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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混乱(2)

下午两点钟,杜咬凤风风火火地出现在许太太的花店里。

许国光暴卒后,许太太折价卖掉了“沪浙小厨”,不久,在那位老同学、卖地板的马老板建议下,开了一家花店,就在重庆南路的复兴公园对面,店面不算大,生意倒不错,许太太雇了两个伙计,一个负责进货,每日天不亮就出现在郊区的苗圃里,一个专门送花,她自己天天看店,接接电话,并不怎么累。

事先,杜咬凤跟许太太通过电话,她想看看许国光生前用的那只手机。

丈夫死后,这只西门子手机就给了上小学的儿子用,许太太自己有手机,听说小孩子大脑尚未发育成熟,手机辐射对大脑发育不利,就把手机收了回来,一直扔在抽屉里。

许太太有点莫名其妙,杜咬凤怎么会突然对丈夫留下的手机感兴趣,难道里面有他们以前相互发送的短信息,内容非常肉麻?再怎么肉麻,人都死了,许太太是不会吃醋的。

杜咬凤从许太太手里接过手机,道了声谢,走出店就在人行道上仔细看起来,全然不顾从身后射来的鄙视目光。

手机里有一大堆收到的信息,杜咬凤找到了其中的两条,一条是“公开展示裸体”,内容相同,一字不差,另一条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开门”,接收时间是午夜12点。

现在都清楚了。

下午三点钟,《窗台上的Zoe》被小心翼翼从墙上摘下来,装上原来的保护封套,一层牛皮纸,一层塑料纸,装上四只硬角,暂时放在楼上的储藏室里。储藏室有两平方大,挂着冬天穿的衣物,羽绒衫、皮茄克、羊绒大衣,一打打的鞋盒,都是过了流行季的各色女鞋,还有立式吸尘器和几件杂物。

杜咬凤把画背朝外,靠着一格一格的橱柜搁置好,想想又不对,不能让它“面壁思过”,于是调过来,小心翼翼把画搁好了,确定它不会倒下来,才拉上移门,灯自动关闭,储藏室变成一团黑黝黝的空间,没有一点光透进来,《窗台上的Zoe》肃静地伫立在冥冥黑暗中。

十分钟后,客厅里召开了一个三人临时会议,比夫趴在沙发脚下旁听。

许国光和三文的死亡,女儿与阿壶的死里逃生,迫使杜咬凤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情况已经相当危急,那两架撞坍世贸中心的客机,正在飞往纽约的途中。

摆在她面前的唯有两种选择,要么在美术课上当裸体模特,要么去“AK47”做人体彩绘模特。

剩余的时间只有八小时,得赶快拿主意。

在诺诺与朴老师通电话后,前一种选择被Delete了,因为今晚没有课目。

Q先生接到诺诺的致歉电话,又一次莫名其妙,原以为诺诺会表示再来做一次,如果是这样,Q先生当然求之不得,可没想到,诺诺推荐了另外一个人,并再三强调,此人的身材保养得如何好,皮肤如何白皙,跟我相比,只不过年龄稍稍大了一点。

现在的女孩子,越来越教人看不懂了,她是不是改行了,当上彩绘模特的经纪人了?

肚子里这样嘀咕,Q先生还是和颜悦色道,可以,把人带来,让我看一眼再作决定。

当Q先生看到杜咬凤的时候,不禁吓了一跳,原以为顶多是个二十七、八岁,或者三十出头的女人,没想到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

幸好,杜咬凤一直坚持去健身房跳有氧操,加上每周游泳一次,身材保持得不错,没有太走样,Q先生在犹豫了一番后,点了下头,不过,他提出一个苛刻的要求:

把彩绘这一环节,从幕后搬到幕前来,就在酒吧的中央,让顾客观赏到彩绘的全过程。

这就意味着,模特必须一丝不挂站在酒吧里,肌肤的每一寸都曝光在众目睽睽下,没有色彩的遮盖,整个过程至少两、三个小时,相当漫长。

“每小时一百元,三小时三百元,怎么样?”

Q先生望着杜咬凤,语气很坚决,丝毫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另外,你必须交付五百元押金,如果你提前走人,我非但不支付酬金,还要扣除你的押金。”

吃一堑长一智,Q先生变得聪明了。

杜咬凤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好端端的我,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就连做妓女,也没付押金的!

晚上十点钟过后,AK47里就没有空的座位了,不仅因为是周末,更因为这里的人体彩绘已经打出了名气,很多人慕名而来。

十点钟开始,先是两名固定的模特出场,展示身上的彩绘,一个正面画了一条锦鲤鱼,背后画了一幅山竹图,另一个在全身画了一幅“火舞艳阳”的抽象画,随着音乐节拍,模特扭动身体,身上的火焰在舞动,有一种性的暗示,气氛调动起来了,然后Q先生亲自登台,拿着麦克风,说了一段从书本上死记硬背的话:

彩绘师充分利用人体的咫寸肌肤,以画龙点睛之笔,前后左右,驰骋其艺术精灵,让人体之美、绘画之丽,在和谐中升华,达到极致。

对欣赏者来说,需要调动健康的审美观、发掘自身的文化底蕴,展开想象的翅膀,感受人体的秀美和绘画的绚丽多姿,领略浑然一体的人文精气。

为了帮助大家更充分地了解人体彩绘这门新兴的艺术,特意将彩绘的全过程从幕后搬到幕前,完整地展示给大家看。

诺诺在酒吧里占了一个吧凳,一来她不放心,二来,杜咬凤心虚得很,希望女儿能在场,不过阿壶就没这么幸运了,他和比夫只能呆在酒吧外面,诺诺再三警告,不许进来,不许偷看我妈咪的裸体!

哼,谁要看?

阿壶心里嘟哝着。

如果是你的裸体,我倒很想看看……

Q先生退至吧台内,灯光变幻,比刚才要亮,彩绘师先出来,提着工具箱,叼着香烟,吊尔郎当的样子,之后模特出场,她低着头,身上裹着一件深色大袍子,头上戴一顶连袍的帽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里要举行一场拳击赛,拳手登台了。

诺诺朝周围的人群反复看了几遍,担心有熟人,还好没有。

客人大多是男性,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身体前倾,满脸期盼,希望看得更清楚,恨不能加上十支日光灯。从他们身上究竟能挖掘出多少“文化底蕴”?诺诺表示怀疑,倒是下面那根东西快要呼之欲出了。

“狗娘养的”把香烟掐灭,打开工具箱,拿出画笔和颜料,把棒球帽往脑后反戴,看着杜咬凤,等着她脱下袍子。

全场的眼睛都在盯着杜咬凤,包括吧台后Q先生犀利的目光,五百元押金就放在他口袋里。

杜咬凤把牙一咬,心一横,不管了,豁出去了!

不就是裸一回吗?

出生时,我就是裸体的。

生孩子时,躺在手术台上的我也是裸体的。

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也是裸体的。

洗澡时裸体、做爱时裸体、这还不包括无数次站在盥洗镜前欣赏自己的裸体……

总而言之,人的一生中会经历无数次裸体,不多这一次。

这么想着,杜咬凤的心里宽慰多了,她抓住大袍的腰带轻轻一抽,扎成蝴蝶结的带子就松了,随着手势拉出一条优美的直线……

轰隆!

每一位在场的人都感觉到一股震撼的力量,当然,这股力量不会来自于那根腰带,而是来自于酒吧的那扇金属大门。

大门被猛地弹开,撞翻了一张酒桌,啤酒瓶和鸡尾酒杯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闯进来五、六个人,穿着警服,挥舞警棍,大声喝斥:“我们是黄浦区公安局治安中队的,依法取缔色情表演场所,所有的人把手放在头上,蹲在地上,谁都不许动!”

“蹲下!蹲下!叫你蹲下!听见没有?”

有几个不服气的,不是脑袋上挨了一巴掌,就是屁股上挨了一记“秘制火腿”。

彩绘用的工具箱被一脚踹翻,画笔和颜料散落一地,“狗娘养的”刚刚跳起来,一根警棍就伸了过来,一直戳到他的鼻梁骨上。

“老实点,蹲下!”

慑于警棍的淫威,“狗娘养的”乖乖蹲下了。

趁乱,杜咬凤把袍上的腰带系好,回头看了女儿一眼,诺诺蹲在地上,手抱着头,不敢多看,Q先生蹲在吧台里面,根本看不见。

AK47的生意兴隆,招徕了附近几家酒吧老板的眼红,一封匿名举报信投入了挂在警署门口的警民联系箱里。

打着艺术的幌子,公开举办色情表演,不仅有伤风化,更破坏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治安中队决不能坐视不管,几天前他们就派出便衣混入酒吧,暗中取证,决定在客人最多的周末晚上,发动突然袭击,端掉这个色情窝。

酒吧业主、彩绘师、模特三个人被带回了警署,Q先生沮丧地在“酒吧停业整顿通知书”上签了字,“狗娘养的”被罚款五百元,至于杜咬凤,治安中队一名警官对她进行了一番批评教育:

“女士,你年纪不小,还在酒吧里做这种事情,如果被你的儿女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想?”

他们百分之百的支持我……

杜咬凤心里这样回答。

“你有职业吗?”

杜咬凤当然不能说,谎称自己失业,按月领取最低生活保障金。

“这么说你是4050人员罗?”(注:这是政府对四十岁以上女性、五十岁以上男性失业者的一种统称)

“政府出台了就业扶植政策,你完全可以学一门手艺,好好找一份工作,为什么非要去那种地方脱光衣服呢?”

警官,有种的你明天中午来我家,我给你看过那幅画,保证你急得屁股冒烟,冲到大街上裸奔……

杜咬凤心里这样挖苦对方,嘴上没说一字。

鉴于无前科,乃初犯,杜咬凤获得了最轻的惩罚——教育、释放。

杜咬凤匆匆离开警署,身上还穿着那件袍子,衣服扔在AK47的工作室里,顾不得回去取了。

POLO车停在警署门口,阿壶、诺诺和比夫等在车里,杜咬凤钻进车厢,一句话也不说,先看仪表板上的时间:23点45分。

“最近一家迪斯科在哪里?”杜咬凤问他们。

就在警官苦口婆心教育的时候,杜咬凤迸发灵感,想出一个应急的办法,可以在剩余的15分钟里快速搞定。

离AK47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就有一家HOPDisco,时近午夜,正常上班的人已经入睡,这边的夜生活才渐入佳境,在DJ和艳舞女郎的带动下,人们象袋鼠一样蹦来蹦去,嗑药的、贩红丸的、拉皮条的、无聊的、寻刺激的,什么东西都有,堪称群魔乱舞。

杜咬凤独自一人从舞池的人群里挤过去,那件怪怪的大袍子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在这种地方,不管你穿什么,都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

舞池前面有一排金属楼梯,直通二楼,背靠扶梯的不锈钢栏杆,面对舞池,杜咬凤自认为找到了一个最佳地点,背有靠山,面朝大海,任你自由发挥。

灯光飞快的变幻,这里的光线以黑暗为基调,中央激光球里不时射出一束束五颜六色的激光,在这样的光线条件下展示裸体,短短的几秒钟,根本没有人会来注意你,即使有人远远的瞟上一眼,会误以为那人穿着一件时髦的外衣……

杜咬凤看了看手表,从女儿手腕上摘来的卡西欧表,有荧光显示的屏幕上时间是23点55分,那个“时限”快要到了。

不锈钢的楼梯上,也有男男女女,端着酒杯,扭着腰肢,进行交谈,在震撼的音响条件下,交谈必须声嘶力竭。

杜咬凤解开大袍的带子,隐隐约约的感到乳头在跳动,原来它们早就迫不及待了……

啪!一只戴着一枚绿宝石戒指的大手,重重落在杜咬凤的肩膀上。

杜咬凤被吓了一跳,忙回头看,就在她的后上方,不锈钢台阶上,靠着栏杆,站着一个男人,穿着一件法国鳄鱼恤,一条牛仔裤,端着一瓶啤酒,笑嘻嘻地低头望着自己。

“汪……汪总……?!”

杜咬凤实在想不通,怎么会在这种地方遇上老板?可是转念一想,这种地方,自己都来了,老板为什么不可以来?

汪总不是上海人,是公司总部从深圳派来的空降兵,临危授命,仅一年半,就把公司扭亏为盈,为此坐稳了公司老总的位置,把原来的老总一脚踢到了内蒙古,去辽阔的呼伦贝尔大草原拓展市场了。

老婆孩子不在身边,到了晚上,如果不加班,又不觉得累,自然寂寞难耐。

“一个人啊?”汪总笑着问她,有意无意地朝杜咬凤身上那件大袍子瞟了两眼。

“哇,这是什么衣服?蛮酷的喔!”

杜咬凤尴尬地笑了笑,眼睁睁看着汪总从台阶上走下来,走到自己的面前。

“我来了有一个多钟头,耳朵快要震聋了,你不是有车吗?送我一程吧。”

杜咬凤又看了看手表,23点59分41秒、42秒、43秒……

秒数一格一格往上跳,额头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往下掉,汪总依旧兴致勃勃,在高谈阔论:

“咬凤,我蛮喜欢你那辆POLO车,多少钱?听说在上海捐一块汽车牌照要抵车价的三分之一,太贵了!”

没有时间了,没有选择了,除了一个动作——

刷!

杜咬凤猛地抖开袍子。

墙上的钟,指向中午十二点零三分。

办公室房门紧锁,百页窗全部放下,汪总呆坐在大班椅里,象一尊雕塑,手里捏着索爱P802手机,大如PDA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那条警告性的短信息。

《窗台上的Zoe》就摆在沙发上,汪总的眼睛与露在口罩外的那双眼睛,几乎呈对视。

经历了昨晚的瞠目结舌和难以置信,直到数分钟前的亲眼目睹,手机收到新信息,现在的汪总,实在是心乱如麻。

天哪,没想到是真的。

早知道会是这样,我就不看了……

人的好奇心,有时侯真是害人非浅!

此时此刻,广告公司的大办公室里,杜咬凤穿着上班的职业装,坐在自己的办公区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尽管她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太象幸灾乐祸了。

汪总呵汪总,这可是你自找的。

事前,我再三向你说明观赏那幅画的危险性,可你偏不听,大概男人都是这样,一听说画中的女人会变成裸体,就不顾一切了。

打个比方,我送你一条阿玛尼领带,你却拿它来上吊,我有什么办法?活该!

都说女人贱,现在我知道了,男人犯贱的时候,一点不输给女人。

其实这件事情并不难解决,就看你如何下决心了。

AK47已经关门大吉,即使他们照常营业,也不会用一个有凸肚的男人做人体彩绘。

公司一共有三十六名职员,半数以上是女性,你可以郑重宣布,下班后召开紧急会议,全体职员必须参加,会议开始前,你突然从办公室里一丝不挂地冲出来……

这不解决了?

当然你也要考虑这样做的后果,最快明天,或者后天,你会收到一份从公司总部发来的传真,宣布你被免职,由张副总代理你的职务,然后给你买一张机票,回深圳向总裁解释去吧。

总之你自己决定吧。

……

下午两点钟,心情郁闷的汪总,踏进了令人郁闷的电梯。

他想去裙楼的底层,那儿有一家高山茶庄,去喝一杯香茗。那儿有一位茶艺小姐,好象对他有点意思,那种眼神分明在暗示他:喂,你可以来约我。

然而,汪总始终提不起兴趣,原因是她的鼻子,鼻子是隆过的,她的面孔是标准的东方面孔,扁平的,却弄出一只朱丽亚·罗伯茨那样很高的鼻子,仿佛平地起了一座高楼,十分突兀,几乎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

等电梯,足足等了一刻钟。这幢45层高的商务楼,不知请的哪家优秀物业,经常推出一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管理措施,比如在电梯的运行上,以高峰时段与非高峰时段来区分,在高峰时段,六台电梯中的A、C、E只停双数层,B、D、F只停单数层。在非高峰时段,A、B在1至20层之间行驶,C、D在21至40层之间行驶,E、F直达30层以上。

这样的运行,不要说外来者,就连在大楼上班的人,也常常乘错电梯,弄得电梯里抱怨声此起彼伏:

这幢大楼的主人,跟这家物业的老板,一定是姐夫和小舅子的关系。

这是众人的议论,事实上是,物业公司是一位从区政府辞职下海的公务员创办的。原来是人民公仆,现在来管理人民,这样的角色转换真是奇妙无比。

行驶的电梯里,并不算拥挤,高峰时段,这点小小的空间最多能塞进二十七个人,能撑破基尼斯世界纪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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