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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水月楼之宴(2)

风四娘皱眉道:“他既然有胆子敢来杀萧十一郎,为什么不敢见人?”

史秋山道:“这句话你应该问他的,问出来再告诉我。”

风四娘道:“萧十一郎呢?”

史秋山道:“这句话你就该去问萧十一郎,我也……”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眼睛忽然盯住了船舱里的楼梯。

一个人正从楼上施施然走下来。

一个豹子般精悍,骏马般神气,蜂鸟般灵活,却又像狼一般孤独的人。

他身上穿着件很宽大的黑丝软袍,用一根缎带系住,上面斜插着一柄刀。

割鹿刀!

萧十一郎终于出现了。

纵然是在人群里,他看来还是那么孤独寂寞,甚至还显得很疲倦。

可是他一双眼睛却像是天目山头的两潭寒水一样,又黑又深,又冷又亮。

没有人能找得出适当的话,来形容他这双眼睛。

没有看过他这双眼睛的人,甚至连想都无法想象。

只要一看到这双眼睛,风四娘心里就会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是甜,是酸,是苦?

别人既不能了解,她自己也分辨不出。

沈璧君呢?

看见了萧十一郎,沈璧君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她们痴痴地站着,既没有呼唤,也没有冲进去。

因为她们两个人谁也不愿先叫出来,谁也不愿先表现得太激动。

因为她们是女人,是已跌入爱情中的女人。

女人的心,岂非本就是微妙的?

何况,旁边还有这么多双眼睛在看着。

萧十一郎却没有看她们,也许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外面有这么样两个人。

他正看着那脸上戴着盖子的青衣人,忽然道:“你是来杀我的?”

青衣人点点头。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在楼上?”

青衣人道:“嗯。”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不上去动手?”

青衣人道:“我不急。”

萧十一郎也点点头道:“杀人的确是件不能着急的事。”

青衣人道:“所以我杀人从不急。”

萧十一郎道:“看来你好像很懂得杀人。”

青衣人冷冷道:“我若不懂杀人,怎么能来杀你?”

萧十一郎笑了。

可是他的眼睛却更冷更亮,盯着这青衣人,道:“你这面具做得好像不高明。”

青衣人道:“虽然不高明,却很有用。”

萧十一郎道:“你既然有胆子敢来杀我,为什么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青衣人道:“因为我是来杀人的,不是来见人的。”

萧十一郎大笑,道:“好,好极了。”

青衣人道:“有哪点好?”

萧十一郎道:“你是个有趣的人,我并不是常常都能遇见你这种人来杀我的。”他眼睛里光芒闪动,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世上无趣的人太多了,无胆的人更多。”

青衣人道:“无胆的人?”

萧十一郎道:“我至少准备了四十个人的酒菜,想不到只有你一个人敢进来。”

青衣人道:“也许别人并不想杀你。”

萧十一郎冷笑道:“也许别人想杀我,却不敢光明正大地进来,只想躲在暗中,鬼鬼祟祟地冷箭伤人。”

这句话刚说完,外面已有个人冲了进来,黑铁般的脸,钢针般的胡子。

“我叫王猛。”他平常说话就像大叫,“王八蛋的王,猛龙过江的猛。”

萧十一郎看着他,目中露出笑意,道:“你是来杀我的?”

王猛道:“就算我本来不想杀你,现在也非杀不可。”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王猛道:“因为我受不了你这种鸟气。”

萧十一郎大笑,道:“好,好极了,想不到又来个有趣的人。”

只听外面有人在冷笑:“有趣的人虽多,无趣的人却只有我一个。”

“谁?”

“我。”

一个人慢慢地走进来,面色蜡黄,全无表情,当然就是霍无病。

萧十一郎道:“你这人很无趣?”

霍无病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萧十一郎叹道:“你这人看来的确不像有趣的样子。”

霍无病忽然道:“来杀你的人虽多,真正能杀了你的却必定只有一个。”

萧十一郎道:“有道理。”

霍无病道:“你若知道自己迟早会死在这个人手里,又怎会觉得他有趣?”

萧十一郎道:“这个人就是你?”

霍无病冷冷道:“这个人一定是我。”

萧十一郎又笑了。

霍无病道:“但是我出手杀你之前,却要先替你杀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霍无病道:“因为你已替我杀了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谁?”

霍无病道:“独臂鹰王!”

萧十一郎道:“我若说他并不是死在我手里的呢?”

霍无病道:“无论如何,他总是因你而死的。”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一定也要替我杀一个人?”

霍无病道:“不错。”

萧十一郎道:“杀谁?”

霍无病道:“随便你要杀谁都行。”

萧十一郎叹道:“看来你倒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霍无病冷笑。

萧十一郎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杀我?”

霍无病道:“也随便你。”

萧十一郎道:“你也不急?”

霍无病道:“我已等了多年,又何妨再多等几日。”

萧十一郎道:“能不能等到月圆之后?”

霍无病道:“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月圆之后?”

萧十一郎微笑道:“若连西湖的秋月都没有看过,就死在西湖,人生岂非太无趣?”

霍无病道:“今夜秋月将圆。”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用不着等多久。”

霍无病道:“我等。”

王猛道:“只要这里有酒,就算再多等几天也没关系。”

萧十一郎又大笑,道:“好,将酒来。”

酒来了。

王猛快饮三杯,忽然拍案道:“既然有酒,不可无肉。”

有肉。

青衣人忽然也一拍桌子,道:“既然有酒,不可无歌。”

船楼上立刻有丝竹声起,一个人曼声而歌:

日日金杯引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莫教青春不再。

歌声清妙,充满了欢乐,又充满了悲伤。

有欢乐,就有悲伤。

人生本就如此。

萧十一郎仰面大笑:“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对酒当歌,死便无憾。”

楼上管弦声急。

萧十一郎忽然抽刀而起,随拍而舞。

一时间只见刀光霍霍,如飞凤游龙,哪里还能看得见他的人。

船头上的人都已看得痴了,最痴的是谁?

沈璧君?

风四娘?

最痴的若不是她,她怎会热泪盈眶?

——他还没有看见我。

——史秋山能认出我来,他为什么不能?

——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有我们这样两个人?

——是不是因为他从不注意别的女人?

她心里又欣慰,又失望,竟已忘了问自己,为什么不去见他?

风四娘本不是这么样的女人。

风四娘也变了。

是不是从那天晚上之后才改变的?

是不是因为经过了那难忘的一夜后,她才变成个真正的女人?

闪动的刀光,使目光也变得黯淡了。

刀光照在她脸上。

她竟没有发现,沈璧君正在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

看着她的眼睛里甜蜜和酸楚,欢慰与感伤。

——沈璧君心里又在想什么?

忽然间,一声龙吟,飞入九霄。

月色又恢复了明亮。

刀已入鞘。

萧十一郎举杯在手,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王猛却已满头大汗,汗透重衣。

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刀,更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刀法。

——那真的只不过是一把刀?

——那真的只不过是一个人在舞刀?

王猛一把抓起桌上的金樽,对着嘴喝下去,长长吐出口气,才发现对面已少了一个人。

霍无病蜡黄的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却悄悄地擦了擦汗。

王猛看着他,指了指对面的空位。

霍无病摇摇头。

谁也没有看见这青衣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从什么地方走的。

船在湖心,他能走到哪里去?

也不知是谁忽然叫了起来:“你们看那条船。”

那条船就是风四娘他们摇来的渡船,本来用绳子系在大船上。

——风四娘虽然粗心大意,沈璧君却是个很仔细的人,她来的时候,也将渡船的绳缆带了过来,系在水月楼的栏杆上。

现在绳子竟被割断了,渡船正慢慢地向湖岸边荡了过去。

“那小子一定在船上。”

“我去找他。”

“找他干什么?”

“我要看看这位虎头蛇尾的仁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再问问他为什么要开溜?”

说话的人精壮剽悍,满脸水雾,正是太湖中的好汉“水豹”章横。

他正想纵身跳过去,忽然看见一个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从船舫旁走过来,居然就是那个神秘的青衣人。

他居然并没有溜走。

章横怔住。

每个人全都怔住。

青衣人本已准备走入船舱,看了那条渡船一眼,忽然回过身,吸气作势,伸出双手,向湖心凌空抓了几抓。

那条船本已溜入湖心,被他这样凭空一抓,竟赫然又慢慢地溜了回来。

这青衣人的手上,竟像是在带动着一条看不见的绳索。

章横的脸色变了。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好久没有出声的形意掌门侯一元,忽然深深吸了口气,失声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重楼飞血、混元一气神功?”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更吃惊。

青衣人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入了船舱,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向萧十一郎举了举杯,道:“好刀法。”

萧十一郎也举了举杯,道:“好气功。”

青衣人一饮而尽,道:“好酒。”

萧十一郎道:“刀法好,气功好,酒也好,有没有不好的?”

青衣人道:“有。”

萧十一郎道:“什么不好?”

青衣人道:“刀已出鞘,却未见血,不吉。”

萧十一郎神色不变道:“还有呢?”

青衣人道:“气驭空船,徒损真力,不智。”

萧十一郎道:“还有没有?”

青衣人道:“杯中有酒,耳中无歌,不欢。”

萧十一郎大笑,道:“好一个不吉,不智,不欢……今日如不尽欢,岂非辜负了这金樽的美酒?”

他挥了挥手,乐声又起。

楼船上歌声传下,如在云端。

这是风四娘第三次听见这黄莺般的少女的歌声了,她终于听出了这少女的声音。

冰冰!

一定是冰冰。

萧十一郎居然已找到了她。

风四娘心里又泛起奇怪的滋味,也不知是欢喜,还是难受。

就在这时,沈璧君忽然悄悄地拉了拉她衣角,她立刻把耳朵凑过去:“什么事?”

沈璧君的声音更低:“这个人不是刚才那个人。”

“什么人?”

“穿青衣的人。”

风四娘悚然动容。

沈璧君又道:“他刚穿的衣服,戴的面具虽然一样,可是人已换了。”

风四娘道:“你看得出?”

沈璧君道:“嗯。”

风四娘道:“两个人有什么地方不同?”

沈璧君道:“这个人的手小些,指甲却比刚才那个人长一点。”

风四娘道:“你有把握能确定?”

问出了这句话,她已知道是多余的,她本已很了解沈璧君这个人。

没有把握的事,沈璧君绝不会说出来。

——这青衣人为什么要半途换人?

——除了要杀萧十一郎外,难道他还有别的图谋?

风四娘忍不住又问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是什么人?”

沈璧君道:“看不出。”

风四娘道:“我也看不出,可是我应该能猜得出。”

沈璧君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能练成这种气功的人,江湖中绝不多。”

沈璧君沉吟着,道:“也许他这气功也是假的。”

风四娘道:“假的?”

沈璧君道:“他们既然有两个人,另外一个就可以在水里把船推回来。”

风四娘道:“因为他们本就想故弄玄虚,掩人耳目。”

沈璧君道:“嗯。”

风四娘道:“但侯一元却是个老江湖,他怎么会连一点破绽都看不出?”

沈璧君道:“可能他也是跟他们串通好了的。”

风四娘怔住。

她忽然发现沈璧君不但已变得更有勇气,也变得更聪明了。

——智慧岂非也像是刀一样,受的折磨愈多,就被磨得愈锋利。

突听“绷”的一声,琴声断绝,歌声也停止。

是琴弦断了,四下忽然变得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衣人才慢慢道:“弦断琴寂,不吉。”

萧十一郎霍然长身而起。

青衣人道:“断弦难续,定要续弦,不智。”

萧十一郎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青衣人道:“客已尽兴,当散不散,不欢。”

萧十一郎看着他,冷冷道:“多言贾祸,言多必失,不吉也不智。”

青衣人道:“是。”

他果然闭上了嘴,连眼睛都已闭了起来。

萧十一郎举杯,放下,意兴也变得十分萧索,忽又长身而起,道:“要走的不妨走,要留下的也不妨留下,我醉欲眠,我已醉了。”

突听一个人冷冷道:“我已来了,你不能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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