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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天火(5)

那片草地依然空荡荡的,没有多吉,也没有他那头忠诚的毛驴出现。

现在,他的双腿又有了力量,他站起身来,又喊了一声:“多吉,机村让你遭难了!”

喊完这一嗓子,他就转身急急地往机村去了。他痛痛快快地流着眼泪,痛痛快快地念叨:“多吉,我该在这里等你,但你看到了,机村要遭大灾了,我得回去了,我得和乡亲们在一起,机村只好对不起你了!我昨天晚上看到你,以为你死了,以为是你的游魂回来了,但你没有死,你是好样的,你一定要活下去啊!”

多吉确实没有死,他就躺在林子里一个山洞里。

他跳入湍急的河水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恢复知觉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宽广的沙滩上。他跳下去的那个地方,河水很深,才没有伤了性命。但随着河水一路冲下去,身上撞出了许多伤口。他忍着痛苦,在锋利的岩石上弄断了绳子,这才发现,一只手臂断了。解开绳子时发出锥心的痛楚。但是,除非死去,他就得忍住。

他忍住了,所以,他活下来了。感谢这河水。他站起身来,发现河水居然把他冲到了跟机村流出的溪流的交会点上。他挣扎着顺着溪流往村子方向走。路上,公安的车拉着警报来去好几次,但他在树林里,十分安全。因为林子太大了,所以,这些人只能在窄窄的一条公路上来来去去。以这样的方式,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找到他。

当他躺在林子中间松软的落叶上休息的时候,看见了天空中升起滚滚的浓烟。他想,难道县城里那些翻卷不已、火焰一样炽烈的旗帜像真的烈火一样冒出浓烟了吗?

风带着呛人的烟火味吹过来,树林摇晃起来。树林的摇晃都带着深深的不安。这气味让他确切地知道,是什么地方的森林失火了。

他甚至为自己颇带幽默感的联想感到自责了。那些人吃饱了饭,不干正事,要中了邪魔一样去摇晃那些旗帜,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这些森林,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存在了千年万年,失去这些森林,群山中众多的村庄就失去了依凭。好在这天太阳很好,身上的衣服很快就干了,但他的身子依然没有停止颤抖。这是因为冷,更因为饿的缘故。但他没有吃的东西。他用锋利的石片在桦树上砍出一道口子,含糖的树汁就慢慢渗了出来。每年春天,大地一解冻,树木就拼命地从地下吸取水分与营养,然后才能展叶开花并结出种子。在这众多的树木中,惟有桦树的汁水富含糖分。但是,今年天旱,树干里的汁液也没有平常的年份那么丰富。但这没有什么关系,他只要多在两三棵树上弄出些口子来就可以了。

喝饱了桦树汁,身子暖和过来,他又弄下一圈坚韧的柳树皮,把自己的断臂包裹起来。然后,在阳光下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太阳落山后,他就往村子的方向前进了。天黑下来,他干脆走到了大路上。

刚开始走动,伤口扯得十分疼痛。但他必须趁夜走回村子里去,趁夜去取回一些必需的东西。快走不动时,他想,要是毛驴在身边该有多好啊。就这样一想,前面就传来了毛驴的蹄声。他觉得可能是自己意识不清了。经过了这么些乱七八糟难于理喻的事情,一个人没有疯掉,已经非常不错,听到点稀奇古怪的声音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和格桑旺堆相反,多吉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但这世事十分奇怪,上面那些人,相信自己无所不能,所以应该喜欢他这样的乐观主义者,但是,他们偏不。他们把未来看得十分美好,而把当下看得万分险恶,所以,他们喜欢那些喜欢怨天尤人的家伙。

蹄声地由远而近,最后,毛驴真的站在了他的面前!

多吉感动得像一个老太婆一样絮叨着:“是你吗,真是你来接我了吗,我的好孩子,我的好朋友。”

毛驴掀动着鼻翼,喷出温暖的气息,嗅他的脸,嗅他的手,嗅他的脚。他把手插在毛驴脑门上那一撮鬃毛里,感到了它脑门下面突突跳动的血管。然后,他跨上了驴背。不用说话,毛驴就转过身子,往村子的方向去了。他稍稍安下了心,人立即就昏昏沉沉了。

毛驴停下脚步的时候,他清醒过来,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刚刚避到对岸的草地上,还没有进入树林,那些人就到了。稀薄的月光下,凭着朦胧的身影,他就看出了是自己村里的乡亲。他听见了格桑旺堆虚弱的声音。担架停下来时,他和毛驴遁入了树林。

他嗅到了温泉上硫磺的味道。这真是治伤的好地方,但他现在不能停留。他催着毛驴,回到沉睡的村子,摸回自己家里,取了一件皮袄,一些吃食、草药和刀具,然后,回到那片草地。他嘱咐毛驴白天要在林中,不能在草地上现身,然后,自己先在温泉里洗净了伤口,回到山洞,燃了一小堆火,吃了东西,就沉沉地睡去了。

听见叫喊声醒来的时候,他一下握紧了手中的刀子。

要是有人要抓他回去,像昨天一样折腾自己,那他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他很快就听清楚了,那是格桑旺堆在叫他。但他没有出来回答。然后,他动都没动一下,不知为什么,他相信,这个人和别的村干部不大一样,不会跑来加害于他。

他并不知道,格桑旺堆把公安引到一个错误的方向上,暗中保护了他。

他只是翻了一个身,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三天,远处的大火已经烧得更厉害了。

大火起来的时候,必有大风跟着起来,与火场还隔着好几座山头的机村也感到风越来越大。风还吹来了树木与草被烧焦的碎屑。这些黑色的、带着焦煳味的碎屑先还是稀稀拉拉的,到下午的时候,就像雪片一样,从天空中降落下来了。

这些碎屑有一个俗名:火老鸹。

火老鸹飞在天上,满天都是不祥的乌黑,逼得人不能顺畅地呼吸。火老鸹还有一个厉害之处。这些被风漫卷上天空的余烬中,总有未燃尽的火星,这些火星大多都在随风飞舞的过程中慢慢燃尽,然后熄灭。但总有未燃尽的火星会找到机会落入干燥的树林,总会有落入树林的火星恰好落在易燃的枯叶与苔藓上,也总会有合适的风吹起,扇动火星把枯叶与苔藓引燃。

所以,在当地老百姓的经验中,当一场森林大火搅动空气,引起了大风,大风又把火老鸹吹向四面八方时,这场森林大火就已经失控了。接下来,要烧掉多少森林,多少村庄,那就只能听天由命,由着大火自己的性子了。

机村和许多群山环抱的村庄一样,非常容易被火老鸹引燃。

干冷的风吹了一个冬天,村庄的空气里已经闻不到一点点水的滋润味道,接踵而来的这个春天,也没有带来滋润的空气与雨水。灼人的阳光直射在屋顶的木瓦上,好像马上就要冒出青烟了,这时,要是有一点未熄的火星溅落其上,马上就会腾起欢快的火苗。更不要说,村子中央的几株巨大的柏树和杉树枝杈上,还挂着许多风干的青草。这个冬天雪下得少,牛羊天天都可以上山,所以,剩下许多的饲草。那正是四处飞舞的火老鸹非常喜欢的落脚之地。

格桑旺堆赶回村子,看到果然没有人采取任何防范措施。

孩子们聚在村口,看远处天际不断腾起的火焰。

而大人们都聚集在村子中央的广场上开会。

现在,机村人遇到什么事情,没有工作组也会自己聚起来开会了。格桑旺堆想,这么大的危险逼近的时候,大家开开会,商量商量也是应该的。但他没有想到,大会根本没有讨论他以为会讨论的内容。

民兵排长索波见大队长回来了,才不情愿地从权充讲台的木头墩子上下来:“大队长你来讲吧,公社来了电话,两个内容:第一,多吉这个反革命纵火犯脱逃了,全村的任何一个人,只要发现他回来,立即向上面报告!第二,”索波把手指向正从河口那边燃过来的大火,“大家都看见了,国家的森林正在遭受损失,上面命令我们立即组织一支救火队,赶到公社集中,奔赴火场!”

有人看不惯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你不是让大队长讲吗?自己怎么还不住口呢?”

“多吉是为了机村犯的事,我们怎么可以把他又交给公安!”

这些话,索波根本就充耳不闻。他说:“大队长,扑火队由我带队,机村的年轻人都去,多吉就交给你了,一定不能让他跑掉!”

格桑旺堆皱了皱眉头,脸上却不是平常大家所熟悉的那种忧心忡忡的表情。他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真的就扑到一只火老鸹。他把手掌摊开在索波面前,那是一小片树叶的灰烬,然后,他提高了嗓门:“乡亲们,这个,才是眼下我们最要操心的!”

下面立即有很多人附和。

“现在,男人们立即上房,把所有的木瓦揭掉,女人们,把村子里所有的干草都运出村外!树下的草,还有羊圈猪圈里的干草,都要起出来,运出村外!”

人们闻声而动,但索波却大声喊道:“民兵一个都不准走!”

好些年轻人站住了,脸上的表情却是左右为难。

索波又喊:“央金,你们这些共青团员不听上级的指挥吗?”

索波的父亲上来,扇了他一个耳光,人群里有人叫好,但他的第二个耳光下来的时候,老人的手被他儿子紧紧攥住了。索波一字一顿地说:“你这个落后分子,再打,我叫民兵把你绑起来!”

他父亲被惊呆了,当他儿子去集合自己队伍的时候,还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在这个村子里,不会再有做一个男人的脸面了。

民兵队伍,还有共青团的队伍集合起来,但老人们一叫,又有些年轻人脱离了队伍。

索波语含威胁:“你们落后了,堕落了!”

他又冲到格桑旺堆面前:“你要犯大错误了!”

格桑旺堆也梗着脖子喊:“你就不怕大火烧到这里来吗?”

索波冷笑:“火在大河对岸烧!你见过会硏过大河的火吗?谁见过火硏过大河?”

格桑旺堆有些理屈,又现出平常那种老好人相。

张洛桑却接口说:“我见过。”

“你这个懒汉,我问你了吗?”机村有两个单身男人,一个是巫师多吉,一个是张洛桑。巫师是因为他的职业,而张洛桑是因为,懒。一个人吃饭,不用天天下地劳动。

张洛桑淡淡一笑,懒洋洋地说:“你又没有说懒人不准答你的话。”

索波惹得起大队长,却惹不起这样的人。

还是激动得脸孔发红、发际沁汗的胖姑娘央金过来喊:“排长,队伍集合好了!”

索波趁机下台,带着他的队伍往村外去了。走到村外的公路上,他们唱起了歌,歌声却零零落落。但他们还是零零落落地唱着歌,奔烧得越来越烈的火场去了。

格桑旺堆看着年轻人远去,寻常那种犹疑不决的神情又回到脸上。

张洛桑走上前来,说:“老伙计,干得对,干得好!”

“那大家快点干吧!”

机村的中央,小树不算,撑开巨大树冠,能够遮风挡雨的大树共有五棵。两棵古柏,三棵云杉。几棵大树下干燥的空地上,就成了村子里堆放干草的地方。妇女们扑向这些干草堆的时候,绕树盘旋的红嘴鸦群聒噪不已。远处的火势越来越烈,还隔着几道山梁呢,腾腾的火焰就使这里的空气也抽动起来,让人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妇女们抱着成捆的干草往麦苗长得奄奄一息的庄稼地里奔跑,那些受到惊吓的红嘴鸦群就跟随着飞过去,女人们奔回树下,鸦群又哇哇地叫着跟着飞回来。

男人们都上了房,木瓦被一片片揭开,干透了的木瓦轻飘飘地飞舞而下。露出了下面平整的泥顶。机村这些寨子用木瓦盖出一个倾斜的顶,完全是为了美观,下面平整的泥顶才具有屋顶所需的防水防寒的功能。人们还在房子的泥顶上洒了很多水,摆上装满水的瓷盆、木桶和泥瓮。

忙完这一切,格桑旺堆直起腰,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时,黄昏已经降临了。但这个黄昏,蓝色的暮霭并没有如期而至。那淡蓝的暮色,是淡淡炊烟,是心事一般弥望无际的山岚。这个黄昏,人们浮动在暮夜之中的脸和远处的雪山都被火光映得通红。平常早该憩息在村中大树上的红嘴鸦群一直在天空聒噪,盘旋。格桑旺堆吩咐每一户都要在楼顶上安置一个守夜的人,如果发现飞舞的火老鸹让什么地方起火,就赶紧通告。

这天晚上,机村的每个人家,都把好多年不用的牛角号找出来了。

解放前,山里常有劫匪来袭,报警的牛角号常常吹响。解放后,这东西已经十多年没有用场了。人们把牛角号找出来,站在各自的房顶上呜呜哇哇试吹了一气。

格桑旺堆站在广场中央,刚当上村干部时的自豪感又回来了。这感觉使他激动得双手都有些微微发颤。可惜,那种自豪感在他身上只存在了最初三五年,接下来,他就不行了,老是跟不上形势的发展。形势,形势。他现在都怕听到这个字眼了。让人想不明白的是,地里的庄稼还是那样播种,四季还是那样冬去春来,人还是那样生老病死,为什么会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形势像一个脾气急躁的人心急火燎地往前赶。你跟不上形势了,你跟不上形势了!这个总是急急赶路的形势把所有人都弄得疲惫不堪。形势让人的老经验都不管用了。

老经验说,一亩地长不出一万斤麦子,但形势说可以。

老经验说,牧场被杂灌荒芜了,就要放火烧掉,但形势说那是破坏。

老经验说,一辈辈人之间要尊卑有序,但形势鼓励年轻人无法无天,造反!造反!

但是,现在,格桑旺堆看着天际高张着呼呼抽动的火焰,看着刚摊开手掌,就飘落其上的火老鸹——那些森林被焚烧时,火焰与风喷吐到天空的黑色灰烬,非常满意于自己采取的这一切措施。

忙活了整整一天,格桑旺堆这才想起已经潜逃回来的多吉。多吉那所空了许久的房子静悄悄趴在村边。院子的栅栏门已经倒下了。地上隐隐有些开败的苹果花瓣。格桑旺堆一伸手,沉重的木门咿呀一声应手而开,一方暗红的光芒也跟着投射进来。

格桑旺堆差点要叫主人一声,但马上意识到主人不在家里已经很久了,伸手在柱头上摸到开关,电灯便亮了。

他轻轻在屋子里走动,立即就看到了地上浮尘中那双隐约的脚印。他在心里得意地说:“老伙计,你不晓得我有一双猎人的好眼睛?”

那串脚印上了楼,他笑笑,跟着上楼,看到火塘旁边的一只柜子被人打开过,盐罐被挪动了位置,他还看到,墙上挂刀的地方,空出了一块,这个人还拿走了床上的一块熊皮、一套打火的工具。

格桑旺堆放下心来了,一个机村的男人,有了这些东西,在山林里呆多长时间都没有问题。

他又回家拿了一大块猪油、一口袋麦面,还有一小壶酒,如果多吉真的有伤,这酒就有大用场了。山里有的是七叶一枝蒿,挖一块根起来,和酒搽了,什么样的跌打瘀伤,都可以慢慢化开。他拿着这些东西,往村外走去。走出一段,他又折了回来。

回头的路上,被火光映红的月亮升起来,他把手背在背后,在暗红的月光下慢慢行走。在这本该清凉如水的夜晚,他的脸颊已经能感到那火光辐射的热度了。他想,灾难降临了。他想,在这场灾难中他要把机村保全下来。在这个夜晚,他像一个上面下来的干部一样,背着手庄重地走在回村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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