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便是金枝玉叶，而立之年又是一国之主，却有那么一个人，怀中抱着一个小女娃，从他眼前掠过。她看了陈康一眼，神色漠然。
这一次，她的眸子不再翠如松石，黝黑的双眼如古井幽深。
陈齐又道，或许是被大军压阵的气势所吸引，又或许是只想看看当年为她建立一个国家的人，其后代是何种情形。总之她看了他一眼，帝王的风度，滔天的权势，于她而言如若无物。
于是陈康着魔了。
他本就是极为自大狂傲之人，他的爱，是占有。
雪睨冠人须得是尘世中的女人，他才能占有她。
“父皇回到安康城，发誓掘地三尺也要将雪睨冠人找出来。他既不承认遇到的人是雪睨公主，又因她与画像上的人生得极像，便料定她与南齐皇室有渊源，七年来，父皇不断要挟南齐交出雪睨公主，但南齐能上哪儿去找出这么一个人给他？”
陈齐慢悠悠说道。“父皇逼迫南齐，天下多有人耳闻，亦有不少非议。南齐为求交差，也曾将与雪睨公主容貌相似的美女数人送入后宫，反而激得父皇大怒。他认定南齐敷衍于他，对两国通商策略上多加刁难，若不是孤坐镇北疆，时时周旋，恐怕此地早就乱了。”
他面上又流露一丝苦涩。
“南齐虽是小国，被逼迫了七年，亦是一腔怒气。两月前，南齐国君称，北狄又来进犯，南齐无力防守。父皇自然是说，交不出雪睨公主，后陈便不会对南齐施以援手。故而，后陈对南齐的‘战乱’视而不见，南齐‘无力抵抗’，便有北狄人突破南齐边界，入了后陈。”
说到此时，他到真有些羞愧了。进入后陈的北狄人，起初是一小股，他只道是派军驱逐了便是。但后来，人数越来越多，到了今日，竟形成自顾不暇的局面。
“竟是……如此！”
紫荆百感交集。她是南齐人，起初听闻厚德帝刁难南齐，无法不为南齐的命运忧心，待后来又听到后陈之民也遭了难，更无法坐视不见。
只因她知道流离颠沛的苦楚。
“那殿下为何又说，只有我能解后陈危难？”
“因为……孤一直在等，一个与雪睨公主有渊源的人，随我一道去安康城，向父皇言明，他恋慕的女人，确实不在尘世间。”
陈齐微微一笑。方才他就注意到了，这小道姑很有意思。她双眼明亮清澈，似不染凡尘，却会为尘世中的男女之情而羞涩，为后陈之乱而动容。
因此，这也是一个活在红尘中的人。
因遇到雪睨，陈康冷落后宫三千，无视儿女亲情，使得他母亲明霞公主终日郁郁寡欢，他是厌恶道门中人的。
他瞧不起他们身处尘世却目中无人的清高，这个小道姑却并未掩饰自己身上的七情六欲。就像绢儿，两人独处中时，并未掩饰争上枝头的渴望。
比起道门中人，他喜欢心有欲念的人。
“这就是说，我还得随殿下一起去安康城？”
那一厢，紫荆露出犹疑之色。“说起来，我本随师傅在一处洞府住着。今日因缘巧合，见到后陈之民遭难，我想起往事，心生不忍，才求了师傅来到此地，已令她不快。我临行前便向师傅承诺，一了结此事，便回她身边侍奉。此时与殿下相见，实为抑制不住心中好奇，兼有想对殿下进言一二，护得百姓周全。如今看来殿下心系国家安危，倒是我多心，这尘缘也就了结了……”
“紫荆冠人可想过，你今日之举，只解得了后陈一日之危？”听出紫荆言中拒绝之意，陈齐心中生出不快，面上并未流露半分，缓声劝道：“父皇心结一日不解，天下势必再生祸端，冠人可否为天下百姓而再辛劳几日？”
“我……也不是说不去……”
紫荆动摇了。
她想起临走前，雪睨冠人那句“什么时候彻底了结尘缘，什么时候回来。”
师傅，莫非你已料到我会有这一番奇遇，才有此言？
“其实，早在冠人入世之前，孤已于各地暗中寻找雪睨公主的‘有缘人’，你便是不出现，孤也要带雪睨公主的‘徒儿’入安康城的。只是假货终归比不得真货，紫荆冠人，你才是最佳人选。”
陈齐又添了把火。“六百年前，太祖遇见雪睨公主，后陈因她建立；六百年后，孤父皇遇见她，后陈北疆因她而乱。若是后陈从此一蹶不振，这大约就算是……成也因她，败也因她。”
成也因她，败也因她。
紫荆将这八字细细品来，心神一震。
“殿下，我师傅本无意红尘，归根到底，不过是有两个男人瞧了她一眼，对她的品性言行一无所知，他们便扰乱了天下……怎能让她去背负这句‘成也因她，败也因她’？”
“可天命便是如此无理。紫荆冠人，你既是道门中人，应比孤更清楚因缘际遇皆不随人心的道理。”
“可……”
紫荆语塞。倾国祸水的罪名扣下来，雪睨不在意她也在意，安康城是不得不去了。
“那我便随殿下走一趟安康城。”她闷声道：“可陛下连亲眼见到我师傅，都不相信她是六百年前的雪睨公主，又会相信一个凭空冒出的徒弟？大概也只有殿下你，听我说什么，便是什么。”
陈齐又是灿然一笑：“先前说了，孤要找雪睨公主的‘徒儿’，面前正好有一个，是真是假未必重要。孤行事自然有所准备，只要去到安康城，入了皇宫，孤便能让父皇相信，你是雪睨公主的徒儿。”
他说得何气，心中却道：很好。我并非要信你是雪睨的徒儿，而是要你信我，安康城非去不可。
“况且，还有一事说来惭愧……除却南齐作乱，北疆今日之困还另有缘由。其中事宜，还得与宜营城守备孙成虎将军一同说道。”
陈齐站起来，唤来内监掌灯笼，而他动手捻灭了室内烛火。
此时已是夜色如墨，陈齐身形被一盏昏黄的灯笼映着，朦胧如雾。
“接下来，我们该去见孙将军。”
陈齐与紫荆密谈之际，绢儿持着火折，将大厅内的灯盏一一点亮。
会有此举，实因她身份尴尬。
绢儿不仅只是一介婢子，还是从南齐逃难来的婢子。
她本是南齐富商之女，七年前南齐大乱，逃难时与父母失散，入到宜营城，形容已同乞丐无异，只得自卖为奴。
幸而厚德帝率军亲征，前任享王为陈康在南齐城外不远建了座行宫，绢儿因从小就是美人胚子而被享王内监选中，充作行宫奴婢。
四年后，前享王离任，陈齐前来北疆。内监从行宫中挑了一批婢子杂役到享王府任职，绢儿便入了陈齐的眼。
但绢儿从一个寻常婢女到成为陈齐爱宠，这其间有多少人心险恶，又有多少机关算尽，只有她自己清楚。因为……享王府内，美貌的婢子不止她一人。
陈齐尚且年少，于女色上并不热衷，除却由皇家指婚的享王妃，至今只与她一人传出风流韵事。享王妃并非容人之辈，又因绢儿身份太过低微，若是按规矩来，即便充入陈齐后宫，若不生下子嗣，也仅是一位没有名分的宠姬。
因此，陈齐先前仅将绢儿升作贴身侍女，带在身边时时照看。直至享王妃传出梦熊喜兆，内权日盛，陈齐见享王妃气焰日盛，心疼她总受刁难，终是上书为她求赐夫人封号。
此一举，令享王府阖府上下都知道谁才是陈齐心尖上的人——“夫人”是后陈宗室中除却王妃外，最高位的封号，受封者记入皇家族谱。绢儿从一介婢子到皇家儿媳，可谓一步登天。即便日后色衰爱弛，其尊荣仍不容他人动摇。
陈齐何等尊贵的人物，竟为一个婢子请封，行为又是何其难得。隐隐地，绢儿已有了享王府第三人的架势。此举却更激怒了享王妃，近来时不时便要找绢儿的错处羞辱一顿。
绢儿虽是未来的绢夫人，按理应避入内室不见外男，可她此时又确实是侍女，应当好好伺候贵客孙成虎兄弟。但……若她真是在陈齐不在场之际与外男说笑，传了出去，享王妃又能用不守妇道的罪名整治她。
故而，绢儿只能如杂役一般，于厅内来回奔走，掌火添灯，对孙成虎兄弟不置一词。
虽然……此事传到享王妃耳里，也要被她落一个待客不力的错处。
怎么做都是错，这一时的羞辱却只能忍！
绢儿点燃最后一盏灯，望着灯花跃动，暗自咬紧嘴唇。
富贵向来是火中取栗。绢儿此时日子越难过，越是盼着册封的金旨。纵使她不敢于他人面前流露得色，但时不时，她便要如此刻一般，咬着唇，品味着享王妃给予她的屈辱，于心中暗念————可是，我是绢夫人呢。
绢夫人、绢夫人……多好的称呼。
绢光如莹，不逊于金帛珠玉。她是金玉之身又如何！
但愿将来，我也如这名号一般，荣华珍贵！
孙成虎兄弟并未察觉绢儿的冷淡，反倒是身边没了女人伺候，更觉得自在。
孙成虎在喝酒。他今日遭遇颇为奇特，有心想说与孙成燕听，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又不知该先捡哪一桩说。
北狄疑云、战场危急……还有他差一点便要做了弃百姓于不顾的冷血之人。
之后被一个小姑娘用世间所不曾见的异术相救，待细细回想起来，又觉如梦一场。
世人好寻仙问道，若是寻常人，遭遇此事，或许会为得了仙缘欣喜万分，孙成虎却是镇守一城安危之人。这种仙缘，他不想要。
他脑中又浮现出紫荆纤细的腰肢，与太嫌英气的面孔。
那小姑娘，若是不去修仙，便不会是这般气韵吧？
若是柔媚些，倒也挺俊俏……
对，就像……
孙成虎的视线落到绢儿身上。
灯火下绢儿一身红衣，明艳如火。脸上虽未施脂粉，那颗殷红泪痣，如一点红脂，衬得脸蛋越发明媚。
他又想到了紫荆白衣布鞋的装扮。那小冠人若是换上华妆，未必比她差……
绢儿察觉到孙成虎别有深意的目光，侧过脸去，只留一个婀娜背影。
孙成虎咧嘴一笑，放下酒杯，对孙成燕说道：“看到没，那才是女人。男人娶媳妇就该娶那样的。”
“大哥休要胡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