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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河内之行(1)

哪天你迷路了,记着找这个广告牌就好。kim min jong很认真对他说。

1天熙,我带你去河内。

Kim min jong说,他的摩托车就停在院子里。是一辆银灰的日本铃木(罗马名字)。越南的有钱人家多喜欢买日本和意大利的牌子,觉得品质有保证,一般人则多买较为便宜的中国货。Kim min jong并没有马上发动摩托,他注视着天熙,上下打量。天熙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半晌,Kim min jong折身进到房子里。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顶阔边的浅咖啡色帽子。

我总觉得你身上少了什么。他笑。把帽子紧紧扣在天熙的头上。他帮天熙系好带子,顺手轻轻捏了一下天熙的耳朵。你是客人,我可得把你照顾好了。上车,出发。

拐出了窄窄的巷子,绕过一个剧院。便来到了大路口。路旁有广告牌和高大的树木。广告牌子上,是一个身着传统奥黛(英文名称)的越南女子,笑容可掬地指着旁边的一辆看不出牌子的汽车。经济改革下,购买车的越南人也渐趋增多,甚至不乏名贵的跑车之类。哪天你迷路了,记着找这个广告牌就好。Kim min jong很认真对他说。

他们的摩托车融入到街上的万千辆摩托车中。干燥的空气中弥散着呛人的汽油味道。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一律汹涌而呼啸着前行。蔚为壮观。抱紧我,要加速了。Kim min jong大声说。他提高了马力,速度明显加快。天熙把脸贴在Kim min jong的背上,耳边掠过呼呼风声。

沿途绿荫愈加繁盛,汽车也多起来。40分钟后,终于到达河内的老城区,36条古街。

36条古街呈现颓废而没落的美。那些陈旧的欧式建筑,有的残损,有的保存完好,即便在越南八月的阳光下,也无不散发着忧伤阴霾气息。法国殖民时期的剧院旅馆、市政办公厅、精品店、酒肆、米粉店、杂货铺、网吧、旅舍、酒店,混杂在一起。植物繁盛。长长的藤蔓,从阳台上垂悬下来,似乎伸手即可触摸。浅绿色、白色、米黄色、粉色、蓝色、灰色,建筑物如同调色盘,调处各种吊诡而匪夷所思的色彩。卖各种调料,卖李维斯和苹果仔裤,甚至卖摩托车零部件。

挑水果沿街兜售的当地摊贩,戴着尖尖的斗笠。面颊晒得通红的欧洲人,脖子上挂着单反相机,拎着矿泉水,汲着凉鞋。来自日本、韩国的亚洲人,背了大的旅行包,默默行走。摩托车,汽车,人力脚踏车,偶尔的自行车……喇叭声不绝于耳,喧嚣嘈杂,是世间最繁盛的景象。Kim min jong将车速降到最慢。拐过一道弯,复又行进在另一条巷子里,巷子交错纷杂,只如蛛网般密布,仿佛穿行在时间的迷宫里。

2 吃过加了越南咸鱼的米线,又去了中国驻越南大使馆。

Kim min jong的签证需要续签。密密麻麻的长阵,Kim min jong决定找一家代理公司来帮他办理。短暂休憩后,两人踏上归途。天熙,你开心么。Kim min jong回过头来看他,脸上洋溢着淡然笑意。是,我已经很久不曾这么开心过。Kim min jong满意地转过头去,继续骑行。开始哼唱起他在中国学的中文歌。天熙知道,那是小虎队的《爱》。一首接一首,天熙并不说话,只认真倾听。天熙,你要不要也为我唱一首歌。天熙以《蝴蝶飞呀》来应和他。于是两人就这么一首一首地唱下去。天熙,你抱我紧一些。Kim min jong说。我从来没这么开心过。即便是越南的朋友在一起也从未如此开心过。

天色变得暗淡。浓云陡然从立交桥的另一端涌现。仿佛破土而出的巨大蘑菇。有雨点开始落下来。是雷阵雨,Kim min jong不以为然地说。抱紧我,要上坡了。他猛地把车加快了速度。刚行到桥的最高处,大雨便哗哗从天而降。

天熙对着Kim min jong的背部发呆。他的白色T恤衫早已湿透,几乎能拧出水来。它紧紧贴着Kim min jong的背,勾勒出他宽宽的肩膀和结实的背部肌肉轮廓。天熙,我给你唱越南语的歌曲。浮萍移白云飘不知归,翘待伊人回,鸟鱼尽散,夜更鼓击声声报辰,心切如焚,何不相见。皓月独挂彻夜。明月已斜,白露落念谁,夜幕退月似谢。弄堂竹影婆娑。汝待为何仍不现。

摩托车在雨中缓缓前行。Kim min jong继续絮絮吟唱,声音忧伤且低沉。日日出望依辽遥。吾依旧待汝。次次回望。何远无期。远方人儿是否记得坐看飞鸟跃天边, 何迟不相见。五更心力憔悴。吾依待子。念何人。飞鸟衔对红木枝。远方伊人是否记得,坐看飞鸟跃天边。何迟不相见。

是一首名叫Beo Dat May Troi的民歌。Kim min jong的语气听起来怅然若失。是我爸爸教给我的,这是他生前最爱的一首歌。天熙吓了一跳。现在的父亲,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的亲生父亲已经去世了。他的故事,我以后慢慢讲给你听。

雨势并未见小,地面上早己积起深水。偶有汽车驶过,便溅起大片水花。天熙只觉得身上有股凉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Kim min jong转过身,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前额上。我们很快就要到了。他说。

尽管洗了热水澡,天熙晚上依然觉得头昏沉沉的。Kim min jong的妈妈和妹妹去了舅舅家,爸爸出差去了香港,只剩了他们两人。Kim min jong在楼下客厅跟朋友讲电话,聊得开心。天熙只觉困倦无力,故作镇静地上楼。一靠近床边,便倒头下去。天旋地转,仿佛坠入万丈深渊。失去清醒意识。

3半年后,父亲离开精神病院。

他面色变得红润,滴酒不沾,也甚至很少吸烟。按照医生的嘱咐,每天坚持吃药。不再和母亲吵架,不再乱发脾气,家里突然变得难得的安静。他看电视剧,关注新闻,泡天熙给他买的上等铁观音。下楼散步,去市场买菜,与人打招呼。但是,天熙看到,他的眉宇间,始终有一股淡淡的郁气。

好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他的酒瘾终于发作。某天吃饭的时候,天熙和母亲同时突然闻到酒的味道。父亲若无其事的从沙发旁边拿出一瓶白酒,兀自倒在了杯子里。夹一口菜,径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显现出极满意的神情。那瓶白酒,已经快要见底。显然已经喝了有几天。

母亲气得说不出话,愤然离开。天熙也瞠目结舌。他不相信,长达半年的住院期,居然是如此徒劳。天熙夺过酒杯,放在了自己这一侧。父亲忽地坐起。混帐东西,他恶狠狠地骂。一巴掌甩在了天熙的脸上。

天熙对父亲有巨大的失望和愤怒,又无从发作。只觉有无限的委屈和痛苦。他抓起酒瓶,用尽全身气力,砸在了地板上。酒瓶爆裂开来,玻璃渣碎了一地。浓浓的酒精味道遍布了整个房间。滚出去,父亲朝他怒吼。像一头暴怒的狮子。

在家里的影集中,有几张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为数不多。一张是在苏州的拙政园。黑白照片。那时他还在部队当兵,驻扎在苏州。他和几个战友站在一起,穿着军服,戴着有五角星的军帽,个子不高,却是无比的英气逼人。另外几张是彩色照片,在泰山的岱庙,或者是在青岛的海滩上。他或站或坐,神态悠闲而自得。已经从部队转业,且在济南一家大型钢铁厂的供销科担任采购员。拎着黑色公文包,坐着火车,到处出差。他留时髦的分头,穿白色衬衣,系棕色皮腰带,善于讲笑话,到哪里都引起人的好感和注目。有女同事向他示好,也有热心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但是,他已经结婚,并且有了第一个孩子。他终于经不起别人的撺掇,似乎要离婚。对方是一位领导的女儿。母亲听到若干风声,便急急带了我坐长途车去找他。他对我喜欢得不得了,狠狠抱我,用胡子扎我的脸。直到把我弄哭。他骄傲地把我递给他的同事们,像炫耀一件玩具。带我去爬山,去看趵突泉,去金牛公园看猴子。我依赖他,甚至晚上睡觉也要跟他搂在一起。他身上劣质烟草的味道,会让我迅速定下来。

他对母亲虽不离不弃,却似乎也一直不咸不淡,感情并不浓郁。两人一路磕磕绊绊地往前走。他却始终觉得母亲是拖累他误了大好前程的人。母亲曾经长时间生病,非但没有引起他的同情,反而令他厌烦。他喜欢包饺子。固执地以为吃饺子是最隆重珍贵的饮食。无非是韭菜鸡蛋,茴香猪肉,芹菜猪肉。难得花样翻新。但他乐此不疲。其实,除他之外,家里人没有再对饺子感兴趣。他兴致勃勃地和面,赶皮。她调馅。味道稍不顺他的意,便惹他的责骂。

直至后来,他为了我们有更好的生活条件,和别人对调工作,以求为家人谋得一个城市户口。那个年代,户口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我们离开乡下,来到城里。他却不得不改行去做了厨师。那曾是最令他不耻的卑微工作。他的生活渐渐变得隐忍与妥协。我和弟弟长大,他的脾气也愈加恶劣。不再跟原来的同事和朋友联系,他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开始喝酒,撒酒疯。也许是为了消除工作的劳累,也许是为家人付出的太多,令他觉得毁掉了自己的生活。他有了酒瘾,开始借酒消愁。潜意识里,他似乎是怨恨我们的。

最不堪的一次是,我还读初中,弟弟读小学。他喝了太多酒,和母亲吵架,一拳捣破了门上的玻璃。鲜血直流。母亲吓得腿软。他却不由分说,把我们母子三人赶出了家门。母亲牵着我和弟弟的手,站在街上。除夕之夜,大雪扑簌簌落下。我们无处可去。母亲只有讪讪敲开前院邻居的门,暂时栖身。

Kim min jong,这些成长的阴影,根深而蒂固,我不知道如何将它们消除。也无从诉说。

酗酒,忧郁症。在精神病院的长达半年的精神康复,都没有令他戒除掉酒精依赖症。他似乎已经看透了一切,又懒得理会一切。他一直生活在巨大的失望里。对自己的失望,对家人的失望。

而我亦不知,自己对父亲的态度,究竟是爱多一些,还是不爱多一些。不爱,并不等同于恨。是淡然,是漠视。甚至辞掉工作,我也是先斩后奏。他无论如何是不会答应让我辞掉工作的。

我辞掉工作。不想让自己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更不能重蹈他的覆辙。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这也许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父亲是我的一面镜子。这面镜子里,映射出了我的自私。我不能如父亲一般牺牲自己,向生活和家人做出妥协。我希望能有新的选择。尽管它指向未知,充满险阻。但是,也要执意向前。

4天熙在半夜里醒来,浑身发热,汗水濡湿了身下的凉席。

窗外依旧是哗哗的雨声,他的意识逐渐清醒。但是头疼欲裂,他觉得自己要爆炸开来。天熙。天熙。他听得到有声音在耳边轻轻叫自己的名字。勉强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里,他只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泽。

他只身来到北京,开始自己的另一段生活旅程。临行之际,手里只握着一张车票。行李是一台笔记本电脑和行李箱里的几件衣服。父亲尚在睡觉,母亲去车站送他。他怜惜地看她。她已经开始微微发胖,此刻白皙的面容因为担忧而蒙上一层愁苦的阴影。眼角的皱纹和略显青黑的眼袋,都说明她昨夜的未眠。他知道自己的盲目对她的伤害。或许在她的心里,他不只是离开,更是近乎一种残忍的抛弃。她性格软弱,善良,遇事动辄掉眼泪,惯于逆来顺受。辛苦工作,勉力支撑这个家。他对她感情复杂,爱里夹杂着同情,甚至是轻微的怨恨。他恨她的持久忍耐。他看到了她多年的隐忍,觉得生活对她不公,但又无可奈何。令他也感觉婚姻的晦暗与庸常,让人陷落其中,不见光亮。因而不想太早涉足。他抱住她的肩膀。安慰她。说好在只是相隔千里,不算太远。加之交通便捷,他可以随时回来。

他上车。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车里已经坐满了人。他隔了脏的窗玻璃看她。玻璃上一层雾气。她依旧站立在原地,没有挪动脚步。车子缓缓开动,他没有向她挥手告别。她也没有,只是不断用手擦拭自己的眼睛。他看她的身影模糊并变小。没有眼泪,但他的心里异常难过。并非第一次出远门,只是这一次的离开,他自己也感觉到了内心的决绝。

知道前方路途遥遥,充满叵测。并无任何人的指点和提携,他只怀着盲目的憧憬前行。一边租房子,找工作,一边重新开始在位于CBD的一家英文培训机构上课。看到这座城市的日夜繁盛,他心里充满某种喜悦。似乎有新生的力量涌现。他觉得自己已经是它肌体的某一道毛细血管或者是肌肉组织的一根纤维。

最初的生活充满辗转动荡。搬家,总是搬家。某年秋天时住过的一所房子,窗外是一棵柿子树。枝叶渐趋凋零,只有两枚鲜红的柿子。还有一所房子,楼下有松树。冬天,皑皑白雪覆盖在树上。不远处有结了冰的护城河,有人在冰冻的河面上滑行。曾经住过一条胡同,巷口有老的理发店,餐厅和冷饮店。夏天路过时经常买一种苏打加盐的汽水喝。房子里有古旧仄仄的木质楼梯。早晨隔壁的八哥和鹦鹉开始模仿人说话。打开窗户,能看到一群群灰色白色的鸽子扑棱棱飞过。也曾经买来盆栽的大棵蕨类植物放在房间里,臆想它们是幽暗丛林,盘根错节。

并非一帆风顺,问题重重,但在心智上他已做好准备,所以并不觉得苦。碰到事情,也只一个人默默承受。不会对任何人讲述,即使是对家人和朋友。他一度喜欢乘地铁。坐在地铁里,看那些不断上车与下车的人。地铁里大多沉闷。人们坐在座位上,无所事事。用手机收发短消息,双目失神地想心事,看浅薄的娱乐八卦杂志,闭目打盹,或者歪了脑袋入睡。有穿蓝白色校服的男孩子背双肩背书包,用PSP看日本动漫。金黄头发的鬼佬女孩子看厚厚的西班牙文小说。戴耳麦的外文系女生对着空气讲电话,神情夸张而自得,仿佛演舞台剧。也会有衣着邋遢的男子推销无人问津的过期时尚杂志。他的眼神充满渴望,得到的只是漠然。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骄傲和各自的卑微。然而同样的心怀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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