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锦谦拱手说：“十室九空。我和韩姑娘去找那些死在山里的人的亲属，一家都没有找到。唉，老百姓流离失所，真是苦啊。”
石达开听了此话，脸色凝重。
石达开是个方脸、浓眉阔口的人。在天京的时候，脸上肉多，有如来之相，现在瘦多了，脸色憔悴，却显出干练硬朗之气。他仰起头，长出一口气，说：“锦谦，我们带兵打仗，本来是为了天下百姓苍生，没想到死人无数，也让老百姓跟着流离失所。日后我若得了天下，无论是弹丸小国，还是天下一统，我定以百姓为父母，否则，与畜生何异？”
曾锦谦说：“殿下曾经主事安徽，广播仁政，安徽人人皆知。翼王能得天下，实天下人之福。”
石达开示意曾锦谦扶起韩宝英，对她说：“韩姑娘，如果你不怕吃苦，那就暂且留在军中吧。锦谦，你给安排一下，让她随着中军行动。”
曾锦谦拱手，带着韩宝英走出石达开的帐篷。
石达开看着他们的背影，却想到了邱道长在九江的船上曾经跟他说过的一席话。邱道长说，能打下天下的，没有真正的“仁者”。传说中的仁君，不过是为了统治的需要，做出的样子而已。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的世界。虽然人人都喜欢仁义，但是即便是老百姓，在选择跟随者的时候，他们往往去选择一个能够给他们未来的强者，哪怕怕有时候这个强者是在油腔滑调来骗他们，他们也愿意相信。而不愿意去跟随一个他们明明知道的仁者。
狡诈狠毒者往往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因为他们能够抓住一切有利的机会。为了生存，他们不论道义，不讲规则。同样，在天下争霸中，能最后取得胜利的，往往也是这些人。
他们狡诈，但是表面却要装得温厚；他们凶狠，但是表面要善良。这种人，才具备作为天下之王的条件。
石达开很明白。同天王相比，东王残暴，却不狡诈，因此东王败北。自己跟天王相比，没有天王的狡诈，跟东王相比，没有东王的凶残。自己只是懂些用兵之道，却往往下不得狠心。
比方他在安庆的时候，则完全可以带走太平天国的大军。带走了大军，天国危险，但是他石达开就可以攻城略地，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现在虽然自己做到了仁义尽致，却兵微将寡。
现在他明白了，一个人的能力再大，如果没有辅佐良将，也难成大气候。
他石达开能够做成一番大事业吗？
5、宝庆府失利
太平军又在湘南的山中穿行了一个多月，无数次冲破清军的阻挡和骚扰，绕过永州城，终于在咸丰九年（1859年）五月初，到了宝庆府地界。
石达开的心腹宰辅曾锦谦在行军途中得病而亡。
自二月从赣南开始战略转移到现在，太平军在这三个月里，除了从大山里穿行，就是走村过乡，没有攻占过一个县城以上的城市，军队没有很好的休整过。补给也只是勉强一路筹集。
石达开是个仁者。他不许士兵扰民，不许他们强征，一路上踊跃投军的人很多，到达宝庆府地界的时候，太平军再次达到了十万人。
这么庞大的军队，军需供给成了严重的问题。
是否攻打宝庆府，石达开犹豫不决。张遂谋等众人力主不打宝庆府，军需可以强征。石达开知道，所谓的“强征”跟抢劫没太大差别，会让百姓憎恨，就没答应。
张遂谋说：“翼王。我们千里征战，清兵肯定做了防备，宝庆府不易攻。如果攻不下，不但损兵折将，还迁延时日，耗费军用，去四川之路他们更会进行封堵，这对于我们非常不利。”
石达开说：“这么多的大军要吃要用，只从百姓口里征点儿粮食怎么能够用。这两个月大军一直在省吃俭用，在行军。军队是行军打仗的，只行军不打仗不但得不到供给，还会影响士气。军队是需要一些戾气的，没有戾气的军队，就像散沙，被水一冲，就会崩溃。从赣南一路过来，我们就没有正儿八经打过仗。因此，宝庆府应该打。我们这十万人的军队，拿不下一小小的宝庆府吗？打下了，好好休整一下，补充一下给养和兵员，进军四川也不迟。”
张遂谋等默然。翼王说得很有道理，自然他们说得也有道理。如果顺利拿下宝庆府，肯定会对大军有利。但是，万一拿不下……
石达开的眼神异常凌厉坚定：“一定要拿下宝庆府！”
可是让石达开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他的十万大军，竟然没有拿下宝庆府。
在宝庆府外等着他的，是太平军的死敌之一广西按察使刘长佑。这个刘长佑也曾经在湖南办团练，曾经是太平军死敌江忠源的手下，江忠源在庐州战死后，他奉湖南巡抚骆秉章命令，曾经偕同江忠源的兄弟，攻克袁州、临江等地。一八五七年，袁州太平圩之战，全军溃败，刘长佑下马引佩刀欲自裁，被下属劝阻。
同江忠源一样，这个刘长佑英勇善战，不惧生死，是太平军的劲敌。
这次，他带兵和李续宜分据东西，在安庆府城外阻击太平军。
这两人异常凶猛。他们互相配合，前后夹击，竟然让石达开大军连吃败仗。
赖裕新率领的一部人马也来到宝庆府，同翼王的兵马汇合。随着赖裕新一起来到的，还有大批的清兵。
双方人马在安庆摆开战场，厮杀了三个多月，石达开部没有得到任何便宜。眼看大军的补给越来越困难，而清兵越来越多。
石达开的这十万兵马一大半是在进入湖南后招的新兵，这些新兵一看这仗越打越困难，粮饷越来越稀薄，有的就开始溜。他们开溜还不是一个一个的溜，而是一大帮一大帮地就溜走了。其中有一帮是从广西跑过来的天地会，他们其中一个是石达开的老家人，跟石达开攀得上亲戚，因此石达开叫他到中军帐谈过两次话。这个叫张开的天地会小头目垂涎韩宝英的美色，临走前，竟然找到韩宝英，让她跟他走。
韩宝英问他为什么要跟他走啊。张开说石达开被包围了，他又不肯撤军，清兵越来越多，太平军越来越少，恐怕再不走就走不成了。张开说他带着他的几百个弟兄，在广西和湖北两省交界处，打家劫舍，清兵根本不管他们，有吃有喝，日子比跟着石达开强多了。假如韩宝英能跟着他远走高飞，她想要什么，他就给她弄什么。张开跟她说，他们曾经攻进一户有土堡的地主家里，这个地主有上千亩土地，在地主家里光金条，他们就抬出两箱子。可惜后来清兵撵得紧，他们把金条又扔了。
韩宝英想法跟这个张开东扯西扯，一直拖到石达开回来。韩宝英把张开要带人走的话跟石达开说了，石达开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这个老乡。张开一看事情败露，吓得浑身颤抖。
石达开很疲惫。他伸手示意张开别紧张，说：“张开，你只要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我石达开可以放你走。不过，你只能自己走，那些兄弟走与不走，要看他们的决定。你明白吗？”
张开不知道石达开能怎么处置他，吓得头也不敢抬，两只手虽然是抱拳状，却是鸡啄米一般抖个不停。石达开看了他一眼，很平静地问他：“张开，你说，弟兄们为什么要离开太平军？”
张开“噗通”跪下，说：“翼王殿下，都是这些混账瞎了眼，该死……”
石达开打断他的话，不耐烦地说：“那这么说，要离开太平军，都是你的手下撺掇的？”
张开低着头，想了一会，才小声说：“是。”
石达开叹气，说：“兄弟，我可听说你在广西之时，也是响当当的一条汉子，今天怎么连实话都不敢说了呢？如果真的是你的兄弟逼着你离开太平军的，那我安排人找你的那些兄弟问问，如果事情果真如你所说，我赦你无罪。但是，如果是你张开怂恿弟兄们离开太平军，可就别怪我不看老乡之情面了。”
张开一听这话，头在地上磕得“砰砰”响，说：“殿下饶命，是我想带我的兄弟离开。我该死……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啊，求翼王殿下饶了我吧。”
石达开猛然喊道：“站起来！张开，你要是还想活命，就给我站起来！”
张开弹簧一样跳了个高，站了起来。石达开让他坐下，张开不敢坐。石达开说：“好。那你就站着吧。从现在开始，你必须认真回答我的问题，不允许有一点撒谎，否则，立斩不饶！”
张开大声说：“是。”
石达开问：“张开，你为什么要离开太平军？”
张开想了想，说：“翼王殿下，我可就实话实说了。我的这些兄弟，都是穷人。他们当年参加天地会，就是为了能有一口饭吃。没办法啊，有的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大家就一起出去找个富户劫了，把钱粮分了，拿回家给老婆孩子吃。因此，我们在两省边界处活动，就是为了不让官府抓住。参加太平军，是听说有兄弟参加太平军升了官，发了大财。还有，就是我们在那边的日子一天天越来越不好过了。富户们都成立团练，这些团练有枪有炮，我们跟他们打总是吃亏，没办法，就来投军了。我们打仗是老把式，您知道的。上次我们被刘长佑围在山沟里，是我们的那些兄弟先偷偷攀上山顶，从山上朝下扔石头，把刘长佑的人打懵了，我们才冲了出去。不过，兄弟们死得越来越多，我们的败仗也越来越多，吃的却越来越差，那些青菜吃得我们都拉肚子，殿下，兄弟上战场就是去送死啊。您也知道，外面的清兵越围越多，这仗……越打越吃亏。我们家里大都有老婆孩子，现在也没钱没粮送给他们，在这里待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翼王殿下，我们是真的……没办法了”
石达开认真地听完张开的话，问：“张开，你说得有道理。但是战场较量，就像高手过招，胜败之变换瞬息万变。现在我们是处于劣势，但是我们士兵伤亡并不比对方多。宝庆府现在被我们团团围住，只要我们找机会打败刘长佑，别的清军就会不堪一击，打退援军，宝庆府就可以一鼓而下，兵卒们看不到这些吗？”
张开带兵打仗也有十多年了，虽然是一帮小喽罗，却也积攒了一些对敌经验，他索性放开，拱手说：“翼王殿下，您是太平天国主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天地会头目，您指挥的都是大仗，我带大家打的都是小仗，也许我的经验不值一提，但是很实用。我们那几个人跟现在殿下的情况差不多，没有援军，没有粮食供给。我们无论跟清兵还是团练打仗，都是速战速决。能打下来就麻溜打下来，一看是块难啃的骨头，我们就赶紧扔。我们人少，拖不起。翼王殿下，太平军虽然是兵多将广，但是跟满清比起来，还是不行。再拖下去，虽然不至于全军覆没，但是拖得时间越长，我们的劣势越多。您在这儿想着打败刘长佑，刘长佑还在想着怎么消灭太平军呢。现在局势对太平军越来越不利，军心涣散。翼王殿下，当务之急是赶紧撤军。这是我的肺腑之言，虽然难听，但是殿下刚刚说过，如果我说实话，就会饶我一条性命。”
石达开边听张开说话，边点头。听完了，他问：“如果我现在撤军，你和你的弟兄们还会待在太平军中吗？”
张开想了想，说：“会。”
石达开笑了笑，问：“那你们以后还会走吗？”
张开犹豫了一会儿，才说：“翼王殿下仁心宽厚，如果能让我们不必徒劳送命，我们自然不会走。”
石达开笑了笑，说：“好。那你回去吧。带着你的兄弟们好好打仗，希望我看到你的时候，你还好好的。”
张开似乎还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他看到石达开转身进入内房，忙退了几步，跑了出去。
韩宝英在另一个房间出来，对石达开说：“翼王殿下，您真的相信这个张开的话吗？”
石达开抬头，看着屋顶，长叹一口气，说：“我知道他不会留下。不过，人心散了，即便强留住有什么用？谁爱走就走吧，他们当初来投军，也不是为了枉送性命。人都是为自己着想的，这没有什么错。他们来了，我们却没有留住人家，这说明我石达开无能。”
6、白龙洞题诗
张开在当天夜里，就带着他的那些兄弟中的大多数走了。在后来的两天中，又有不少人偷偷溜掉了。
张遂谋提议派人监督，抓到逃跑的杀几个，刹住这股子风气，被石达开拒绝了。他说：“他们离开太平军，说明他们已经对我们失望了。民心可疏不可堵。让想走的走吧。”
石达开安排朱衣点断后，大军分批从宝庆府撤离，南下进入广西地界。
一个多月后，这支异常疲惫的大军终于攻克庆远府，有了暂时的休整之地。这个时候，石达开的兵马又扩大到二十万人。石达开让部下抓紧时间训练这些新兵，以求能以最快时间上战场打仗。
太平军在庆远府住了半年多。在石达开的一生中，这是他生活比较平静的半年。
广西的清兵比较薄弱，何况广西还有天地会的“大成国”。来到广西后，大成国的平浔王陈开就派大将李文茂来找石达开，让石达开率部去大成国，他可以封石达开为第一大将军。
石达开虽然对天地会的人不太感冒，但是这个陈开既然能在浔州府称王，也算个人才。他很礼貌地给平浔王陈开回了一封信，信中说他依然是太平天国的翼王，自然不会投奔大成国。不过，大成国和太平天国都是反清组织，应该互相援助，共同抗清。
陈开是佛山人，带领天地会的人在佛山发动起义。起义后，他带着人马进攻广州，却被得到英国人协助的清军打败，一路逃到了广西浔州，在这里建立了“大成国”。
陈开对石达开不肯加入大成国，表现很豁达。为了表示欢迎，他还派人给石达开送来了各种用品，最让石达开感兴趣的是，这个水手出身的浔州王，还给石达开送来了一些笔墨。
这让石达开雅兴大起。这十年来，除了在天京有过一段时间清闲，石达开无时不在征战之中，他都忘记了自己竟然还算个读书人。
吏部尚书孔之昭是个喜欢笔墨之人，看到这些东西高兴地不得了，对石达开说：“翼王殿下，这个陈开倒是个有心人，他怎么知道你是个读书人呢？”
石达开十多岁，在老家就以诗文著名，算是文武全才，自然喜欢这上等的笔墨纸张，他笑着说：“这陈开当年是个水手，有如此行为的水手，自然不是一般人，果然有国王风范。”
第二天，石达开携新封诸位文武同游北山白龙洞。此时，翼王已经新建了一套官职制度，新封了一批官员。同去的有元宰张遂谋、地台右宰辅石蔡亲、户部大中丞肖寿鐄、礼部大中丞周竹歧、兵部大中丞李遇隆、吏部尚书孔之昭、户部尚书李岚谷、礼部尚书陈宝森诸大员，当然，还有一直伴随在石达开身边的韩宝英。
同刚来的时候相比，现在的石达开又恢复了信心。经过庆远府的这几个月休整练兵，大军现在朝气蓬勃，队伍齐整。石达开是个仁义君子，对人没有防备之心，自然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心腹大将正酝酿着一场哗变。
因此，在这个春风和煦的日子里，石达开登高远眺，看着山清水秀，鸟儿欢唱，不由得说道：“真是好景色。”
张遂谋是天生的严重近视眼，看什么都不清楚，只能看得出大体形状，他看着不远处的一堆石头说：“是啊。天气好了，来这山上的人真是不少。”
张遂谋的话让大家不由得一愣。石达开要来这里游玩，士卒都提前封锁了路口，山上也设置了一些暗哨，有几个想进山玩儿的，都被士兵给挡住了，这山上怎么会有人呢？
知道张遂谋眼神不好的，除了石达开、曾锦谦，就是孔之昭了。曾锦谦老家是桂平，张遂谋老家是平南，两家相距有几十里路远，但两人非常要好。曾锦谦曾经充当张遂谋的眼睛，帮着张遂谋相亲，结果人家看中了曾锦谦。张遂谋一直到相亲结束，也没看清人家长得什么样子，出来后问曾锦谦：那一帮人中，哪个是相亲的女孩。曾锦谦想了想，说是那些女人中，最左边的那个。
张遂谋想了想，惊讶说：“好高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