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只是我一厢情愿,她是绝不会有这种想法的。对于这一点,我也非常了解。只是,她对我的爱不够热烈,这是事实;她对我态度冷淡,这也是事实。态度冷淡正好说明爱得还不够热烈吧?她对我的爱还没有热烈到足以打破这种冷淡呢,还是冷淡之人本来就不可能爆发出爱的热量呢?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贯一每次遇到不顺心的事,总会想到这些问题,觉得必须要加以研究,不过始终没有答案,现在又怎么可能立即得到答案呢?
第二天,果然从热海来了消息,不过只有一张明信片,报了个平安,通知了住所。收信人写的是隆三和贯一的名字,确实出自阿宫之手。贯一看了之后,马上把它撕得粉碎丢掉了。要是阿宫在这儿,无论如何也得让她拿出个解释来!不管多么愤怒,只要听到阿宫亲切的解释,他的怒气就会瞬间消散。在阿宫面前,所有的烦恼、怨恨、忧愁,都可以忘得一干二净。现在,贯一本来就因为看不到那令人无限爱怜的脸蛋而感到失望,再加上这样一张单薄的明信片,身边又没有一个人安慰他的人,因此,他内心的愤怒如野火燎原般燃烧起来。
晚饭后,隆三留他喝茶,一起聊天、说笑话,排解寂寞。他看到贯一愁眉不展、神思恍惚的样子,便问:“你怎么啦?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没什么,只是胸口有点儿疼。”
“那怎么行呢?严重吗?”
“不,没什么,已经好了”
“那么,不喝一杯吗?”
“陪您喝一杯吧。”
贯一暗想,把自己的愤怒转嫁到别人身上太没有道理,还是克制一下的好。与其回到书房中去独自悲伤,还不如在别人面前暂时忘了忧愁。他尽量装出一副无事的样子,可是内心空荡荡的,主人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
“如果今天阿宫寄来的是一封长长的信,详细地写着她所见所闻,真诚坦率,那我该有多么高兴啊!平日住在一处,朝夕相见,今天忽然分开,正好可以体验一下一日三秋的乐趣。如此,我也能忘记因她的不告而别而产生的恨意。在这分离的三两夜,以书信来传诉相思之情,倒也算是一种乐趣。这样突然不辞而别,会让我产生怎样的想法,她当然能猜到。既然如此,她为何不写一封书信来安慰安慰我呢?她怎会不知,看到她的来信,我将会有多么欢喜!如果深爱我,为何不这样做呢?世上难道真会有这么冷酷的爱吗?可疑,太可疑了!”
一想到这里,贯一心乱如麻。这时,主人的声音传来,他这才回过神。
“我是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嗯,也算是件大好事吧。”
隆三似笑非笑,也没有皱眉头,而是稍带着自嘲。贯一觉得他那张脸在灯光的照射之下,显得有些异样。
“哦,是什么事?”
隆三有些慌乱地捋了捋那缕长须,又从下巴处徐徐向下理着,正思考着从何讲起。
“我要说的,是关乎你前途的事。”
刚说了一句,他又迟疑起来,那缕长须像是被牛虻叮咬不放的马尾似的,被他向两边甩动着。
“今年,你就要高中毕业了吧?”
贯一瞬间觉得敬重之情油然而生,不由得端正了姿势。
“因此,我也放心了,总算报答了你父亲对我的恩情。从今往后,你还得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无论如何也要读到大学毕业,在社会上谋个好地位。否则,我也脸上无光啊!我觉得,最好能让你出国留学,成为出人头地的栋梁之材。所以啊,责任尚重,今后我还得竭尽所能培养你,帮助你。”
贯一听了这些话,觉得浑身上下好像被铁索紧紧捆住似的,沉重得无法忍受,内心很是苦恼。他承受主人的大恩大德,却身在福中不知福,回顾过去种种,他实在惭愧得很。
“承蒙您厚爱,我的感激之情,真是难以言表。我虽然不知家父过去做了什么,但您这样厚待我,实在愧不敢当。父亲留下的恩德是父亲的,我是我,对于您的养育之恩,有朝一日,我定当涌泉相报。家父去世后,如果不是您把我带到府上,那么今时今日,也不知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每每想到此处,我就觉得世上恐怕再也没有比我更幸运的人了。”
自己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成长为堂堂男子汉,看看身上的衣服、身下的坐垫,最终还将和美丽的阿宫共同成为这个家的主人--想到这一切,贯一不禁眼睛湿润。--“七千元的嫁妆,万金难求的美娇妻,世间所有的好事居然都降在我一个书生身上!当初,我不过是一个清贫的少年,在月夜下拎着装米的小布带,里面的大米少得可怜,走在回家的路上。陪伴我的,只有一只骨瘦如柴的小狗而已。”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接下来,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不知你肯不肯答应。”
“什么事?您请说吧。只要是我能办到,必当竭尽所能。”
贯一虽然嘴上答应得爽快,心里却多少有点儿担心。他知道,一个人用这样的口气提出的请求,恐怕会使人为难。
“正是阿宫的事。我想把阿宫嫁出去。”
贯一那目瞪口呆的样子,让人看了着实揪心。隆三顾不了那么多,慌忙接着说:“关于这件事,我已经权衡了很久,但我还是觉得,先把阿宫嫁出去吧。等你大学毕业,我就送你去欧洲留学个四五年,等功成名就了再回来结婚成家,你看怎么样?”
如果有人逼着你交出自己的生命,你该会怎样想呢?惊吓过度而面无血色的贯一,只是呆呆地盯着隆三的脸。隆三也显出一副十分为难的苦恼样,不断地理着他的长须。
“之前已许下承诺,事到如今忽然又有改变,说来也确实过意不去。我也是深思熟虑了很久,总之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可以吗?阿宫的事,希望你同意,嗯?”
隆三等着贯一的回答,可贯一还是一言不发,隆三不禁感到更加不安。
“你要是有什么误解,真是太为难我了。把阿宫嫁出去,并不意味着要你和这个家断绝关系,明白吗?虽然家产并不殷厚,但这个家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你仍是我们家的继承人啊!所以,我会想尽办法供你出国。你要是总往坏处想,那真是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
“你和阿宫有婚约,我们又要把她嫁给别人,听起来好像是因为对你有所不满,但我压根儿没有这种想法。你要是不能谅解这一点,甚至还误解我们,那真是太糟糕了。对你而言,最大的理想莫过于做好学问,早点儿出人头地,是吧?只要能达成这个目标,能不能和阿宫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嗯?是吧?不过,你也许不服这个道理。我多少能料到这一点。我刚才说有事要拜托你,就是指这一件。”
“我一直照顾你到现在,往后也会照顾你。你就看在这一点上,答应了我的请求吧?”
贯一紧紧地咬着哆嗦的嘴唇,尽量表现出一副和缓的样子,但声音已经变得和平日不同。
“这么说,您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阿宫嫁给我了?”
“这个嘛,也不是说没有商量的余地,要看你的意思了。你要是不听我的请求,影响了自己的前途,那真是得不偿失啊!你是非阿宫不娶吗?”
“……”
“不是这样的吧?”
“……”
贯一虽然沉默不语,但心里却对隆三提出的无理要求感到极度愤慨,责难、追问、咒骂、反驳、耻辱等想法充斥着他的心。但对方是比神佛更让自己尊敬的恩人啊!不管有没有道理,他都不想违抗。贯一的舌头被咬得几乎都要出血,但他还是敢怒不敢言,决心不顶撞。
但贯一又想:“恩人虽然把用恩德制成的枷锁硬套在我身上,我表面上表示屈服,但他总不能把我和阿宫的爱情用斧头砍断吧?阿宫对我的爱,虽然不似我希望的那般深厚,但也不至于薄情寡义地将我抛弃。只要她不抛弃我,那么不管是枷锁,还是蛮横无理的要求,都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应该相信的是阿宫的心,我可以依赖的也是阿宫的心。”一想到可爱的阿宫,贯一勉强克制了对她父亲的怒气。
“我常怀疑阿宫对我的感情不深厚。正好现在趁她父亲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来考验一下。不经历风雨,怎么能知道什么是真爱呢?”
“您说要把阿宫嫁出去,那么对方是个怎样的人呢?”
“还没有完全敲定。在下谷有一家富山银行,就是富山重平家的少爷想娶阿宫。”
那不就是在箕轮的纸牌会上炫耀钻戒的家伙吗?贯一不禁暗暗嘲笑。刚开始他对这个人的意外出现感到吃惊,但再一想,又不禁觉得自己可笑。“这绝非什么意外。我的阿宫如此美丽动人,只要有眼睛有心,不管谁见了都会爱上她的。让人觉得奇怪的是隆三。他轻描淡写地撕毁了十年的婚约不说,还要将独生女嫁到别人家去。这可不是儿戏,难道不是疯了吗?”贯一怀疑这件事并非出自鴫泽本意。
贯一刚听到“钻戒”这个竞争者时,一度觉得这是在侮辱自己,异常愤怒。但转念一想,这件事胜负早已明了,无须自己动手,身单力薄的敌人就会自然倒下,因而他安心了些。
“啊,原来是富山重平啊!听说他是个家财万贯的大财主。”
这么一说,隆三的脸上火辣辣地发起烫来。
“这件事,我也是经过再三考虑的。阿宫与你有婚约在先,阿宫又是我的独生女。我是考虑你的前途和阿宫的情况。我们老两口一天天老下去,以后该怎么办,这些问题不得不考虑。你也知道,我们鴫泽家,本来就没什么可依靠的亲戚,心里难免有些落寞。如果能和富山家结亲,多少觉得老有所依。虽然有些过意不去,但取消婚约,把独生女嫁出去,说到底,也是考虑到大家的未来,没有其他想法。”
“何况,富山家也诚心想结这门亲。他们还说,如果我们把女儿嫁过去,那小夫妇俩也就像鴫泽家的孩子一样了。两家亲如一家,不会疏远了我们。要是因为女儿不在家而有所不便,再大的困难也会想办法替我们克服。你听听,能说出这些话,也算是至仁至义了。”
“我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是能有一个好亲戚,就和一个人希望结交良友是一个道理。你不是也一样吗?如果能有一位好友,什么事都能有个商量,必要时还能助一臂之力。亲戚就是一个家庭的朋友啊。”
“对你将来立身于世来说,这也是百益而无一害的。不管从哪方面考虑,我都觉得与其把女儿留在家里,不如把她嫁出去。既然对谁都有好处,我也就下了决心,把她嫁出去吧。”
“这就是我心里想的。如果你总往坏处想,那就真难办了。我已经一大把年纪了,不可能只顾自己,不为你们着想。你也应该从各方面权衡考虑。”
“我这样请求你,当然也愿意听听你的要求。如果你希望高中毕业后就马上出国,我也会竭尽所能支持你。与其让你马上就和阿宫结婚,使我们老两口心安,我们宁愿暂时忍受这些痛苦,等你学成归来,获得博士学位,那才是给我们最大的安慰!”
隆三似乎想一吐为快,悠然地捋着胡子。
贯一听他慢慢说着,对他的心思早已了然于心。他滔滔不绝,究其根源不过是想掩盖一个“利”字!
“贫者为盗,此乃人之常情,不穷怎么会去做盗窃之事呢?我们在这个污浊的人世苟且,因为不知世界的污浊,或是不知羞耻,才会做出羞耻之事。哪里会有明羞耻之理却做出不知羞耻之事的人啊!卖妻求荣!这不是最最令人羞耻之事吗!”
“世风污浊,人们亦不知羞耻,我一直深信,我的恩人出污泥而不染。他不忘昔日的恩情,把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抚养成人,这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是他卑鄙,还是我愚笨?残酷得连我也要欺压。当今之世,已全无廉耻可言。可悲的是,我就是生在这样一个无耻的世界上!我怎么会喜欢这个无耻的世界呢?可是,这样无耻的世界上,有一个未被染污的人,一个让人无限怜爱的人。”
贯一想起了可爱的阿宫。
“我的爱情,是哪怕付出生命也决不屈服的纯洁的爱情;阿宫的爱情,是皇冠上镶嵌的举世无双的钻石也无法换取的爱情;我和她的爱情,如同淤泥中的美玉般纯洁耀眼。只要将这样一个纯洁之人拥入怀中,便可以忘记这世界的污浊。”
贯一这样安慰着自己。尽管隆三的花言巧语让他感到可憎可恨,但他还是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听他把话讲完。
“那么,阿宫也知道这件事了?”
“多少也知道一些吧。”
“那么,还没有问过阿宫的意见?”
“这个嘛,也稍稍问了一下。”
“阿宫怎么说呢?”
“阿宫啊……她没有别的意见,只说终身大事由父母做主。她没有反对,我把那些道理跟她说了,她表示理解和接受。”
贯一虽然觉得这完全是一派胡言,但心却不由得“咚咚”直跳。
“哦,阿宫已经同意了吗?”
“嗯,她没有反对。所以,你也算是同意了吧?这些话初听之下可能会觉得有些不合情理,但仔细一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你能理解,对吧?”
“嗯。”
“既然已经理解了,那你就是答应我了,是吧?是吧,贯一?”
“是。”
“这么说,你也同意啦?这样我就放心了。至于细节,日后再慢慢商量吧,如果你有什么要求也提出来。你先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再告诉我吧。”
“嗯。”
(第七章)
热海的温度要比东京高十来度。正月已过了大半,梅林里的两千株梅树怒放,在阳光下玲珑剔透,可以借用“人面桃花相映红”这个诗句来形容。幽幽小路上清香满地,让人不忍踩踏。这里是梅的花海,其他的树木一棵也没有,只有一些乱石,随意地堆放着。花园的草地,平坦得像铺了一层毛毡;一条蜿蜒的溪流,缓缓流过,溪水潺潺,翻溅得水花四溢。花园后是松树和杉木,青翠的枝干高耸入云,树梢上挂着白云,如熟睡般地懒倦。没有一丝风,但花瓣不时飘落,黄莺唱着歌,在散落的花瓣中翩翩起舞。
阿宫在母亲的陪伴下缓缓走着。她们踱过小桥,朝放着几只船板做的长凳的地方慢慢走去。她仿佛病体未愈,略施粉黛,脸色如落花般苍白无力,步子也懒散,低着头,有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眺望着树梢。平时思考问题时,她就喜欢咬着唇,这会儿她更是时不时紧紧地咬着嘴唇。
“妈妈,该怎么办呢?”
母亲正在尽情欣赏怒放的梅花,听到女儿的声音,转过脸来说:“要说怎么办,还得问问你的心。当初说要嫁给他的是你,我们也就顺了你的心意,如今……”
“话虽如此,可我总是放不下贯一。不知道爸爸和他谈过了没有。妈妈,您觉得呢?”
“大概说了吧。”
阿宫又咬着嘴唇。
“妈妈,我再也不想见到贯一了。要是嫁的话,就直接嫁过去,别再见面。这样安排吧,我不想和他再相见了。”
她的声音变得微弱起来,美丽的双眸含着泪水。她没有忘记,这块抹着眼泪的手帕,正是她不愿再相见之人送给她的礼物。
“你这样惦记他,为什么又要说出嫁人的话来呢?这么犹豫可不行啊。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到底怎么打算,趁早拿个主意吧。要是你实在不愿意的话,我们也不会逼你出嫁。但是你如果想拒绝人家,也得早点儿吧?可是,现在再提拒绝……”
“不用了,我要嫁过去。只是想起贯一的事,又觉得他好可怜……”
说到贯一,母亲的心里也不是滋味。每次女儿提起他的名字,她就像听到了罪犯的控诉一般。虽然她对女儿的这桩好亲事满心欢喜,但毕竟不能表现得太露骨。她勉强找了些话来安慰阿宫,实际上也是顺便安慰一下自己。
“爸爸自然会找贯一说的,只要贯一能理解,那就万事大吉了。再说,你嫁到那边去,对贯一的将来也是有好处的,这是对双方都好的事。若是能想到这一点,贯一也……而且,男人嘛,总能想得开的,你也无需担心。要是连面也不见就嫁过去,反而不好。还是见个面,把话说清楚,再干脆利落地分手吧。从今往后,你们还得像兄妹那样经常往来。总之,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定会有音信。等弄清了情况,就可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