。我们就把粮食藏在沿途的许多地点,为雪橇减负,以便回来时不会饿死。在麦克奎森住着三个人,我们在他们附近搭了一个藏粮食的棚;走到马育,我们又搭了一个,那儿有十二个佩利人游猎其间,他们是越过南面的分水岭到这儿来的。打那以后,我们再往东走,就见不到人了;沿途只有封冻的河、静静的林子和荒凉的雪原。我说过,征途漫漫,无人走过。有时我们跋涉了一天,不过移动了八英里到十英里;晚上我们睡得很死,他们在梦中也不会想到我是纳斯,阿卡屯的酋长,一个血海深仇之人。

“此时,我们搭的粮食棚小了,到了晚上,我又从开拓过的雪道上回到那儿,把它变个样,让人见了以为东西已让黑獾偷走。这事不费劲。冰河上有的地方很险,那里水流湍急,冰只结在表层上,底层的冰被水流侵蚀。有一次,我赶的雪橇连狗一块儿掉了下去,这对他同恩卡,当然不是件好事,不过那之后再也没出过这种事。那辆雪橇上的粮食最多,狗也是最壮。可他仗着精力充沛,反倒大笑起来,此后,他就只用很少一点粮食喂剩下的那几条狗;后来,我们就割断轭带,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拖出来,喂给它们的伙伴。他说,这样,我们回去就轻松多了,我们可以一路上从这个粮食棚吃到那个粮食棚,用不着狗同雪橇了;这是对的,我们的粮食很少了。终于在一个夜晚,我们到达了那个地方,最后一条狗也累死在轭下,那里遍地散落着黄金和白骨,一个被临终的淘金人诅咒的地方。

“要到那里——地图上画得不错,它就在众峰的下面——我们得在一座雪峰的悬崖上凿出阶梯来。我们指望岭后面是个山涧,可是并没有什么山涧,下面是一片平展的大雪原,犹如丰收在望的田野;四周都是巨峰,雪白的峰头耸进群星之中。那片本该是山谷的怪异雪原,那么的深,仿佛深入到大地的心脏。要是我们没有当过水手,见到这种景象准会犯晕的;我们在这头昏心慌的悬崖边,寻找一条向下之路。发现唯有一面峭壁略微歪斜点,可是也陡得跟飓风中的甲板一样。我不懂这里为何会有这个坡面,不过它就是那样。他说,‘从这里,是下到黄金地狱的入口,我们下去吧。’于是,我们就攀爬下去了。

“下面的雪原上,有一座小木房,建造它的木头,可能是从前的人从峭壁上扔下去的。那是一间老木屋,因为前后到达那里的人,都在那个小木屋里孤独地死去,地上几片桦树皮上,写着他们的遗书和诅咒。一个是患坏血病死的;还有一个是饿死的,因为同伴夺去他的一点粮食和弹药后溜走了;第三个是同一头花脸的灰熊搏斗后,伤重而死;第四个什么也没捕猎到,结果饿死了……等等,诸如此类。一句话,没人甘心离开那些金子,只能守在金子边丢掉性命,只不过死法相异而已。他们掘来的金子,堆满了木屋,到处金光闪闪,犹如梦中,但救不了他们一命。不过,给我引诱到这里的那个人,却很冷静,没有被冲昏头脑。他说,‘我们什么吃的也没有了,这里的金子现在只能解解‘眼馋’,搞清它是从哪儿来的,有多少。然后我们就得赶快走开,免得被它迷昏了,丧失理智。这样,我们还可以回来,多带点粮食,所有的金子就是我们的了。’于是,我们就察看了一下那个大矿脉,它好像人的血管那样贯穿峭壁;我们把它测量了一下,又从上到下画出轮廓,然后打下一根根木桩,在树上刻了字,作为所有权属于我们的标志。当时我们没东西吃,膝盖抖个不停,肚子里翻江倒海,心要从口里跳出来了,我们最后就攀上那个大峭壁,爬上山顶来。

“归家路上,我们两人架着恩卡走,跌跌撞撞,总算到了第一个粮食棚。瞧吧,粮食都没了。我这事办得漂亮,他判断东西是让黑獾偷吃了,他不停地诅咒那些背了黑锅的黑獾和他信仰的天父。不过恩卡倒是个乐观主义者,她挂着微笑,把她娇小的手放进他的巨掌里,我的目光转向林子里,忍住心底涌上来的醋意。她说,‘我们在火旁边歇歇吧,等到早晨再走;我们可以先把鹿皮鞋吃了,添点力气。’于是我们就把鹿皮鞋的筒子切成一条一条,煮了半夜,让我们可以嚼碎了吞下去。一早醒来,我们讨论起眼前的处境。要走到下一个粮食棚还需五天,我们到不了。我们一定要猎到野兽才能撑下去。

“‘我们打猎去。’他说。

“‘对,’我说,‘我们打猎去。’

“他规定恩卡留在火边,保存力气。我们就分头出发了,他去找麋鹿,我就到我藏粮之地,拼命忍住,只吃了一丁点,免得挡不住的饱样,露出了破绽。那晚,他摔了许多个跟头,才回到露营地。我也装出衰弱至极的样子,一路上跌跌撞撞,常被雪鞋绊倒,好像每一步都是最后一步。我们把鹿皮鞋吃了,添点力气。

“他真是条汉子。那股精神支撑他直到临终;除非为了恩卡,他从来没有嚎哭过。第二天,我跟着他去打猎,免得看不到他的下场。他常躺下来歇气。那晚,他差不多不行了,可到了早晨,他软软地骂了几句,又往前行。就像一个醉鬼,好几次我都以为他要一命归西了,可他总是挺了过去。他是一个刚强至极的人,具有巨人的毅力;能控制住身体,全力熬过那一天。他打到了两只松鸡,可他不吃。松鸡不用火烧,可以生吃的,它们能救他的命;可他想着恩卡,向我们的露营地转回去。他走不动了,只能用手和膝盖在雪里爬。我走到他跟前,看见他眼里,死亡正漫溢上来。尽管这样,只要吃下松鸡,死亡也会消退。他扔掉来复枪,像狗一样用嘴衔着那两只松鸡。我挺直身体,在他旁边走着。他歇下来时,总盯着我,弄不懂我为何如此坚韧。他不能言语了,但嘴唇在嚅动,吐不出声音。我说过,他真是条汉子,心中有点不忍;可我想起了过去承受的一切,记起了在俄罗斯林海里,如何饥寒交迫。而恩卡原本属于我,我为她付出了无数的兽皮、船和玻璃珠子。

“一个走,一个爬,我们这样穿过了雪白的林子,一片沉闷像浓重的海雾压在我们身上。往日的情景在空中一幕幕闪现而过,在我身边打转;我看见了金黄的阿卡屯海滩,唱晚的渔舟,还有林海边的小木屋。我还瞧见了那两个自封为酋长、订下了种种规矩的人,一个是我的祖先,一个是我的新娘恩卡的祖先。对啦,还有雅希和我同行,他的头发里粘着湿湿的黄沙,他摔下去时折断的那根长矛,仍旧在他手里。我明白时候到了,眼前晃动着恩卡默默相许的眸子。

“我鼻子开始闻到营火的烟味。我弯下腰,从他的尖牙上扯下那两只松鸡。他侧转身子,歇了一口气,眼里现出诧异的神情,他下面的那只手就朝他屁股上的猎刀缓缓摸过去。我摘走了他的刀,接着把我的脸对准他的脸,笑了。不过就是这时候,他也还不明白。于是我就做出从黑瓶子里喝酒的样子,装着在雪地上堆起一堆很高的货物,把我新婚之夜的事活灵活现地重演了一番。我这番滑稽的哑剧,使他恍然大悟了。不过他并不怕。嘴角漾出一丝丝的嘲弄,眼底燃着冰冷的火焰,同时,因为知道了这些,他似乎力气也大了一点。这条路并不远,可是路上的雪很深,他爬得很慢。一次,他躺了很久,我把他翻过来,盯着他的眼睛。有时,他眺望远方,有时他的眼睛蒙上了云翳。等到我放掉他,他又向前挣扎。这样,我们终于到了火堆边。恩卡马上赶到他身边。他的嘴唇颤动了几下,没有出声,然后他指着我,想让恩卡明白。后来他就躺在雪里,不动了。直到现在,他仍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烧着松鸡,一言不发。突然,我用家乡话说话了,她已多年没听见乡音了。一下挺直腰身,就像这样,两眼差不多鼓出来了,接着问我到底是谁,从哪儿学会了这种话。

“我说,‘纳斯,我是纳斯。’

“‘是你?’她说,‘你?’她爬得近一点,细细打量我。

“我说,‘是我,我就是纳斯,阿卡屯的酋长,我这一族的最后一个人,正像你一样,你也是你一族最后的一个人。’

“从她嘴里,一声尖笑划了过来,一声声尖笑,一下又一下划了过来。我以我的一切发誓,可别再听到这种的尖笑。我的心在颤抖、滴血,它划满了无数的伤口。在那死气沉沉的冰夜里,只有我、死神和那个尖笑的女人凑在一堆。

“‘过来吧!’我感到她疯了,就说,‘来!吃了东西,我们就走。从这儿到阿卡屯的路很远啦。’”

“可她把脸埋进那男人的金发里,向天尖笑起来,那尖笑如此锋利,把整个夜空都划碎了,全崩塌了下来。我本以为她见了我,会欣喜若狂,会马上想起过去的时光,她这副样子,让我惊呆了。

“我抓紧着她的手,喊道,‘来!路又长又黑。赶紧走吧!’

“‘上哪儿去?’她坐起来问我,这时,她不再尖笑了。

“‘到阿卡屯去,’我说,我满心盼望她一听到我的话,脸色会开朗起来。可是她跟那男人一样,嘴角漾出一丝丝嘲讽,眼底燃着冰冷的火焰。”

“‘好极了,’她说,‘我们走,我跟你手拉着手,一块儿到阿卡屯去。我们去住在肮脏的草房里,吃鱼和油,养个小子——让我们一辈子觉得得意的小子。我们会忘掉这个世界,变得快快活活,无声无息。这样真好,真是好极啦。来!我们赶快走。我们回到阿卡屯去吧。’

“她一边用手指梳着他的金发,一边刻毒地笑着。眼里没有任何相许的意味。我默默地坐着,这女人不可思议。我想起了那个夜晚,他把她从我那里拖走时,她尖嚎着,撕扯他的金发——眼下,她却爱抚着他,割舍不下。我还想起了我所受的苦难和漫漫的等待,于是我就抓紧她,像他先前一样把她拖走。可是她也像那个夜晚一样,往后退缩,像母猫护着小猫一样地抵抗我。等到我们扭到火堆那面,跟那个男人隔开之后,我放松了她,她坐了下来,听我讲话。我把经过的情形全讲给她听,我讲到了我在异乡的海洋里遇到的一切,在陌生的地方做过的种种事,我怎样找得筋疲力尽,多年吃不饱肚子,以及恒久的一瞬:一见钟情的默默相许。哎,我全对她说了,连当天我跟那个男人之间的一切经过,以及我们年轻时的事情,都告诉了她。我一边说,一边看出她眼睛里又渐渐放出了默默相许的光芒,浓烈辽阔,仿佛黎明的霞光。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怜悯,女人的柔情,我看到了恩卡的心灵。于是我又变成了年轻时的那个小伙子,正是这种风情——就是当初恩卡奔上沙滩,边笑,边跑到她母亲屋里去时的风情——把我吸引住了。严峻的忐忑不安消融了,饥饿和焦虑的等待也远去了。时候到了。我觉得她的胸口在召唤着我,好像非要我把头搁在她的胸口上,让一切消融。她向我伸开双手,我向她扑过去。突然,她眼里喷出熊熊的怒火,她的一只手已经伸到了我屁股旁边。一下,两下,她刺了我两刀。

“‘狗日的!’她笑了,笑声把天地间的冰冷全装了进去,一家伙把我推在雪里。‘猪猡!’她又尖笑了起来,尖笑划破了那一片沉寂,她又回到了死人那儿。

“我说过,她刺了我一刀,两刀;但是她饿软了,根本杀不死我。可我还想留在那地方,闭上双眼,跟那两个人同归于尽。他们的生活同我的生活纠结在一起,使我走过了无数陌生的道路。但是有一笔债未还,使我无法安息。

“回来的路线又长又冷,在我眼前飘摇,口粮也只有一点。那些佩利人找不到麋鹿,已把粮食棚一抢而空。那三个白人也是这样,可我从那儿路过时,看到他们也饿瘪瘪地死在木屋里了。以后我什么都记不得了,直到我来到这儿,看见了吃的东西同火——很多火。”

他说完之后,倾慕地弯下腰,靠近火一点。好一阵子,油灯的火苗舞动着,墙上的影子随之跳跃着,仿佛在演出一幕幕悲剧。

“可是恩卡呢?”普林斯喊了起来,那最后一幕使他怎么也无法摆脱。

“恩卡吗?她不肯吃松鸡。她躺在那儿,搂着他的脖子,把脸完全埋在他的金发里。我把火挪得近一点,让她不至于受冻,可是她爬到另一边。我又在那边生了一堆火,可是也没有用,因为她不肯吃东西。现在,他们仍一动不动地那样躺在雪中。”

“那么你呢?”基德问道。

“我不知道。阿卡屯是个小地方,我也不打算回去住在大地的边上。可是活着有什么用。我可以走到康士坦丁队长那儿,他会给我戴上脚镣手铐,总有一天,他们会给我脖子套上一根绞索,这样我就会睡得沉实了。可是……这也不好,总之,我不知道。”

“可是,基德,”普林斯坚定地说,“这是谋杀呀!”

“嘘!”基德命令道,“有众多事情非我们的智慧所能及,也超出了我们的正义尺度。这件事谁是谁非,我们说不清楚,我们也无法判断。”

纳斯向火逼近一点。

一片宏伟的静默。

每一个人眼中,无数的景象在涌出,在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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