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缩在一个女人的怀里，在大雨里，在星空下，在薄雾的河边，在一望无际的地平线上，用力奔跑。我穿着绣满神仙和花朵的裙子，我是她的孩子，我爱她，她从未让我蒙羞——这些话都没说出口，再也不必说了。这命运的试炼精准而激烈，而人的成长多么缓慢，等到我学会好好爱，学会道歉和原谅，有些事情已经来不及了——我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
出乎意料地，我哭了，哭得很厉害。
眼泪从凉若隆起的肚子上滑落，从她双腿之间滑落，她像一条大河，湿漉漉的。
在大街转角处的古董店里，我找到一艘1927年产于缅因州的老式木制帆船，虽然只是模型，看起来却很壮观，我把它买下来，送给凉若。
凉若，这世界壮阔，你的愿望都能实现，现在你有一条船了，它就在那儿。
她捡起一根脱落在枕边的头发，团起来，塞在船舱里，说它是乌云号。
我摸了一下她的脸，这张明艳而严厉的脸，总有一天会衰老，牙齿脱落，与我分离。生命就是要面对一连串的失去，可是现在你在这里，陪伴着我。如果你喜欢这礼物，我要说谢谢，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棒的一件事。
她看着我，似乎要看透我的未来。
凉若，我要赞美你的衣服，你隐藏在花丛中的孩子，你乌云般浓密的头发。和记忆相比，世界是不堪一击的，它根本不存在。
她吊儿郎当地晃晃肩膀，摊开手，手心里有一只蜗牛，灰白的壳：这个送给你，你也不错，一棵勾魂摄魄的东方植物。
我仰头大笑：一切美好的都是危险的，我不可战胜。
夏天的傍晚，一场大雨降落。
我们在雨中奔跑，躲在阔叶的大树下，在草丛里寻找更多的蜗牛和颜色鲜艳的甲虫。我甩掉脸上和头发上亮晶晶的雨点，像喝醉了酒。凉若坐在树根上，亲吻我的脸颊，冲我喊着：明妙，你想哭吗？让我抱着你哭吧。
我摇摇头，只是微笑，大雨顺着脸庞潸潸落下。
鲜绿苔藓粘在脚上，泥巴星星点点，这副模样有点浪漫，我果然显得勾魂摄魄了。
天气越来越热，凉若的身体日渐笨重，我开始为接下来的远行做准备。
她握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是个女孩儿。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明妙，你给她起个名字吧。
我想了一下：欢喜。我说：难得欢喜。
她瘪瘪嘴：直到她长大，嫁人，变成老太婆，别人还是叫她欢喜。
那才好呢。我拍了她一下：欢喜一定很漂亮。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是的，要是我一不留神搞出个孩子来，一定也很漂亮。
她笑了，最后忍不住大笑起来。
凉若，这是没办法选择的。我亲吻她柔软的肚子：我会爱她，也爱你。
她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你保证。
你是个笨蛋。我紧紧拥抱她：我保证。
藏历六月到来之前，我约了夏安一起吃饭，餐厅是他定的，花园里有高大的香樟树和开着细碎白花的盆栽，天空有一点点发灰，毛色发亮的松鼠迅速跑过草坪。
他翻开菜单，优美的手指在上面划过：想吃什么？
我说：简单的，好看的。
他合起双手，感谢大地生长食物，感谢太阳让它成熟，感谢不知名的人们为它劳动。这是一个印度女人教他的，她说：一个人可以在心里供奉万物生长，神明不在外面，在你心里。
夏安用手指在心口画了一个圆，问我：你确定能在子梅找到桑青吗？
我摇摇头，诚实地回答他：子梅太遥远了，我不知道那儿有什么，这让我很高兴，只要子梅还在那么遥远的地方存在，我就觉得桑青也在那里。
夏安拿出一张纸，是子梅的路书：这是困难的路途，明妙，你要从上海到成都，转飞康定，再搭乘六个小时巴士抵达贡嘎山乡，最好在当地租车前往子梅。如果是一个认识路的男人开车，大约开七个小时，到了车无法通行的地方，你只能步行，平均海拔四千米，至少要步行五个小时。如果高原反应强烈，你必须在山上过一夜，夜晚很冷，你要携带保暖的衣服、水和药品。
他弯起手指，在纸上弹一下：明妙，你准备好了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说实话，和路途艰苦相比，我更害怕子梅并没有桑青。当这些苦头都吃尽了，我还能去哪里呢？
冰冷的玻璃杯上出现蒙蒙雾气，夏安在杯子上画出一扇大门，他说：明妙，你知道怎样才能坚强？
从前我想哭的时候，忍住不哭，现在我想哭的时候就哭了，哭过以后，继续微笑。
他伸出手，抚摸我右侧的面颊：是的，你要不慌不忙地温柔。
我握住他的手，嗓子里又酸又甜蜜：夏安，我不缺钱，身体健康，还有你可以依赖。所谓好运气，就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临行之前，尚有一桩心愿未完。
我是缺乏安全感的人。不知道犯了多少错，我终于学会与自己和解，与他人和解，与仇恨和失望和解，我原谅了世界。
夏安，强大者必然温柔，必得安宁。
周末的下午，我独自前往东北部的海滨小城。
出租车开得飞快。这是适宜居住之地，有很大的公园，生长巨型树木，雪白明月照耀湖水，天鹅游弋，鹭鸶成双，草坪绿得令人心碎。如果凉若在这里，她会惊奇那些天鹅会飞，有些脚是黑色，有些脚是粉红色，还有些脚是朱红色，我就是这样惊奇的。
多年前的黄昏时分，我和真年并肩走过一座桥，黑天鹅从头顶飞过，水边的绿树上栖满白色小鸟，一切都不像真的。我叫着他：真年，你错过了一些有趣的东西。那时候我多么年轻，等待他，努力争取他，为他放弃一些人，并甘愿改变自己。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不能看见他的字迹，这坚不可摧的遮蔽，犹如过了火的钢筋，表面上看起来好好的，实际上只是烧焦的遗迹，用手指捅一下，就会灰飞烟灭。
我知道他再次结婚了，婚礼就在这个公园里举行。
在他的博客空间里，我看到几张照片，天空和大地之间光线动荡，一个男子端严若神，臂弯里挽着雪白的新娘，他已两鬓斑白，依然有着体面的神态。
他曾为我吃尽苦头，我也是。
现在我不年轻了，苦都忘了，记得的只有美好的。
这是一个超出想象的约会，我要给自己颁奖，因为我能鼓足勇气来见他。
公园角落里的小咖啡馆，白色木栅栏上搭着褪色的地毯，熄灭的壁炉，细碎花朵的窗帘在风中微微飘荡。我发现了许多事情：有人在这里抽过雪茄，窗台上堆积着各色小石头，我喜欢它们的色泽和形状，真年站在窗前，他背影挺拔。
真年，我轻声叫出他的名字。
他转过身，微微发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停下来，远远地站着。
他张了张嘴，艰难地说：你来了。
是我，我的声音和从前不一样了。我想继续说点什么，不知从何说起，迟疑地看着他。
他也是，往左边走了一步，又往右走一步，说：坐吧。
他给我一支烟。我接下来，又放在桌角，说：我戒烟了。
他看了看我：上一次你还抽烟的。
很久不抽了。
两人都觉得无话可说，沉默着。
他忽然说：我应该保护你，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我知道。我看着他，这张脸变化很大，眼睛深处依然闪烁着我熟悉的光芒。
他低声说：有时候我们没办法选择。
我犹豫了，心中有什么东西微微跳动。
他曾经教我看地图，用手指画出一条条美丽的路线，告诉我世界的神奇。
我伸出一只手掌，可以遮住整个欧洲平原，我将小指甲放在大西洋里，想象那是白色帆船，携带古老羊皮纸卷，航行在波涛汹涌的蓝色海面。在地理学家绘制的地球仪上，岛屿只是稀稀落落的小黑点，是真年告诉我，每一个小岛都是真实存在的，像摩尔王建造的宫殿和花园，有巨大的石头雕像，遍地火红花朵，蓝色金刚鹦鹉扇动翅膀，香料奇异，珊瑚礁生生不息。是他在我内心放下一个无忧无虑的世界，让我相信它们一定存在。我想要找到它，站在那些岛屿和山冈上，握紧身边这个男子的手，那时刻多么美妙，地图也是年轻的。我没有想过他会放开我的手，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将各自前行，直到生命尽头。
我闭了一下眼睛，伸出手，小心地握住他的手指。
他微微抽搐了一下，不能置信地看着我，叫出我的名字：明妙。
我微笑着，眼泪掉下来，这么多年过去，我们都平静了。
眼前这个已经被磨损掉所有希望和勇气的男子，我曾经那样深爱他，我曾经那样仇恨他。
真年，一切都过去了，我更喜欢现在的自己，希望你也是。
他把脸埋在手心里，整个埋进去：明妙，对不起。我是说，你现在好不好？
我无法回答。给他看一张照片，两个女人站在暮春的梧桐树下，一个是我，另一个有着奇异的美艳。她是黄凉若，陪伴在我身边的女子，她就要生孩子了，我希望是个女孩。
真年沉默地坐下，点燃一支烟。
我多么希望他幸福，但人心是无法接近的。
这条路已经走到尽头，这肮脏的、泥泞的小路，不值得停留和返回，可它也通向更远处。我将看着他消失，如同多年前的夜晚，道路浓荫遮蔽，一只巨大的蝙蝠从空中飞过，只是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他了。
真年，有生之年，我们不再相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