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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行了半盏茶的功夫,梨香院徐缓映入眼底,立在台阶下的青衣小丫鬟见她们过来,许是因为已经听说过潇湘馆的变故,脸色闪过一抹不自然,勉强陪笑道:“两位姑娘怎么有空过来?”

黛玉冷然一笑,简洁地道:“我来瞧一瞧你们姑娘。”说着,便扬一扬眉,径直举步,行往薛宝钗的住处,湘云见状,也无暇顾及其他,忙不迭地随了上来。

及到了那儿,听得有细碎的说话声传来,却是莺儿的声音:“姑娘算无遗策,一击即中,只可惜被雪雁一搅,竟前功尽弃,实在让人惋惜。”

房中静了一下,便听得薛宝钗轻轻一笑,声音中带着得意之情:“事情呢,的确让人遗憾,不过,已经这样了,也没有法子,只当这次是给那丫头一个教训,我再另想个法子,一定要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话音一落,黛玉掀了帘子进去,冷笑道:“我人就在这里,薛姑娘想做什么,请自便罢。”

薛宝钗料不到竟会是她,惊愕之下,竟从椅子上站起身,却又很快镇定下来,慢慢道:“林妹妹想必是听错了,我何尝说过要对妹妹做什么?”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便转眸看向湘云,眉眼间蕴着欢喜之色,欢声道:“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云妹妹了,甚是惦记,今日一瞧,妹妹气色甚好,我也能放心了。”

她这般言笑晏晏,神态亲热,湘云却并不言语,只略一颔首,一副有礼却疏离的模样。

见湘云如此冷淡,薛宝钗也觉得无趣,转眸看向黛玉,不经意之间,却瞥见黛玉衣服前襟落有点点殷红,不由错愕道:“林妹妹怎么了?可是有些不舒服吗?”

黛玉斜睨着她,声音清淡:“我的事情,不需薛姑娘操心。”

说到这里,眸色转寒,如蒙冷冰寒霜一般,声音中却蕴着沉痛之意:“闲话少说,今儿个我为什么过来,薛姑娘应该心知肚明吧?”

薛宝钗点一点头,微微一叹,却仍旧面不改色,慢条斯理地道:“妹妹的来意,我自是明白的,无非是为了雪雁,只是,妹妹先不要生气,先听我说几句吧。”

“我让莺儿送乌鸡汤过去,给妹妹补补身子,原是一片好意,不料被莺儿搞砸了,虽然是意外,却到底还是对不住妹妹。”

说着,便伸手拉过莺儿,娇声嗔道:“莺儿,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妹妹跟前跪着,给妹妹赔礼。”

听了这话,莺儿的身子萧瑟了一下,却到底还是不敢违逆,磨蹭着步到黛玉面前,敛衣跪倒在地。

黛玉并不看她,却斜睨着薛宝钗,唇边蕴了一缕似笑非笑的影子,拂袖道:“明人面前不说假话,事到如今,薛姑娘还极力否认,虚伪到这个地步,当真是百年难得一见。”

听得黛玉言语中俱是清寒之意,薛宝钗一阵怔忡,脸色十分僵硬,半晌才踌躇道:“林妹妹这话,我不太明白,难不成妹妹觉得我是故意的?既是这样,妹妹不如去叫老太太评理,何必来这儿冷语相向?”

听她提及贾母,黛玉怔了须臾,神色有刹那的失落和深浓的哀伤,只觉得有一口大石压上心头,沉重无比,一时娥眉轻颦,目蕴冷意,却说不出话来。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在流年岁月里,在坎坷波折里,渐渐变得坚强起来,不复当初的稚嫩脆弱。

没想到,在再次面对世情凉薄亲情虚无的事实时,自己依旧会轻而易举地心痛难受,溃不成军。

哀莫大于心死。

薛宝钗心思机敏,最擅长察言观色,见了黛玉的神情,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已经明白了几分,不觉笑意盈面,心中甚是轻松得意,却依旧假意客套道:“两位妹妹来了这么长时间,我却并未奉茶,实在大不应该。”

听了这话,便向房外的丫鬟挥手,吩咐道:“去泡一壶好茶,即刻送过来。”

小丫鬟答允一声,屈膝自去了,薛宝钗眼波流转,重新落到黛玉身上,随即道:“今儿个妹妹亲自登门,想来是盼着有个交代,何况,雪雁本是妹妹最亲近的丫鬟,更不能等闲视之,唔,待会儿我让人取十两银子过来,妹妹拿回去,给雪雁延医请药,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她这番话,说得轻软温煦,眉目之间,却蕴着掩饰不住的嘲讽之色,湘云看在眼里,不由蹙眉道:“这是什么话?林姐姐过来,难道是因为缺这几两银子?难道雪雁就该白白受伤么?”

薛宝钗料不到她竟会如此回护黛玉,又这般言语咄咄,眸色转深,透着无法言喻的恼意怨怼,隔了许久,才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雪雁受伤,只是事情已经发生了,除了给银子补偿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她这番话,说得清晰而冷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湘云更是气恼不已,拂袖道:“从前我一直以为,薛姑娘端庄稳重,是世上难得的好女子,到如今方才发现,我错得厉害,薛姑娘不但心思深沉,还是极冷血极无情之人。”

听了这话,薛宝钗再也按捺不住,脸色一沉,声音转冷:“史姑娘本是局外人,却屡次开口,我倒不知道,这件事情与史姑娘有什么关系?”

说着,回头瞥黛玉一眼,眸色一敛,几乎化作不见底的深潭,随即道:“罢了,闲话也不多说了,此事本只与林妹妹有关,不如还是由妹妹自己回答,妹妹此行,到底意欲何为?”

黛玉回过神来,极力压抑住心头的怅惘,唇角舒展出秋月般清凉的弧度,声音中亦透出生硬的冷意:“薛姑娘想听我的回答吗?稍待片刻,便见分晓。”

听了她的回答,薛宝钗皱眉不解,想了一想,正要再问时,已有丫鬟端着托盘进来,行礼道:“几位姑娘,请用茶。”

旁人还未说话,黛玉已经点了点头,步到那丫鬟身边,取了茶盏在手,淡淡笑道:“刚泡的茶,温度应该不低了。”

说着,便决然转身,将杯盖揭开,素手一扬,整盏茶水携着白茫茫的热气,尽数淋在莺儿身上。

她这一番举动,直如行云流水一般,从容迅速,毫无半点凝滞,房中众人还没分辨出是怎么回事,便已经听见跪倒在地的莺儿动唇启音,发出一声凄厉如狼嚎的惨叫。

薛宝钗骤然变色,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失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黛玉用力拂袖,冷然道:“莺儿伤了雪雁,如今,由我回敬一盏茶,薛姑娘难道不觉得,这很公平吗?”

薛宝钗目中尽是阴翳,顿了一下,方道:“莺儿是无心之失,你却是故意为之,何来公平一说?你行为失仪,难道不怕人说闲话吗?”

黛玉连声冷笑,断然道:“若是怕,我便不会走这一趟了,倘若你觉得闲言闲语能威胁到我,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她双眸向来是明澈如水的,此时此刻,却似有火焰轻燃,尽是雪亮的忿恨和恼怒,声音却冷彻入骨:“薛姑娘不必再说什么雪雁受伤是意外,内情到底如何,你我都心知肚明,既是这样,不如还是坦然相对罢。”

薛宝钗睨她一眼,眸中有犹疑的光芒一转,咬唇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黛玉浅浅牵起唇角,划出一抹如浮云般的笑意,慢慢道:“我是来告诉你,你伤害了不该伤害的人,必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抬手挽一挽云袖,唇边笑意尽皆敛去,声音渐渐凝重起来:“我本已淡看世情,不愿牵扯进世俗恩怨里,到如今,到底还是不能如愿。”

“雪雁何其无辜,却遭你狠心算计,虽然莺儿代你受了一盏茶,却远远不够弥补雪雁的伤痛和我心底的恨意。”

“今日之事,仅仅只是开始。”

“而今后的人生,除了与你对抗之外,我再没有别的期念。”

听得黛玉以冷静森然的语气,娓娓说出这番话来,薛宝钗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看向她的目光里,渐次流露出无法置信之色。

她与黛玉,相识已有近八年的时光,自以为很了解这个女子,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个淡泊纤弱的女孩,会直直站在自己面前,以坚定的语意说,要与自己为敌。

而站起来的她,身周似有耀目的光芒流转,让人不敢直视,仿佛,凤凰涅槃,终获重生一般。

这样的黛玉,让她觉得陌生,无法轻视。

这般心念一动,薛宝钗细白的牙齿在唇上用力一咬,勉力镇定下来,看着黛玉道:“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么你这番话,竟说得不共戴天一般?”

黛玉冷冷瞧她一眼,语意清婉却决然,如坚冰一般:“你毁了雪雁的人生,还不是深仇大恨?”

“闲话不必多说,我林黛玉在这里立誓,将来的日子,一旦我强过你,我势必将雪雁所受的苦楚,百倍千倍加还到你身上。”

“薛宝钗,你自求多福吧。”

说到这里,扬手抽出鬓边的碧玉钗,掷在地上,拼尽了全身力气,一字字地道:“此誓天地可鉴,以此为凭。”

玉钗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似击打在人心上一般,薛宝钗眸中发红,似能沁出血来,心头却如被冰雪冻住,冷到了极致,半晌才似笑非笑地道:“合府之人只道林姑娘温文如玉,弱不禁风,是难得的清水佳人,却不知林姑娘露出真面目来,竟是又狠又冷,真不知这么多年,林姑娘是怎么忍过来的。”

黛玉微微勾唇,那笑却极淡极浅,清逸之中带着一丝决绝:“倘若人不犯我,我自不犯人,但倘若有人欺到我头上,这佳人的虚名,要它何用?”

这样清冷坚决的言语,从她唇边吐出,薛宝钗只觉得心中一刺,忐忑和不安,更是如潮水一般涌来,止也止不住。

思绪纷至沓来,纷乱如麻,却有一个念头格外清晰,黛玉品格有多出众,她心里很明白,而有了这样一个对手,从今以后,只怕自己再也不能安然入睡了。

这一番针锋相对,落入湘云眼中,湘云只觉得,心底深处的惊诧震撼,是难以言诉的。

她一直都知道,黛玉是极与众不同的女子,却直到这一刻才发现,原来,这个女子,骨子里所蕴含的决绝坚强,足以叫天下男子感愧。

哪怕身在侯门,哪怕身边空无一人,她依旧高高地仰着头,绝不肯低下,更不会自暴自弃,清贵如斯。

黛玉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再不肯在此地停留,当下一拂云袖,傲然道:“我言尽于此,薛姑娘好自为之吧。”言罢,便携着湘云,决然转身而去。

天色欲晚,一带斜晖脉脉挂于天际,如浸寒霜,绚红胜血,在余晖的映照下,重重楼阁碧苑幻变出深邃而单薄的剪影,整个大观园都似浸没在浓郁的阴翳之下,化不开,消不去。

沉沉的暮霭下,两人沿着回廊静静行走,湘云侧眸看一看黛玉,蓦然叹息道:“以前还不觉得,如今一细瞧,竟觉得这大观园也不过如此,满目都是凄凉阴郁。”

黛玉长眉微挑,眉目间如烟笼寒水一般,淡然道:“景由心生,心态不一样了,看到的景致,自然也会变。”

说着,便拍了拍湘云的手,脸色缓和下来,软声道:“今日心灰意冷,甚是潦倒,有妹妹相陪左右,实是一大幸事。”

湘云温婉摇头,忙道:“以我与姐姐的情谊,理当如此才是,姐姐又何必客气呢?”

“刚才我还在担心,我们孤身到薛家,必定占不了上风,林姐姐却断然而坚强,有些举动,虽然出乎意料,却无一不彰显出自己的真性情,我想,经此一事,薛姑娘必定睡不着觉了。”

微牵唇角,眼底却不见笑意,声音亦低缓下来,带着一丝凝重:“只是,姐姐往莺儿身上泼了一盏茶,倘若薛家以此为由,到老太太面前嚼舌根,还不知会怎么样呢,实在叫人担心,何况,再过不久,薛姑娘便会成为宝二奶奶,到那时候,姐姐的处境,便堪忧了。”

她言语中俱是担忧之意,黛玉却一脸淡然,波澜不惊地道:“嚼舌根又如何?刚才老太太不肯出面处理雪雁之事,难道如今会为了一个莺儿,与我翻脸不成?就算会,我并没打算在这里留到天长地久,又何必惧怕?”

湘云不禁一怔,凝眉道:“姐姐当真要走?”

黛玉轻轻颔首,应道:“当初本是决定明年开春便回江南,但如今发生这样的变故,我更没了心绪,只待雪雁的伤势稍好,多则半个月,少则十天,我即刻去回了老太太,搬出贾府。”

湘云听了,沉吟须臾,心中有千般不舍,却还是盈然点头,轻轻道:“如此也好,这个地方,人心淡薄,亲情太少,实在并非久留之地。”

抬手挽一挽耳际的明珠坠子,眸底却有担忧之色隐现,迟疑着道:“只是,我心里依旧有些担心,姐姐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名副其实的千金小姐,倘若离开贾家,以孤女之身,不知能否应付艰辛世事?”

黛玉勾一勾唇,身影笼在暮色光圈下,更显得无波无尘,清冷有致,泠然道:“这便是妹妹过虑了,天大地大,我不信除了贾家,便没有我林黛玉安身立命之地,何况,倘若走出去,少了风刀霜剑、算计闲言,说不定能多一份轻松自在。”

她说得这般镇定自信,眉眼间清凌一片,湘云忐忑不安的心,不觉渐渐安定下来,唇角舒展出一缕清浅笑纹,颔首道:“林姐姐所言有理,倒是我想差了。”

沉吟须臾,抬眸与黛玉对视一眼,旋问道:“那么,林姐姐出去之后,是否依旧要回江南?”

黛玉轻轻摇头,婉声道:“如今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是雪雁的伤势,而京城是繁华之地,医术高超者甚多,虽然那位李大夫说复原的机会极小,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雪雁的人生就此支离破碎,定要寻得名医,将她完全治好,至于回江南,虽然期盼了很多年,却也不能不暂且放下。”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点水秋眸泛出一抹清辉,却清冷如斯,随即淡缓了语气,郑重其事地道:“更何况,我已立定决心,要为雪雁讨一个公道,若是回去了,岂不是白白便宜了薛宝钗?”

湘云听了这番话,一时无话,隔了许久,才感叹道:“林姐姐是个有主意之人,许多事情,心中自有决断,只是前路艰辛,我却不能陪在姐姐身边,只盼姐姐善自珍重,不要让我太担心。”

黛玉端然颔首,抬手替她理一理衣襟,神态亲昵,声音温婉若春水:“我会照顾好自己,妹妹也要多多保重,我们有缘再聚罢。”

此时此刻,她并不知道,侯门深处,几度沉浮,风刀霜剑日相逼,哪怕只是多停留几天,波澜亦不曾止歇。

而生命,因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滑向了出乎预料的轨迹,虽然是她自己的人生,却依旧身不由主,无法掌控。

黛钗相争,两边的贴身丫鬟皆遭创伤,这样不寻常的事情,自是惹得合府之人尽皆侧目,私底下议论不休,闲言闲语不断。

这样大的事情,贾母那边,自然也收到了消息,但如黛玉所预料的那般,因之前并没有出头,如今也不愿再轻易插手,因此只是装聋作哑,并没有多说什么。

对于外面的流言,黛玉自是不闻不问,只守在潇湘馆里,安静照看雪雁,即便贾母命人过来传召,也都推辞了,一颗心却已经瘦到虚无,冷到了极致。

如此过了两日,这天清晨起来,湘云自去王夫人房中请安,黛玉却亲自端了早膳,至雪雁房中看视。

及到了那儿,却见雪雁已经起床,正怔怔坐在镜台前,目光游离,神色怔忡,似乎人与心都到了远方一般。

此时,她面上的水泡还未消去,洁白如玉的肌肤上,凝着点点疤痕,呈现出乌黑之色,从脸颊横亘到颈项,看得人触目惊心。

虽然已经见过多次,黛玉依旧又心疼又难过,叹息一声,方行上前道:“昨夜睡得还安稳吗?”

听到说话声,雪雁清醒过来,颔首道:“很好。”

回头看了看娥眉深颦、满面愁容的黛玉,唇角舒展出浅浅的笑纹,随即道:“我心里很明白,这些日子,姑娘为我操了不少心,想必是日夜难安,其实,姑娘实在不必这样,天下的大夫这么多,总能医好我的脸,就算不能,姑娘也必定会养我一辈子,绝不会让我终身无依的。”

听得她言语平静,竭力露出一副淡然的模样,黛玉眼波轻漾,似宛转的水波,半晌才叹道:“你说这些话,自是想让我宽心,罢了,我们一起静待机缘,总要让你复原如初才是。”

将手中的托盘搁在案几上,随即道:“我让春纤熬了你爱吃的冰糖燕窝,先用早膳罢。”说着,便与雪雁同在窗下落座,各自用了半盏燕窝,再取了针线刺绣,打发漫长辰光。

刚绣了几针,湘云从外面回来,寻到这里,一进门便道:“今儿个太太那边,有一件新奇事儿,刚才宫里来了人,说是元妃娘娘有了身孕,将太太传召到宫里去了。”

闻言黛玉继续埋头做针黹,容色却一片淡漠,扬眉道:“是吗?看来这府里的荣华富贵,要更上一层楼了,只是,堂堂百年侯门,男子皆碌碌无为,只落到依靠女子的地步,终究并不是什么光彩事。”

因已看清贾府是亲情淡薄之地,如今听了这话,湘云不由一笑,正要出言附和时,春纤突步了进来,行礼道:“刚才琏二奶奶让人过来传话,说是北王府的湄郡主来了,如今往老太太那边去了,待会儿便要过来探望姑娘。”

听得水湄到访,黛玉不免有些意外,却也无暇多说什么,只搁下手中的针线,让底下的丫鬟将糕点茶水准备齐整,自己携了湘云、雪雁,到正厅相候。

因从未见过水湄,湘云自是好奇,看着黛玉,问道:“林姐姐曾在北府住过几天,这位郡主,想必就是那时候结识的,不知她这人性情如何?”

黛玉略整一整衣衫,含着笑意道:“是个极好的女子,虽然身份尊贵,却爽直大方,毫无半点娇纵之气,与你倒有几分相似之处,待会儿见了,你也必定会喜欢的。”

一语未了,便听得水湄娇笑一声,道:“虽然不一定当得起,但能听到林姐姐如此赞誉,湄儿实在开心。”

黛玉抬头看时,见一群人簇拥着水湄,行了进来,便站起身来,行礼道:“多日不见,郡主别来无恙?”

见了这副情形,湘云心中自是明白,忙也敛了衣襟,俯身拜了下去。

水湄忙伸手来扶黛玉,又环视房中,温然道:“都起来罢。”

说着,又朝身后之人摆手,笑着道:“我想与林姐姐单独说说话儿,你们不必伺候,将东西搁下,都出去候着就是。”

众人闻言,自然无话,一同答允下来,依言将携带之物搁下,方鱼贯退了出去。

不过须臾功夫,案几上便堆满了形形色色的物品锦盒,皆出自江南,精致新巧,与上次水溶来府所赠之物,规格不相上下。

黛玉轻轻颦眉,道:“湄妹妹过来,我是极欢迎的,只是带了这么多表礼,实在不敢当。”

水湄笑语如珠,摇头道:“姐姐何必说这些客套话?我与姐姐一见如故,多关心些,本是理所当然的,何况,这些东西是为姐姐稍解乡愁而备,都是极寻常之物,姐姐实在不必介怀。”

黛玉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请她落座,又将湘云的身份来历说了一遍,两人忙起身见了礼,因彼此年龄相近、性情相似,果然颇为投缘,都有相见恨晚之意。

如此闲话半晌,水湄方凝眸看向黛玉,细细打量两眼,方轻言细语道:“上次我还没回府,林姐姐便先走了,实在遗憾,这次相见,林姐姐似乎瘦了不少,想来住在这里,过得必定是不顺心的。”

黛玉淡淡抿唇,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语意宁婉而平和:“也没有什么,好与不好,我总能应付过去。”

她这般淡然自若,波澜不惊,水湄却深颦秀眉,朱唇轻启时声如叹息,有着心疼伤感的意味:“林姐姐蕙质兰心,胸中自有丘壑,无论遇上什么变故,都能从容应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只是,这段时间,贾府如何对待林姐姐,我原也是知道的,实在过于薄情,姐姐心底,必定难受极了。”

见她言语间尽是关切之意,黛玉不由心中一暖,唇角舒展出清怡的笑容,温婉地道:“湄妹妹之心,我很感念,不过,郡主实在不必太担心,要不了多久,我便会搬离这里,到时候,自然是天大地大,一片逍遥了。”

听了这话,水湄怔了一下,眸中漾出欣喜至极的神色,欢声道:“林姐姐这样说,想必已经深思熟虑了,只是不知姐姐出了贾府之后,打算到何处落脚?”

说着,便挽起黛玉的手,眉梢眼角俱是盈盈笑意,旋又道:“虽然与姐姐相识的日子并不长,但姐姐这个人,我是极喜欢的,倘若姐姐愿意的话,不如来我们明雅苑暂住,如此,我们姊妹便能朝夕相处,品茶赏花,吟诗刺绣,相伴闺阁度日,实在是赏心乐事。”

黛玉轻轻摇头,带笑道:“湄妹妹一番好意,我心里很感激,只是,我与妹妹一直以心相交,倘若万事都依靠妹妹,实在不妥,不如还是由我自己在京城另寻住所,倘若妹妹有暇,可时常过来相聚。”

这是黛玉的见解,虽然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可是,在她骨子里,依旧拥有一份铮铮傲骨,并不愿意附庸他人度日,所以,即便明知道水湄是真心诚意相邀,她也不愿接受。

闻言水湄不免有些失望,却到底不肯放弃,沉吟须臾,因又道:“林姐姐未免过虑了,既是以姊妹之情相交,这些小节,实在不必拘泥。”

黛玉淡淡一笑,仍旧摇头道:“妹妹之言,自是极有理的,我也知道,倘若进了北府,妹妹定会尽心照看,绝不会让我受半点委屈,这些我都深信不疑,只是,我在贾府已经依附了十多年,实在很想试一下独自度日的感觉,还请妹妹体谅一二。”

她说得轻缓平静,却蕴着百折不回的断然,水湄听了,不由有些无奈,心头深处,却油然生出一丝感佩来。

以前只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才气与品格,皆是绝世仅有的,却从来不知,这个女子的真性情,是如此叫人敬服。

虽然寄人篱下多年,虽然弱质纤纤,可是,在她身上,所蕴含的坚强气韵,并不输于世间任何一个男子。

出众如斯,实在值得哥哥为她茶饭不思,相思成痴。

思绪沉浮了须臾,水湄便叹息一声,只得罢了,道:“既是这样,我实在不能多说什么,候姐姐出去之后,我多去探望就是。”

抬起头来,在房中环视一圈,向雪雁招了招手,随即道:“对了,来了这么久,还没与你说话呢,你待林姐姐一片忠心,我心里是极感佩的,只是受了这么多苦楚,未免让人觉得难受。”

“郡主这话,雪雁实在不敢当,”雪雁连忙行上前来,敛衣应答,“姑娘待我恩重如山,我自当全心报答,才合乎情理。”

水湄微微颔首,心中不由更是喜欢,笑赞道:“想来只有出众如林姐姐,才能调教出你这般忠心不二的好丫鬟。”

“湄妹妹过奖了,”黛玉唇角的弧度稍微收敛,声音虽然依旧轻柔婉转,却凝着深深的焦虑和期盼,“其实,有一件事情,我很想托付妹妹,妹妹常在宫闱走动,见多识广,认识的人也多,倘若方便的话,请妹妹打听一声,看哪种药膏能够活血祛疤,让雪雁的脸颊复原如初。”

水湄听了,不假思索地点头,应道:“林姐姐的话,我记下了,待回去后便让人进宫询问,必定不会辜负姐姐之托。”

闻言黛玉自是欢喜,起身行了一礼,端然道:“如此,我便先多谢妹妹了。”

水湄起身相扶,旋而话语一转,不经意地道:“好了,不说闲话了,前段时间,哥哥到贾府来,想与姐姐一见,不料却未能如愿,哥哥回去之后,又消沉又失望,那副模样神情,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叫我好一顿取笑。”说着,便目不转睛地看着黛玉,眉目间流转出盈盈笑意。

闻言黛玉怔忡须臾,洁白如美玉的脸颊上泛出一点娇红,却很快稳住声音,婉声道:“上次之事,原是我的不是,还请湄妹妹回去之后,代为致歉才是。”

她这般淡然不惊,水湄反而不好再说什么,只笑了一笑,应允道:“我明白了,话一定会带到的。”

几人又闲谈一番,眼见时候不早,水湄便出言告辞,黛玉、湘云忙站起身来,将她送至仪门,直到她上轿去远了,方才转身回来。

候回到闺阁,湘云抿了一口茶,因笑道:“林姐姐结识的人,果然不凡,这郡主人长得好,性情也好,在世家王府小姐里,当是极出众极难得的了。”

说到这里,便转首睨着黛玉,唇边笑意转深,旋又道:“妹妹这般出众,想必做哥哥的也差不了多少,何况,听郡主话中之意,似乎北王爷极在意林姐姐,不知林姐姐心里,是如何待北王爷的?”

“云妹妹好没正经,”黛玉到底脸皮薄,双颊红霞漫卷,垂下眼眸,略微沉声道,“上次妹妹刚听说了北静王的名头,便拿这个打趣,如今又来拉扯,不觉得无聊吗?”

“这样有趣的话题,如何会无聊?”湘云言笑晏晏,牵住黛玉的衣袖,不依不饶道,“唔,上次林姐姐并没有直接回答,到了如今,还要回避么?”

黛玉默了许久,唇际绽开一丝浅微的笑容,淡然道:“你我相交多年,你执意要问,我也不能不答,平心而论,北王爷这个人,明润雅致,温其如玉,比宝玉强了十倍还不止,可是,如今的我,实在没有心情想这些。”

时光流转中,她终于愿意承认,在心灵深处,恍然闪现过水溶的身影,可是,那份心肠,终究只是清清浅浅的牵动了一下,还未生根发芽,便已经冷寂下来。

是的,冷寂了,看清了宝玉的软弱无能,看清了外祖母的淡薄寡情,她已经分辨不清,在这世间,还有谁值得自己相信,还有谁能够一直停留在自己身边,带来久违的温情。

尤其是外祖母,那个她相信了十多年的人,蓦然露出真面目来,让她觉得惊骇而陌生,心头的信念,亦在一瞬间坍塌。

谁说视如珠宝?谁说永远善待?到头来,只落得一场心灰意冷,柔肠寸断。

虽然身为女子,总是会有期盼,总是想着,也许有一日,会有一个人来到身边,牵起自己的手,用真心与温柔,将自己心头的冰层溶化,带来融融如春的温暖,弥补自己所受的伤害和痛苦。

昭而显之,这一点,仅有几面之缘的水溶,并不能做到。

所以,哪怕知道,如水溶那般出色的男子,可遇而不可求,她还是不能动心动情,相反,心扉已逐渐被冰凉、荒芜占据,两者纠缠郁结,牢牢绞在一起,勒得那样紧,几乎透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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