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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外流星(1)

七月十五,正午,烈日。

用细砂铺成的地面,在烈日下闪闪发光,剑的光芒更耀眼。

丁鹏的剑已击出。

他的剑法除了那一招天外流星之外,确实都是家传的,最多只能得一个“平”字,平凡,平实,实在是很平常的剑法。

武当的剑法,却是领袖武林的内家正宗,轻、灵、玄、妙,在柳若松手里使出来,更是流动莫测。

他只用了挑、削、刺三字诀,可是剑走轻灵,身随剑起,已经将丁鹏逼得透不过气来。

大家对这位刚刚在江湖中崛起的少年剑客都有点失望了。

丁鹏自己却对自己更有信心。

他至少已看出了柳若松剑法中的三处破绽,只要他使出那一招天外流星来,要破柳若松的剑法,真如快刀破竹。

他本来还想再让柳若松几招,他不想要这位前辈剑客太难堪。

但是“剑一出鞘,是留不得情的”!

这句话他已记住了。

他那平凡的剑法忽然变了,一柄平凡的青钢剑,忽然化作了一道光华夺目的流星。

从天外飞来的流星,不可捉摸,不可抵御。

——无情的剑,剑下无情。

他心里忽然又觉得有点歉意,因为他知道柳若松必将伤在他这一剑之下!

可是他错了。

“当”的一声,星光四溅。柳若松居然接住了这一招他本来绝对接不住的天外流星。

武当内家真气,非同小可,他是天一真人唯一的俗家弟子,内力之深厚,当然不是丁鹏能比得上的。

双剑交击,丁鹏几乎被震倒。他没有倒下去。

虽然他的剑已经被震出了缺口,虎口也已被震裂,可是他没有倒下去。因为他决心不让自己倒下去。

决心虽然是看不见的,却是决定胜负的重要关键,有时甚至比内力更重要。

他没有败,还要再战,刚才一定有什么疏忽,那一剑本是必胜的一剑。

柳若松却已收住了剑式,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他。

钟展忽然道:“他还没有败。”

他确实是个正直的人,就因为这句话,丁鹏对他的厌恶,已全都变为了感激。

柳若松终于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他还没有败。”

他还是用那种奇怪的眼色在看着丁鹏,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刚才你使出的那一剑,就是你击败嵩阳郭正平的剑法?”

丁鹏道:“是的。”

柳若松道:“你击败史定和葛奇两位时用的也是这一剑?”

丁鹏道:“是的。”

柳若松道:“这真是你家传的剑法?”

丁鹏道:“是的。”

柳若松认真想着,又问道:“令尊是哪一位?”

丁鹏道:“家父八年前就已去世了。”

他并没有说出他父亲的名字,柳若松也没有再追问。

他的神色更奇怪,忽然转身去问那位谢先生,道:“刚才丁少侠使出的那一剑,谢先生想必已看得很清楚!”

谢先生微笑道:“这种高绝精妙的剑法,我实在不太懂,幸好总算还是看清楚了。”

柳若松道:“谢先生觉得那一剑如何?”

谢先生道:“那一剑凌厉奇诡,几乎已经有昔年那位绝代奇侠燕十三‘夺命十三式’的威力,走的路子也仿佛相同,只可惜功力稍嫌不足而已。”

他笑了笑,又道:“这只不过是我随口乱说的,剑法我根本不太懂。”

他当然不是随口乱说的,神剑山庄门下,怎么会有不懂剑法的人?

三十年前,燕十三纵横天下,身经大小百余战,战无不胜,是天下公认唯一可以和谢家三少爷一决胜负的人。

他和谢晓峰后来是否曾经交手,究竟是谁胜谁负,至今还是个谜。

现在这位孤独的剑客虽然已经仙去,但是他的声名和他的剑法,却已不朽。

谢先生将丁鹏那一剑和他的夺命十三式相提并论,实在是丁鹏的荣宠。

柳若松微笑道:“谢先生这么说,在下实在是受宠若惊。”

丁鹏怔住。每个人都怔住。

受宠若惊的应该是丁鹏,怎么会是他。

钟展冷冷道:“谢先生夸赞丁鹏的剑法,跟你有什么关系?”

柳若松道:“有一点关系。”

钟展在冷笑。

柳若松不让他开口,又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前辈见闻之广,已与昔年作《兵器谱》的百晓生不相上下。”

钟展道:“我虽然没有百晓生的渊博,天下各门各派的剑法,我倒全都见识过。”

柳若松道:“前辈有没有看过那一剑?”

钟展道:“没有。”

柳若松道:“谢先生呢?”

谢先生道:“我一向孤陋寡闻,没有见识过的剑法,也不知有多少。”

柳若松淡淡地笑了笑,道:“两位都没有看过这一剑,只因为这一剑是在下创出来的。”

这句话实在很惊人。

最吃惊的当然是丁鹏,他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你说什么?”

柳若松道:“我说的话丁少侠应该已经听得很清楚。”

丁鹏的热血已冲上头顶,道:“你……你有证据?”

柳若松慢慢地转过身,吩咐童子:“你去请夫人把我的剑谱拿出来。”

对一个学剑的男人来说,世上只有两样是绝对不能和别人共享,也绝对不容别人侵犯的。

那就是他的剑谱和他的妻子。

柳若松是个男人,柳若松也学剑,他对他的剑谱和他的妻子当然也同样珍惜。

但是现在他却要他的妻子把他的剑谱拿出来,可见他对这件事处理的方法已经极慎重。

没有人再说什么,也没有人还能说什么。

柳若松做事一向让人无话可说。

剑谱很快就拿出来了,是柳夫人亲自拿出来的。

剑谱藏在一个密封的匣子里,上面还贴着封条,柳夫人面上也蒙着轻纱。

一层薄薄的轻纱,虽然掩住了她的面目,却掩不住她绝代的风华。

柳夫人本来就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而且出身世家,不但有美名,也有贤名。

有陌生人在,她当然不能以真面目见人。

她当然已经知道这件事,所以她将剑谱交给了钟展和谢先生。

谢先生的身份,钟展的正直,绝不容人怀疑,也没有人会怀疑。

柳夫人低头,看来也同样让人无话可说。

密封的匣子已开启。

剑谱是用淡色的素绢订成的,很薄,非常薄。

因为这不是武当的剑法,这是柳若松自创的《青松剑谱》。

武当的剑法博大精深,柳若松独创的剑法只有六招。

“最后的那一页,就是那一招。”

谢先生和钟展立刻将剑谱翻到最后一页,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当然绝不会去看自己不该看的事。

这是证据,为了丁鹏和柳若松一生的信誉,他们不能不看。

他们只看了几眼,脸上就都已变了颜色。

于是柳若松问:“刚才丁少侠使出的那一剑,两位是不是都已看得很清楚?”

“是的。”

“刚才丁少侠说,那就是他用来击败史定、葛奇和郭正平的剑法,两位是不是也都听得很清楚?”

“是的!”

“那一剑的招式、变化和精美,是不是和这本剑谱上的一招‘武当松下风’完全相同?”

“是的。”

“在下和丁少侠是不是第一次见面……”

这一点钟展和谢先生都不能确定,所以他们问丁鹏。

丁鹏承认,点头。

于是柳若松又问:“这剑谱会不会是假造的?”

“不会。”

就算看过丁鹏使出这一剑的人,也绝对没法子得到这一剑的精华。

这一点,谢先生和钟展都绝对可以确定。

于是柳若松长长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已经没有话可说了。”

丁鹏更无话可说。

虽然他自觉已长大成人,其实却还是个孩子,他生长在一个淳朴的乡村,离开家乡才三个多月,江湖中的诡谲,他怎么懂。

他只觉得心在往下沉,整个人都在往下沉,沉入了一个又黑又深的洞里,全身上下都已被紧紧绑住,他想挣扎,却挣不开,想喊,也喊不出。

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光明灿烂的远景,已经变成了一片黑暗。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钟展正在问柳若松:“你既然创出了这一招剑法,为什么从来没有使用过?”

柳若松道:“我身为武当门下,而且以武当为荣,这一招只不过是我在无意间创出来的,我随手记了下来,也只不过是一时的兴趣,想留作日后的消遣而已。武当剑法博大精深,已足够我终生受用不尽,我这一生绝不会再使用第二家的剑法,也绝没有自创门派的野心,若不是真不得已,我绝不会把这剑谱拿出来。”

这解释不但合情合理,而且光明正大,无论谁都不能不接受。

谢先生微笑道:“说得好,天一真人想必也会以有你这么样一个弟子为荣。”

钟展道:“这一招既然是你自创的剑法,丁鹏却是从哪里学来的?”

柳若松道:“这一点我也正想问问丁少侠。”

他转向丁鹏,态度还是很温和:“这一招究竟是不是你家传的剑法?”

丁鹏垂下头,道:“不是。”

说出这两个字时,他的感觉就好像自己在用力鞭打着自己。

但是现在他已不能不承认,他毕竟还是个纯真的年轻人,还不会昧住良心说谎。

柳若松道:“那么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丁鹏道:“家父在无意间得到一页残缺的剑谱,上面就有这一招天外流星。”

柳若松道:“那是谁的剑谱?”

丁鹏道:“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剑谱中并没有记下姓名,就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剑谱是谁的,所以他不能不相信柳若松。

他说的完全是实话。

柳若松却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一个年轻轻的少年人,就已学会了说谎。”

丁鹏道:“我没有说谎。”

柳若松道:“你那页剑谱呢?”

丁鹏道:“就在……”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现在他已经不知道那页剑谱在哪里。

他记得曾经将那页剑谱交给了可笑,可笑虽然又还给了他,但是后来他还是让她收起来了,她将一切都交给了他,他也将一切都给了她。

以后这一段日子过得太温馨,太甜蜜,一个初尝温柔滋味的年轻人,怎么还会想到别的事。

柳若松冷冷地看着他,又叹了口气,道:“你还年轻,还没有犯什么大错,我并不想太难为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再追究你那页剑谱的来历。”

丁鹏垂下头。

他看得出现在无论他说什么,都已没有人会相信,他也看得出别人眼中对他的轻蔑。

柳若松道:“只要你答应我,终生不再用剑,也不在江湖走动,我就让你走。”

他的神情已变得很严肃:“但是日后你若食言背信,不管你逃到哪里去,我也要去取你的性命。”

一个学剑的人,一个决心要出人头地的年轻人,若是终生不能再使剑,终生不能在江湖中走动,他这一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现在丁鹏已不能不答应,现在他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忽然觉得很冷,因为这时忽然有一阵冷飕飕的风吹了过来,吹起了他的衣襟,也吹起了柳夫人脸上的面纱……

天气已将变了,灿烂的阳光已经被乌云掩住。

丁鹏忽然觉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忽然又觉得全身都像是被火焰在燃烧。

一种说不出的悲痛和愤怒,就像是火焰般从他的脚趾冲入了他的咽喉,烧红了他的脸,也烧红了他的眼睛。

就在轻纱被风吹起的那一瞬间,他已看到了这位柳夫人的真面目。

这位柳夫人赫然竟是可笑。

现在一切事都已明白了。

他永远想不到这件事的真相竟是如此卑鄙,如此残酷。

他忽然大笑,看着这位柳夫人大笑,他的笑声听来就像是野兽垂死前的长嘶。

他指着她大笑道:“是你,原来是你。”

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他。

柳若松道:“你认得她?”

丁鹏道:“我当然认得她,我不认得她,谁认得她!”

柳若松道:“你知道她是谁?”

丁鹏道:“李可笑。”

柳若松沉下脸,冷冷笑道:“我并不可笑,你也不可笑。”

这件事的确不可笑,一点都不可笑。

这件事简直令人连哭都哭不出来。

丁鹏本该将一切经过事实都说出来的——从她赤裸裸窜入他眼前开始,到他为她去找那梅花老人,被吊起……一直到她把一切都给了他,他也把一切都给了她。

可是他不能说。

这件事实在太荒唐,太荒谬,如果他说出来别人一定会把他当作个疯子,一个淫猥而变态的疯子。

对付这种疯子无论用多么残酷的方法,都没有人会说话的。

他曾经亲眼看见过一个这样的疯子被人活活吊死。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掉下去的这个黑洞,原来是个陷阱。

这一对君子和淑女,不但想要他的剑谱,还要彻底毁了他这个人。

因为他已经威胁到他们,因为这一战他本来一定会胜的。

现在他本来应该已经名动江湖,出人头地。

可是现在……

丁鹏忽然扑过去,用尽全身力量向这位并不可笑的柳夫人扑了过去。

现在他已经完了,已经彻底被毁在她手里。

他也要毁了她。

可惜一个像柳夫人这样的名门淑女,绝不是一个像他这样的无名小子能够毁得了的。

他身子刚扑起,已有两柄剑向他刺了过来。

梅花老人在厉声大喝:“我一直没有开口,只因为柳若松是我的兄弟,但是现在我已忍无可忍。”

柳若松在叹息:“我本来并不想太难为你的,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找死?”

雷霆一声,暴雨倾盆。

剑光与闪电交举,丁鹏的衣服已被鲜血染红。

他的眼睛也红了!他已不顾一切。

反正他一生已经被毁了,还不如现在就死在这里,死在这个女人面前。

谢先生没有阻拦,钟展也没有。

他们都不想再管这件事,这年轻人实在不值得同情。

如果他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气,如果他是个出身显赫的世家子,也许还会有人帮他说几句话,听听他的解释。

只可惜他只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

剑光一闪,刺入了他的肩。他并不觉得痛。

他已经有些疯狂,有些昏迷,有些麻木,一个人到了这种时候,反而会激起求生的本能,谁也不想像疯狗般被人乱剑刺死。

可惜这时候他已走上了死路,再想回头已来不及了。

梅花与青松的两柄剑,已像毒蛇般缠住了他。

——他已发现了他们的阴谋,他们绝不会再留下他的活口。

现在每个人都已认为他罪有应得,他们杀了他,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柳若松已经刺出了致命的一剑,这一剑已将刺入丁鹏的咽喉。

忽然间,又是一声霹雳,闪电惊雷齐下,练武场上的一棵大树,竟被硬生生劈开了。

闪电、霹雳、雷火。

巨大的树干,在火焰中分裂,带着雷霆之势,压倒了下来。

这是天地之威,天地之怒,这是无论什么人都不能不恐惧的。

惊呼声中,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柳若松也在后退。

只有丁鹏向前冲,从分劈的树干中冲了出去,从雷火间冲了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逃得了,也不知道自己要逃到哪里。他没有目的,也不辨方向。

他心里只想着要逃出这个陷阱,能够逃到哪里,就逃到哪里。他用出了所有的力量,等到力量用尽时,他就倒了下去,倒在一个山沟里。

暴雨中,天色已暗了。

他最后想到的一件事,既不是他对柳若松和“可笑”的仇恨,也不是他自己的悲痛。

他最后想到的是他的父亲临死的时候看着他的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中充满了爱和信心。

现在这眼睛仿佛又在看着他,眼睛里还是充满爱和信心。

他相信他的儿子一定能为他争这口气,一定能出人头地。他要他的儿子活下去。

七月十五,月夜。圆月。

雨已经停了,圆月已升起。

今夜的月仿佛比平时更美,美得神秘,美得凄凉,美得令人心碎。

丁鹏张开眼,就看见了这轮圆月。

他没有死,想要他死的人,并没有找到他。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他才会倒在这个山沟里。

暴雨引发了山洪,山洪灌入了这条山沟,把他的人也冲到这里来了。

这里距离他倒下去的地方已很远,从山沟里爬起来,就可以看到一个很深的洞穴。

四面都是山,都是树,雨后的山谷,潮湿而新鲜,就像是个初浴的处女。

处女的美,也总是带着些神秘的。

这洞穴就像是处女的眼睛,深邃,黑暗,充满了神秘的吸引力。

丁鹏仿佛已被这种神秘的力量吸引,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

月光从外面照进来,洞穴的四壁,竟画满了图画,画的却不是人间,而是天上。

只有天上,才会有这样的景象——巨大而华丽的殿堂,执金戈、披金甲的武士,梳高髻、着羽衣的宫娥,到处摆满了绝非人间所有的珠玉珍宝、鲜花香果,男人们都像天神般威武雄壮,女人们都像仙子般高贵。

丁鹏已看得痴了。

——他所有的希望都已破灭,光明的前途已变成为一片黑暗。

在人间,他被欺骗、被侮辱、被轻贱、被冤枉,已被逼上了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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