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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坚逾金石(1)

俞佩玉见太湖金龙王带着两个黑衣人走了回来,又是惊讶,又是着急。

俞放鹤明明已带着人走了,这太湖王为何要留下来?

只听太湖王沉声道:“将这土地像和神案都恢复原位,再将地上扫一扫,切莫让任何足迹留下来,必须令唐门子弟猜不出唐无双是从哪里走的,到哪里去了。”

这些人行事果然周密仔细,滴水不漏。

俞佩玉却快急疯了,他现在当然可以跳下去,将这三人杀了,以他的武功,这三人自然不是他的敌手。

但他却生怕因此而惊动了尚未走远的俞放鹤——等到这三人办完事出去,俞放鹤必已走远,他再追又来不及了。

这两条大汉做事却偏偏不慌不忙,十分仔细。

俞佩玉空自着急,却想不出法子。

他只希望这三人也会从后面赶上俞放鹤,那么他要缀住这三个人,反而要比缀住俞放鹤容易得多。

这已是他唯一的希望,所以他更不能向这三人下手。

谁知就在这时,突听“嗤,嗤,嗤”,三声轻微而尖锐的暗器破空声,从门外急射而来。

两条黑衣大汉竟惨叫一声,倒了下去。

太湖王反应自然快得多,身手也敏捷得多,凌空一个翻身,似乎已将暗器闪过,厉喝道:“是什么人敢大胆暗算盟主座下武士,活得不耐烦了么?”

喝声中,他金龙鞭已赫然在手,挥成一片金光,夺门冲出,门外黑暗中却似传入了一声森冷诡秘的轻笑。

俞佩玉更吃惊,更着急,他猜不出是谁会向他们骤下毒手暗算,是为了什么。以这人出手之阴险,暗器之歹毒,也不会是什么好人。

这难道是唐家的子弟赶来了?他们来得纵然很巧,但却将俞佩玉最后一缕希望都破灭了。

神案上的油灯,方才已又被燃起。

闪动的灯光下,忽见太湖王又倒退着走了回来。

他掌中的金鞭软鞭已软软地垂下,满面惊惧之色,满头大汗如雨,但却看不出受了丝毫损伤。

他一双眼睛更充满了恐惧,连眼珠子都几乎凸了出来——他为什么会如此恐惧?他究竟瞧见了什么?

只听门外一个低沉、柔和、优美,但却带着种令人全身发冷的邪异之气的语声缓缓道:“朋友是什么人?来自何处?”

这语声一起,俞佩玉就觉得全身不舒服,就好像听见响尾蛇的尾巴在响,就好像听见狼在磨牙齿。

他不懂一个人的语声怎会如此柔和优美,又如此邪异可怖,他实在想瞧瞧这语声是个什么样的人发出来的。

门外黑暗中,的确有条朦胧的人影。

但门外的夜色实在太浓,门里的灯光又实在太淡,他只能瞧见一双眼睛,却瞧不见这人的容貌身材。

这是双黝黑而深沉的眼睛,黝黑深沉得一如那无边的夜色,但他眼睛里发出来的光,却是一种空虚的、凄迷的、不可捉摸的惨碧色;浅时如春日远山之巅的一抹新绿,深时如古墓石棺后的阴湿藓苔。

这双眼睛虽非望向俞佩玉,俞佩玉竟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只听太湖王颤声道:“我姓王,王金龙,来自太湖。”

那优美而邪异的语声道:“原来是太湖王,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太湖王道:“我是随武林盟主来的。”

那诡秘的语声道:“武林盟主?是俞放鹤么?”

太湖王道:“正是。”

那语声道:“他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太湖王道:“本与唐无双有约,来此相见。”

那语声问一句,他竟然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一句,他的内心神志,竟像是都已完全慑服在那双眼睛妖异的光芒下。

俞佩玉瞧得掌心又不觉沁出了冷汗。

那语声微一沉吟,又问道:“俞放鹤与唐无双相见,为什么要约在这里?他们商量的,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么?”

太湖王道:“这其中的确有个秘密,是因为盟主……”

俞佩玉眼见他便要将这秘密说出来,更是既惊且喜,谁知太湖王说到这里,身子忽然一阵颤抖,竟闭住了嘴。

门外的眼睛光芒更亮,厉声道:“是什么秘密?你为何不说?”

太湖王紧闭着嘴,满头冷汗,如雨点般落下。

那语声又变得出奇的柔和,缓缓道:“你只管说吧,没关系的,你说出来之后,绝没有人会伤害你。”

太湖王身子颤抖得更厉害,满面俱是痛苦之色,内心显然在痛苦地挣扎着,终于颤声道:“我不能说,绝不能说。”

那语声道:“你为何不能说?你莫忘了,现在你的内心、生命和灵魂,都已是属于我的了,你怎敢违抗我。”

太湖王忽然疯狂般大呼起来,嘶声呼道:“我的一切都是属于盟主的,我不能背叛他,否则我只有死……只有死……”

忽然反手一鞭,向自己头上抽了下去。

门外的人似也大觉意外,失声惊呼了一声。

太湖王却已倒卧在血泊中了。

俞佩玉早已瞧得冷汗涔涔,这件事的发生与变化,实在令人不可思议,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时门外暗中,已走进一个人来。

他脚步轻而缓慢,无声无息,就宛如幽灵。

灯光下,只见他穿着身普通农家的褐布衣服,手里提着个破旧的竹笠,身子瘦削而颀长,面容英俊而清癯。

他看来似乎已有三十,有时却又似已五十多了,一走进屋子,目中那妖异的碧光,立刻消逝不见,看来丝毫没有什么引人触目之处,但那一双长而瘦削的手,却是纤美有致,光润如玉。

俞佩玉再也想不到那么样一双眼睛,竟会生在这么样一个平凡的人身上,更想不到这眼睛的变化竟有如此快,他约略只觉得这人,就像只蜥蜴随时改变自己身子的颜色来愚弄别人保护自己。忽听一个少女的声音,轻轻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死了,都死了。”

俞佩玉目光,全都被这奇异的人所吸引住,直到此刻,才发现这人身后还跟着个粗布衣裙的少女,这少女身材刚健而婀娜,头上也低低戴着顶竹笠,似乎不愿被人瞧见她的面貌,她又在逃避着什么?

也不知为了什么,俞佩玉竟觉得这少女的声音、形态都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的。这褐衣人已四下踱了一圈,才回头去瞧那少女,这时他清癯的脸上,竟忽然露出一丝无比动人的微笑,悠悠道:“你眼光很准确,他们的确都已死了。”

那少女咬着嘴唇,道:“他们并没有惹着我们,你何苦将他们杀死?”

褐衣人微笑道:“你说得不错,我实在不该杀死他们的。”

那少女道:“既然不该,你为何要杀?”

褐衣人也不回答她的话,只是含笑凝注着她,忽然叹了口气,道:“真美,你的眼睛在这灯光下,看来更美了,你只要瞧我一眼,我就可以为你死十次。”

他对这少女似乎千依百顺,疼爱已极,说的话更句句都是恭维赞美,但无论谁都听得出他简直像是在哄孩子。

奇怪的是,这少女竟似丝毫也不觉得被哄被骗,竟被他几句话说得脸也红了,痴痴地呆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只希望你莫要再杀人了,只要我们能逃过这一次,我们就找个地方隐居下来,安稳地过一辈子不好么?”

褐衣人微笑道:“你说得对,我们要找个美丽的地方,有山有水,我天天陪着你,在山林里抚琴,在清溪旁下棋,我就天天都可以听到你比黄莺更悦耳的笑声。”

那少女心神俱已醉了,闭着眼仰起了头,痴痴道:“只要能有这么样一天,我所做的那些事就都有补偿了,只要能有这么样一天,我就算死了也甘心。”

俞佩玉终于瞧见她的脸了,她美丽而纯洁的脸上,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她眼睛里流出了快乐的泪珠。

俞佩玉忽然想起了她是谁——她竟然就是黄池大会的前夕,将俞佩玉接待入迎宾馆的华山女弟子钟静。

这名门正宗的弟子,此刻怎会和如此奇异诡秘的人在一起?她为他做的“那些事”究竟是什么事?

俞佩玉不禁又是惊讶,又是怀疑,又是惋惜。

褐衣人却再也没有望她一眼,只是俯首凝注着血泊中太湖金龙王的尸身,沉思着喃喃道:“这人心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竟连我的力量都无法令他说出来,那俞放鹤又有什么魔力,竟能令人宁可死也不敢背叛他?”

他又背负着手,四下踱起步来,目光忽又变得比鹰隼更锐利,四下扫动着,忽然轻呼一声,道:“你看,这里竟有条秘道。”

他拍着土地像一转,地道便露了出来。

钟静也失声道:“不知道地道是通往哪里的?”

褐衣人闭着眼想了想,展颜笑道:“这里就是唐家庄的后山,是么?”

钟静道:“呀,不错,这地道一定是通向唐家庄的。”

褐衣人微笑道:“对了,你真是个又聪明,又伶俐的女孩子。”

钟静脸又红了,低头弄着衣角,半晌才轻轻道:“这地方既是别人的秘密,我们不如走吧。”

褐衣人道:“走?为什么?我一生中最喜欢的,就是揭穿别人的秘密。”

他微笑着摸了摸钟静的脸,又道:“俞放鹤和唐无双鬼鬼祟祟的,一定不会是干什么好事,我想从这地道里溜进去瞧瞧,你乖乖地在这里等着我好么?”

钟静立刻拉住他的手,着急道:“你不能去。”

褐衣人目光忽然冷得像冰,冷冷道:“为什么?你怕我一走就不回来了么?”

钟静根本没有注意他神色的变化,柔声道:“我不是担心别的,我只是担心你,你的伤还没有好,那唐无双和俞放鹤又都是厉害角色……”

褐衣人眼里的冰已融解,微笑道:“你担心他们伤了我?”

钟静眼圈都红了,哽声道:“你……你若有什么变故,叫我怎么办呢?”

褐衣人大笑道:“你放心,就凭俞放鹤和唐无双想伤我,还差得远哩。”

他温柔地抚着她头发,道:“你乖乖等在这里,我很快就会回来,我答应你,绝不会有人伤着我一根毫毛。”他身形一闪,便没入地道中。

钟静瞧着他颀长身影没入地道,痴痴地出了半晌神,以手掩面,长叹道:“我这么样做,是对,还是不对呢?”

只听一人沉声道:“不对。”

钟静霍然跃起,凌空翻身,惊呼道:“是什么人?”

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面带着温柔的微笑,不知何时已到了她背后,正含笑瞧着她道:“在下俞佩玉。”

钟静失声道:“俞佩玉?”

她知道“俞佩玉”已死了,空山夜寂,荒寺阴森,骤然听到死人的名字,她全身寒毛都不禁为之悚栗。

但这少年却又是那么温文,那么英俊,那温暖的带笑目光,简直可以使整个大地上的冰雪融化。

世上没有一个女人会畏惧这样的男人。

钟静脚步不再往后退了,大声道:“不错,我的确知道一个俞佩玉,但绝不是你,我不认识你。”

俞佩玉道:“但在下却认得姑娘。”

钟静怔了怔,道:“你认得我?”

俞佩玉道:“姑娘岂非是华山门下钟静?”

钟静骤然又紧张起来,厉声道:“你是来追捕我们的?”

俞佩玉心里更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道:“姑娘犯了什么罪?为何要怕人追捕?”

钟静凝注了他半晌,身体又松弛下来,勉强一笑,道:“我当然没有犯什么罪,我只不过是试试你的。”

俞佩玉叹了口气,柔声道:“在下并不想刺探姑娘的秘密,更不是来追捕姑娘的,但却想奉劝姑娘不如还是回去吧。”

钟静竟又一惊,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俞佩玉缓缓道:“回到令师身旁,她一定会保护你,不让你上别人的当。”

钟静变色道:“我会上谁的当,你凭什么管我的闲事?”

俞佩玉苦笑道:“在下自顾尚且不暇,实在不该多管别人的闲事,但这些话却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至于听不听,也只有任凭姑娘自己了。”

他俯首瞧了地上的尸身一眼,长长叹了口气。

这最后一丝希望也变为泡影,他还留在这里则甚?至于犹在横梁上的银花娘,他也放心得很。

他知道她一定会照顾自己的。

钟静见到他话未说完,忽然就要往外走,又不觉怔了怔,像是想去拦阻他,却又终于忍住。

但俞佩玉还未走出门,已有一条淡褐色的人影幽灵般自他身后飘过去,挡住了他的去路。

钟静又惊又喜,失声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褐衣人微笑道:“我回来得太快了么?”

钟静全未听出他话中的刺,又问道:“你可瞧见了俞放鹤和唐无双?”

褐衣人缓缓道:“没有,俞放鹤既不在,连唐无双也不见了。”

他目光这时才刀一般转到俞佩玉脸上,微笑着道:“这事的确很奇怪,是么?”

俞佩玉去路虽被挡住,但一直沉住了气,在仔细打量着这奇特的人。但他无论瞧得多么仔细,也看不出这人是善是恶,更看不出此人是何来历,他只觉自己面对着此人时,随时都似乎在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威胁着。

等这人的目光转向他,他又觉得心突然一跳。

褐衣人竟已又重复着问道:“这件事的确很奇怪,是么?”

俞佩玉只有笑了笑,道:“不错,的确很奇怪。”

褐衣人道:“一件很奇怪的事,阁下为何不觉得奇怪呢?”

俞佩玉知道在这种人面前,是绝不能说错一句话的,他正在考虑着如何回答,褐衣人却又笑了,悠然道:“你若是不愿回答,不如由我替你说吧……你不觉得这件事奇怪,只因为你早已瞧见了这件事的秘密。”

俞佩玉还是只有以微笑来代替回答。

他忽然发觉这褐衣人的眼睛虽可怕,但笑容却带着种说不出的魅力,一种妖魔般神秘的魅力,莫说钟静这样的少女,就连他俞佩玉,竟也已不知不觉地被这种妖异的魅力所吸引,舍不得移开眼睛。

褐衣人也始终在凝注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绝世的美男子,阁下当真可说是绝世的美男子,莫说是女人,就连我瞧见阁下这样的笑容也觉得像是有些醉了。”

他语声低沉而缓慢,也带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俞佩玉本来是不愿说话,但听着听着,竟变成纵然有话要说,也忘记说了。褐衣人微笑接着道:“有着像阁下这样一张脸的人,若是不知道好好利用,实在是太可惜了,但阁下大可放心,阁下纵然不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的美貌,我也会替阁下设法的,总不会让阁下白生着这么样一张绝世美貌的脸。”

这句话若是别人说出来的,俞佩玉纵不勃然大怒,也难免生气,但从他嘴里说出来,俞佩玉怒气竟发作不出。

褐衣人语声更柔和,微笑道:“好,现在你不妨先忘却一切,告诉我,方才你究竟瞧见了一些什么秘密?俞放鹤和唐无双究竟在商量什么?”

俞佩玉淡淡道:“在下还是不说的好。”

褐衣人沉声道:“我要你说,你就得说,知道么?”

他面上虽仍带着笑,但目中那种妖异的光芒却更逼人,紧紧盯住俞佩玉的眼睛,谁知俞佩玉还是淡淡问道:“在下为何非说不可?”

褐衣人自怀中取出了一串珠链,在俞佩玉眼前轻晃着,缓缓道:“只因你已是我的奴隶,我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你都只有服从,绝不会丝毫违抗。”

钟静脸上已满是惊惧之色,她知道这褐衣人神奇的魔力,她不愿他又以此害人,却又不敢阻止。

谁知俞佩玉竟是神色不动,竟失笑道:“我一向是个自由自主的人,为何平白要做你的奴隶?”

褐衣人面色反而变了,额上竟已沁出了冷汗。

只因他所用的这摄心大法最是阴毒,若是不能摄住对方,自己反会被害,此刻他已用尽一切力量,对方这少年竟似连丝毫感觉都没有,要知这类摄心之术,主旨便是在松弛软化对方的心灵,然后乘虚而入,但俞佩玉从小养心练气,近来更屡被洗炼,一颗心可说已坚逾金石。

褐衣人只觉心旌激荡,几乎难以把持。俞佩玉却丝毫也不知道他为何忽然如此紧张,笑着又道:“阁下这也许只不过是在说笑的,是么?”

褐衣人道:“是。”

俞佩玉随口问道:“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褐衣人满头冷汗,涔涔而落,道:“郭翩仙。”

他只觉对方的眸子已愈来愈亮,自己反似要被他所摄,俞佩玉问他的话,他竟已不能不回答。

俞佩玉沉吟着道:“郭翩仙,这名字倒生疏得很,不知可是阁下的真名实姓?”

郭翩仙颤声道:“是。”

此刻他竟已不能闪避俞佩玉的眼睛,俞佩玉若是一直问下去,他只怕便要将一切秘密都说出来。

这时俞佩玉心里也有些奇怪了,他也想不到自己问一句,对方便老老实实回答一句,他心念闪动,立刻又试探着问道:“阁下和这位钟姑娘是一齐逃出来的么?”

郭翩仙道:“是。”

俞佩玉道:“阁下逃避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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