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沉默，令泽感到慌乱。你究竟在哪里。我和女朋友在一起。很好。泽的语气忽然变得平静。他说，我要看一下。你可以过来。放下电话，他的心里忽而平静。该结束的，势必会结束。无可拖延。他举起酒杯，对敏和其他朋友说，干杯。
乐队已经上台。键盘，电贝司，电吉他，冬不拉。右侧的歌手，头发浓貌。面部表情严肃，有殉道者的庄严气息。他弹奏一把冬不拉。节奏感强烈。你已不再年轻，你已不在年轻。中间的乐手反复吟唱。接着，他们换了一首曲子。有节制的吼叫。夹杂着叹息声。如同咒语，带着某种强烈的情绪。人们依旧在喝酒，谈话，亲吻，打呵欠。他们的存在与音乐无关。只是为了一场聚会。乐手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泽出现在天熙面前。他依旧穿着长袖衬衣，扣子系得密实。手里拎着黑色电脑包。天熙站起来。他习惯性地挨着天熙坐下。是天熙熟悉的味道。天熙介绍他给敏和其他同事。我的好朋友。他说。泽为自己点了小半杯的马天尼干白。熟稔地同他们聊天。谈笑风生。只是天熙有隐隐的不自在。喧闹的音乐声沉寂，主唱弹一把吉他。是一首关于草原的歌曲。他吟唱牧马人的命运。草原上的河流和星空。一颗星，两颗星，三颗星，四颗星，五颗星，六颗星，七颗星，八颗星，九颗星，十颗星。他短暂停顿，然后拨动琴弦，继续唱下去。十一颗星，十二颗星，十三颗星。一直唱到第二十五颗星。怀旧而感伤。泽喝掉杯中的最后一口酒。手微微颤抖。他拍手，鼓掌喝彩，脸上挂着笑意。但是，天熙看到，他的眼角挂着一滴泪。瞬间滑落下来。这是否令他想到小时候故乡夜空的那些星星。星河灿烂。宛若锦段。天熙不得而知。
天熙，他说，你的女朋友，很好。借着嘈杂的掌声，泽低低对他说。没有预想中的狂躁，他异常平静。敏并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只是微笑。
6回Kim min jong家的下午。
傍晚时分陪玲骑摩托车去当地的菜市场。戴尖斗笠的当地妇女，在卖各种东西。水果，蔬菜，蛋禽。买了水果，甚至买了一大束小朵的越南玫瑰。玲看上去兴高采烈。
坐在摩托车上，天熙轻轻揽住玲的腰。突然有一股莫名的冲动。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天熙吓一跳。玲回眸粲然一笑，I’am sorry。天熙。回到家。玲找出一个花瓶，洗干净。又把买来的玫瑰修剪掉部分枝叶。插入花瓶里。放在桌子的一角。阿天熙，真漂亮。她笑着说。天熙不禁走过去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脸。她没有躲开。只是孩子气地不断用手捏着天熙的鼻子。
对天熙的回来，他们似乎真的很开心。饭菜丰盛，连一向回家甚晚的Kim min jong爸爸都提早回来了。
Kim min jong让我跟他去买啤酒。我们要庆祝一下。他若有所指地说。
每个人似乎从来未这么开心过。天熙和Kim min jong爸爸连着干了三大杯。头有些晕乎起来。然后是Kim min jong妈妈。她一开始喊天熙叫中国人。现在早已习惯跟着女儿叫他阿天熙。然后是玲。看不出，她的酒量居然也不错。酒后的脸上呈现出绯红色。然后是Kim min jong。他跟天熙讲话很少。更多的时候，是听他们四人讲话。充当翻译。他为天熙夹菜，斟酒。
天熙渐渐头重，渐渐靠在椅子背上。而欢笑声依旧在继续着。挣扎着起身上楼。Kim min jong过来搀扶。我一把推开他。没事儿。我真没事儿。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他很快就睡了过去。
半夜里，天熙又醒来。渐趋清醒的意识告诉他，外面下雨了。果不其然，静寂的暗夜里。又听到了刷刷的雨声。我要起身。才发现自己身上只残剩了薄薄的内裤。伸出手去，摸到Kim min jong温热的身体。
天熙试图越过他的身体下床，不想，意识恍惚间，反而撞倒了他身上。他嗯了一声。怕惊醒他，想小心翼翼地爬起来。他却一把抓住了天熙的胳膊。天熙。他嘟哝着说。我喜欢你。一道闪电掠过。
天熙松开他的手，慢慢把胳膊抽回来。机票要到期，过几天我该回国了。天熙艰难地说。
我知道。这次，我可能不会回中国了。现在越南也有很多发展的机会。我打算留在这里做自己的生意。卖掉乡下的几亩土地。我的启动资金就够了。你知道，那些土地也是有我的份的。我不愿意花父母的钱。
在陪同Kim min jong看望他乡下的祖父母时，他曾指着经过的一大片土地说：你看，天熙，这都是我的。当你再来越南时，我会开着自己的车去机场接你。
哗哗哗。雨变得密集起来。
天熙忽然觉得有些冷。打了个哆嗦。他凑过头来，趴在他的肩上。在他耳边喃喃说：等你再来的时候，如果是夏天，我们可以去下龙湾游泳。如果是秋天，我们可以去河内看秋叶。
半晌，他不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静默着。听室外的雨声。他抬起头，在脖子上摸索着。这条银链子我送给你。你要一直带着它。就好像我在你身边。他探过身子，把银链子戴到天熙的脖子上。这条银链子。是他的女朋友送给他的。是他的珍爱之物。洗澡睡觉都不肯摘下来。
你去西贡的几天里，妈妈和妹妹一直抱怨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去。但是我知道，你一定要自己去的。没有人可以阻拦你，也不要别人陪同你。但是，我真的很担心，没有我在你身边，你会不会受骗，会不会坐错车，会不会迷路。我也在想，你会不会想念我。就像我想念你一样。你走的几天，我一直跟女朋友在一起，但是常常走神想起你。她笑我失魂落魄。
你打电话来，说想念我，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不愉快。不愿意对我讲。没关系，你知道我在乎你就行了。知道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如果你要愿意来越南，你可以随时来。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永远是你的家。
家。他的家在中国，在黄河边上的一座石油小城。靠近街道的一座楼房。他不知道，他的父亲已经离开。房间的窗外的白腊树，生长了十年有余。树木枝叶葳蕤，层层叠叠。这是属于中国北方的树种。在郊外田野里的盐碱地上只有遍地的红柳。低矮的灌木丛。极度耐旱。没有柚子树和芭蕉树。窗户的右侧是三层书架。上面是他离开家之前的一直的读物。左侧白色墙壁上，挂着释迦牟尼佛的大幅画像。周身一片金光。写字台一只金色香炉里，是满满的燃尽的香灰。水果盘里放着新鲜的苹果和橘子。
他的姥姥，每天会虔诚的持咒，诵经，对着佛像礼拜，叩头。她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性格倔强而乐善好施。许多年来一直在初一和十五食素。逢年过节必买鲤鱼放生。亦是历经过民国和解放战争的中国老妇人。八十岁开外的年纪。喜欢穿灰色和青色的粗布衣服。保持一贯的洁净。走路缓慢，背微微有些佝偻。她本系出身大户人家，丈夫曾是县长的秘书。日伪统治时期被日本人抓走，回来后染上了风寒，死去。解放后，她在土地改革运动中失去了一切物质的财产。只剩下了四个幼弱的儿女。她独立把他们抚养一一成人。付出艰辛代价。通常，她的眼睛习惯闭着。闭目养神。嘴角蠕动，时常跟那些已经死去的家里人的灵魂对话。
某一天，她突然对天熙说，你的父亲现在住在天上的一座深山里。他过得很安静，很好。天熙的母亲年轻时体弱多病，便一直跟着她长大。直到要进学校读书，才回到城里。对她始终怀有敬畏心。只是，他让我告诉你。永远不要再沾一滴白酒。
他的母亲亦曾这样告诫他。白酒是父亲家族的谋杀者。天熙知道。父亲兄弟五人，在当地是一个繁盛的家族。但是，已经有四人殁于酗酒。或死于酒精中毒引发的肝癌，或醉酒后被室内染着的炉火点燃衣服而烧死，或如他的父亲一般因酗酒丧失理智与意识。触目惊心。酒是魔鬼，天熙，永远不要再沾染它。每次在电话里，她都会这样感叹和忧心。
是。在这个家族里，性格暴戾与酗酒仿佛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遗传。
最先死去的是五兄弟中的老二。是在1978年。他在城里的食品厂工作。回乡下过春节，喝得酩酊大醉。身上穿的棉衣棉裤都被烤焦，但他依旧无动于衷。大门紧闭，烟雾升腾。直到有人发现浓烈的烟雾从窗户内挤出来。等到破门而入时，他早已被烟熏火燎得没有了鼻息。几乎被烤焦的棉衣依旧裹在他身上。血肉模糊，脱都脱不下来。
7他整理他要走的东西。
多是书和一些衣物。他努力不去看泽的脸。也努力不再去看房间里的一切。打开的钢琴，散落的琴谱，鱼缸里寂寥的金鱼，图案纷繁的羊毛地毯，花瓶中的龟背竹，沙发，落地玻璃窗。外面是漆黑的夜。他给他留下：《海上钢琴曲》和雅尼的音乐CD。窗台上的玻璃花瓶。杏花枝已经长满细小的落叶。景德镇的白色瓷盆。厨房里的一盆薄荷。冰箱里的若干食物。带走：若干本时尚和财经杂志。两双灰黑色的袜子。白色瓶子里的蒜香薄荷片。透亮橙色的总统牌维生素E软胶囊。同仁堂的葡萄籽提取物胶囊，深褐红色。数据线。SONY的数码相机。拷了无数张纪录片的移动硬盘。几张未来得及观看的影碟。比利时女导演香特尔阿特曼的《在七十年代》。包括了五部短片。房间。蒙特利旅馆。来自故乡的消息。我你他她。安娜的旅程。泽执意开车送他。
车子开在东三环上。夜里十点钟的城市交通主干道。车子经过高架桥，桥下是这个城市最辉煌的组成部分。鳞次栉比的大厦依旧灯火通明。盛世繁荣的景象。一座城市的身世。一个人的身世。车窗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雨雾。泽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也许会去旅行。他说。已经很久不曾旅行。父亲的离开一直让我心力憔悴。他第一次告诉泽关于他父亲的事情。他看到他脸上极度讶异的神情。你一直不肯告诉我。你一直都不肯告诉我真相。原来你一直不信任我。他神色黯然。泽，这样的事情，与信任无关。说出来的，无非也都是让人感觉哀伤。真正的哀伤却是刻骨铭心，无法用言语表达。
车子从长虹桥下掉头，向西行进。经过三里屯。露天的电视屏幕已经关掉。依旧人潮熙攘。灯光眩目。咖啡店，冰淇淋店，手机和运动品牌专卖店，珠宝店。露天的喷水池，放着时髦的音乐。绕到里面，便是同里。一条酒吧街，来这里的鬼佬居多。他们亦曾数次来过这里。泽陪天熙去几家碟店淘碟。价格通常要贵一些，现在，这条街依旧是热闹的。法式蛋糕店，一个女孩子坐在旁边理发店旁吸烟。日式料理店门口挂着大红的灯笼。是卖水果和香烟的摊贩。一群鬼佬在露天的座位上喝啤酒。气氛热烈。
雨下得密集起来。折向三里屯南路，经过使馆区。继续前行，便是泰悦豪庭。旁边有一家狮子山下的港餐厅。他带泽来过这里。请他吃煲仔饭。环境不是很优雅，但是菜式做得传统地道。旁边的一家瑞典人开的酒吧，但是请了一位中国人来帮他打理。里面有一张乒乓球桌，可以打乒乓球。他们来这里喝过一次酒。喝完酒打乒乓球。泽甚至还跑到钢琴前兴致勃勃地弹奏了一曲，引得酒吧的客人一片惊叫欢呼。泽把车停在门口，示意他是否要下车。天熙摇头。
工人体育馆里的一场演唱会刚刚结束。马路上挤满了车辆。他们去法国文化中心看免费的原版法文电影。没有中文字幕。只能凭电影画面猜测大致的意思。是一场缅怀之旅吗。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泽说。他猜不透泽在想什么。泽打开车子里的音像，是《放牛班的春天》的系列音乐。抒情的童声合唱，渐次响起。沿二环路一路前行，穿越过城市的街道。雨中的城市。渐渐变得寂静。并且开始有陌生的感觉。
车子停在故宫北门的护城河边。这座古老庞大的宫殿的一隅。尤其是在夜里，显得格外僻静。黑黢黢一片。只有远处的稀疏灯光。高大厚重的城墙。城墙边的参天古树。城楼显现出隐隐的剪影般的轮廓。他们下车。雨还在下。透过车灯的光，看出雨的细密纷繁。天熙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天熙，你看这里，像不像吴哥窟。泽指着远处轮廓模糊的屋舍。它们高低起伏，果然宛若层层庙宇。这是认识你之前，我一个人常来的地方。当心里觉得异常苦闷的时候，我就会来这里大哭一场。以作发泄。我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一起来这里，但是不会想到，是在告别的时候。他们站在河岸的石栏边。脚下的护城河静默流淌。细雨落在河面上。水面泛着夏日河水特有的暧昧气息。
天熙，当我在部队里，曾经时刻感觉惶惑。吃得太多的苦，亦是无人可以诉说。有一天我值班，看到了大漠的落日。才明白古诗里长河落日圆的含义。那些沙丘，宛如闪亮而凝滞的金色河水。远处是蒙古高原上起伏的山峦。夕阳苍茫，挂在地平线上。后来读大学的某个暑假，我曾一个人去海边看日出。晚上坐火车硬座，凌晨又在不知名的小站换车。到达海边时天色已微微亮。终于赶上了第一次看海上日出。我在海边的旅店住了两个星期。在海边散步，游泳。看一对年轻父母带着孩子在沙滩上拣贝壳。半夜里，一个人去海边看星星。天熙，你是否看过深夜的大海。潮水上涨，白色海浪咆哮奔涌，气势磅礴。但是，躺在沙滩上抬头看星星，却是那么静谧。世间的喧嚣，与它们无关。
天熙，与星光相比。我们的烦恼算什么呢。无论如何，我要谢谢你，可以让我直面自己。雨一直下。今晚的夜空，没有星星。一本书里曾说，随着时间的流逝，甚至光辉灿烂的恒星都将变得暗淡异常，在爆发中走向死亡，只留下暗淡的遗迹，……星系的亮度在经历最初的平缓下降后，亦会开始加速下降，步入黑暗之中。
8他参加敏的婚礼。
在位于新街口的一个教堂举行。婚礼现场热闹，双方的家人和朋友悉数到齐。舒伯特的婚礼进行曲里，敏由父亲陪伴着缓缓出场。她穿一件有着数层褶皱的白色婚纱，上面点缀着无数颗华美的细小碎钻。她漆黑而亮的的头发高高挽起，形成一个华丽的大髻。脖子上挂着一串晶莹剔透的珍珠项链。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流光溢彩，又如此陌生。一切像是电影中的镜头。她在他的右手中指戴上一枚铂金戒指。他看到他伸出胳膊，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他在她侧着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吻。阳光透过敞亮的窗户射进来，暖黄的明亮光束。数以万计的看不见的灰尘在光亮中飞舞。空气中飘荡着各种鲜花的甜腻芳香。
他宁愿相信，敏在那一刻是真心感到幸福的。
9 又见故人
离开越南的头天晚上，天熙的心里感觉无比惆怅。躺在露天上的睡椅上，两人仰头看着星空。清风吹来，带着田间的青草气息。远处的高大树木，在黑暗中发出巨大声响。飞机在深夜的高空飞行。天空中缀满了闪亮的星星。看到的这些星光，有些甚至来自数亿光年前。
那天下午，Kim min jong的父母和妹妹送他到院子门口。炎热的午后。他们都穿了正式的服装。坐在Kim min jong的摩托车上，从巷子里缓缓经过。简陋低矮的木屋，小食品店，一座小小的寺庙。热带的阳光在小巷里投下的强烈的黑影。几只黑狗和黄狗趴在路边的阴影里。有小孩子在路边嬉戏玩耍，盯着摩托车看。像电影中的缓慢镜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