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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保住

吴藩未叛时,尝谕将士:有独力能擒一虎者,优以廪禄,号“打虎将”。将中一人,名保住,健捷如猱。邸中建高楼,梁木初架。住沿楼角而登,顷刻至颠,立脊檩上,疾趋而行,凡三四返;已,乃踊身跃下,直立挺然。

王有爱姬,善琵琶,所御琵琶,以暖玉为牙柱,抱之一室生温,姬宝藏,非王手谕,不出示人。一夕,宴集,客请一观其异。王适惰,期以翼日。时住在侧,曰:“不奉王命,臣能取之。”王使人驰告府中,内外戒备,然后遣之。住逾十数重垣,始达姬院,见灯辉室中,而门扃锢,不得入。廊下有鹦鹉宿架上,住乃作猫子叫,既而学鹦鹉鸣,疾呼“猫来”。摆扑之声且急,闻姬云:“绿奴可急视,鹦鹉被扑杀矣!”住隐身喑处。俄一女子挑灯出,身甫离门,住已塞入。见姬守琵琶在几上,住携趋出。姬愕呼“寇至”,防者尽起。见住抱琵琶走,逐之不及,攒矢如雨。住跃登树上,墙下故有大槐三十余章,住穿树行杪,如鸟移枝。树尽登屋,屋尽登楼,飞奔殿阁,不啻翅翎,瞥然不知所在。客方饮,住抱琵琶飞落檐前,门扃如故,鸡犬无声。

○蛙曲

王子巽言:“在都时,曾见一人作剧于市,携木盒作格,凡十有二孔,每孔伏蛙。以细杖敲其首,辄哇然作鸣。或与金钱,则乱击蛙顶,如拊云锣之乐,宫商词曲,了了可辨。”

○库官

邹平张华东,奉旨祭南岳,道出江淮间,将宿驿亭。前驱白:“驿中有怪异,不可宿。”张弗听,宵分,冠剑而坐,俄闻韡声入,则一颁白叟,皂纱黑带。怪而问之,叟稽首曰:“我库官也。为大人典藏有日矣。幸节钺遥临,下官释此重负。”问:“库存几何?”答云:“二万三千五百金。”公虑多金累缀,约归时盘验,叟唯唯而退。张至南中,馈遗颇丰。及还,宿驿亭,叟复出谒。及问库物,曰:“已拨辽东兵饷矣。”深讶其前后之乖。叟曰:“人世禄命,皆有额数,锱铢不能增损。大人此行,应得之数已得矣,又何求?”言已,竟去。张乃计其所获,与库数适相吻合。方叹饮啄有定,不可妄求也。

○土地夫人

窎桥王炳者,出村,见土地祠中出一美人,顾盼甚殷。试挑之,欢然乐受。狎昵无所,遂期夜奔,炳因告以居址。至夜,果至,极相悦爱。问其姓名,固不以告。由此往来不绝。时炳与妻共榻,美人亦必来与交,妻亦不觉其有人。炳讶问之。美人曰:“我土地夫人也。”炳大骇,亟欲绝之,而百计不能阻。因循半载,病惫不起。美人来更频,家人都见之。未几,炳果卒。美人犹日一至,炳妻叱之曰:“淫鬼不自羞!人已死矣,复来何为?”美人遂去,不返。

土地虽小,亦神也,岂有任妇自奔者?不知何物淫昏,遂使千古下谓此村有污贱不谨之神。冤哉!

○狐谐

万福字子祥,博兴人,幼业儒,家贫而运蹇,年二十有奇,尚不能掇一芹。乡中浇俗,多报富户役,长厚者至碎破其家。万适报充役,惧而逃,如济南,税居逆旅。夜有奔女,颜色颇丽,万悦而私之,问姓氏。女自言:“实狐,然不为君祟。”万喜而不疑。女嘱勿与客共,遂日至,与共卧处。凡日用所需,无不仰给于狐。

居无何,二三相识,辄来造访,恒信宿不去。万厌之,而不忍拒,不得已,以实告客。客愿一睹仙容,万白于狐。狐曰:“见我何为哉?我亦犹人耳。”闻其声,不见其人。客有孙得言者,善谑,固请见,且曰:“得听娇音,魂魄飞越。何吝容华,徒使人闻声相思?”狐笑曰:“贤孙子!欲为高曾母作行乐图耶?”众大笑。狐曰:“我为狐,请与客言狐典,颇愿闻之否?”众唯唯。狐曰:“昔某村旅舍,故多狐,辄出祟行客。客知之,相戒不宿其舍,半年,门户萧索。主人大忧,甚讳言狐。忽有一远方客,自言异国人,望门休止。主人大悦,甫邀入门,即有途人阴告曰:‘是家有狐。’客惧,白主人,欲他徙。主人力白其妄,客乃止。入室方卧,见群鼠出于床下。客大骇,骤奔,急呼:‘有狐!’主人惊问。客怒曰:‘狐巢于此,何诳我言无?’主人又问:‘所见何状?’客曰:‘我今所见,细细幺麽,不是狐儿,必当是狐孙子?’”言罢,座客粲然。孙曰,“既不赐见,我辈留勿去,阻尔阳台。”狐笑曰:“寄宿无妨。倘有小迕犯,幸勿介怀。”客恐其恶作剧,乃共散去,然数日必一来,索狐笑骂。狐谐甚,每一语,即颠倒宾客,滑稽者不能屈也。群戏呼为“狐娘子”。

一日。置酒高会,万居主人位,孙与二客分左右坐,上设一榻待狐。狐辞不善酒。咸请坐谈,许之。酒数行,众掷骰为瓜蔓之令。客值瓜色,会当饮,戏以觥移上座曰:“狐娘子太清醒,暂借一杯。”狐笑曰:“我故不饮,愿陈一典,以佐诸公饮。”孙掩耳不乐闻。客皆曰:“骂人者当罚。”狐笑曰:“我骂狐何如?”众曰:“可。”于是倾耳共听。狐曰:“昔一大臣,出使红毛国,着狐腋冠,见国王。王见而异之,问:‘何皮毛,温厚乃尔?’夫臣以狐对。王曰:‘此物生平未曾得闻。狐字字画何等?’使臣书空而奏曰:‘右边是一大瓜,左边是一小犬。’”主客又复哄堂。二客,陈氏兄弟,一名所见,一名所闻。见孙大窘,乃曰:“雄狐何在,而纵雌狐流毒若此?”狐曰:“适一典,谈犹未终,遂为群吠所乱,请终之。国王见使臣乘一骡,甚异之。使臣告曰:‘此马之所生。’又大异之。使臣曰:‘中国马生骡,骡生驹驹。’王细问其状。使臣曰:‘马生骡,是“臣所见”,骡生驹驹,是“臣所闻”。’”举坐又大笑。众知不敌,乃相约:后有开谑端者,罚作东道主。

顷之,酒酣,孙戏谓万曰:“一联请君属之。”万曰:“何如?”孙曰:“妓者出门访情人,来时‘万福’,去时‘万福’。”众属思未对。狐笑曰:“我有之矣。”对曰:“龙王下诏求直谏,鳖也‘得言’,龟也‘得言’。”众绝倒。孙大恚曰:“适与尔盟,何复犯戒?”狐笑曰:“罪诚在我,但非此,不能确对耳。明日设席,以赎吾过。”相笑而罢。狐之诙谐。不可殚述。居数月,与万偕归。及博兴界,告万曰:“我此处有葭莩亲,往来久梗,不可不一讯。日且暮,与君同寄宿,待旦而行可也。”万询其处,指言“不远。”万疑前此故无村落,姑从之。二里许,果见一庄,生平所未历。狐往叩关,一苍头出应门。入则重门叠阁,宛然世家。俄见主人,有翁与媪,揖万而坐。列筵丰盛,待万以姻娅,遂宿焉。狐早谓曰:“我遽偕君归,恐骇闻听。君宜先往,我将继至。”万从其言,先至,预白于家人。未几,狐至,与万言笑,人尽闻之,不见其人。逾年,万复事于济,狐又与俱。忽有数人来,狐从与语,备极寒暄。乃语万曰:“我本陕中人,与君有夙因,遂从许时。今我兄弟来,将从以归,不能周事。”留之不可,竟去。

○姊妹易嫁

掖县相国毛公,家素微,其父常为人牧牛。时邑世族张姓,有新阡在东山之阳。或经其侧,闻墓中叱咤声曰:“若等速避去,勿久混贵人宅!”张闻,亦未深信。既又频得梦警曰:“汝家墓地,本是毛公佳城,何得久假此?”由是家数不利。客劝徙葬吉,张乃徙焉。

一日,相国父牧,出张家故墓,猝遇雨,匿身废圹中。已而雨益甚,潦水奔穴,崩渹灌注,遂溺以死。相国时尚孩童。母自诣张,丐咫尺地,掩儿父。张问其姓氏,大异之。往视溺死所,俨当置棺处,更骇;乃使就故圹窆焉。且令携若儿来。葬已,母偕儿诣张谢。张一见,辄喜,即留其家,教之读,以齿子弟行。又请以长女妻儿,母谢不敢。张妻卒许之。然其女甚薄毛家,怨惭之意,时形言色。且曰:“我死不从牧牛儿!”及亲迎,新郎入宴,彩舆在门,女方掩袂向隅而哭。催之妆不妆,劝亦不解。比新郎告行,鼓乐大作,女犹眼零雨而首飞蓬也。父入劝女,不听,怒逼之,哭益厉,父无奈。家人报新郎欲行,父出曰:“衣妆未竟,烦郎少待。”又奔入视女。往复数番,女终无回意。其父周张欲死,皇急无计。

其次女在侧,因非其姊,苦逼劝之。姊怒曰:“小妮子,亦学人喋聒!尔何不从他去?”妹曰:“阿爷原不曾以妹子属毛郎;若以妹子属毛郎,何烦姊姊劝驾耶?”父听其言慷爽,因与伊母窃议,以次女易长。母即向次女曰:“迕逆婢不遵父母命,今欲以儿代姊,儿肯行否?”女慨然曰:“父母之命,即乞丐不敢辞;何以见毛家郎便终身饿莩死乎?”父母大喜,即以姊妆妆女,登车径去。入门,夫妇雅敦好逑。第女素病赤鬜,毛郎稍介意。及知易嫁之说,益以知己德女。

无何,毛郎补博士弟子,往应乡试。经王舍人庄,店主先一夕梦神曰:“旦夕有毛解元来,后且脱汝于厄,可善待之。”以故晨起,专伺察东来客。及得公,甚喜。供具甚丰,且不索直。公问故,特以梦兆告。公颇自负;私计女发鬑鬑,虑为显者笑,富贵后当易之。及试,竟落第,偃蹇丧志,赧见主人,不敢复由王舍,迂道归家。

逾三年,再赴试,店主人延候如前。公曰:“尔言不验,殊惭祗奉。”主人曰:“秀才以阴欲易妻,故被冥司黜落,岂吾梦不足践耶?”公愕然,问故。主人曰:“别后复梦神告,故知之。”公闻而惕然悔惧,木立若偶。主人又曰:“秀才宜自爱,终当作解首。”入试,果举贤书第一。夫人发亦寻长,云鬟委绿,倍增妩媚。

其姊适里中富儿,意气自高。夫荡惰,家渐陵替,贫无烟火。闻妹为孝廉妇,弥增愧怍。姊妹辄避路而行。未几,良人又卒,家落。毛公又擢进士。女闻,刻骨自恨,遂忿然废身为尼。

及公以宰相归,强遣女行者诣府谒问,冀有所贻。比至,夫人馈以绮縠罗绢若干匹,以金纳其中。行者携归见师。师失所望,恚曰:“与我金钱,尚可作薪米费;此物我何所须!”遽令送回。公与夫人疑之,启视,则金具在,方悟见却之意。笑曰:“汝师百金尚不能任,焉有福泽从我老尚书也。”遂以五十金付尼去,且嘱曰:“将去作尔师用度。但恐福薄人难承受耳。”行者归,告其师。师哑然自叹,私念生平所为,率自颠倒,美恶避就,繄岂由人耶?

后王舍店主人以人命逮系囹圄,公乃为力解释罪。

异史氏曰:“张家故墓,毛氏佳城,斯已奇矣。余闻时人有‘大姨夫作小姨夫,前解元为后解元’之戏,此岂慧黠者所能较计耶?呜呼!彼苍者天久已梦梦,何至毛公,其应如响耶!”

○续黄粱

福建曾孝廉,捷南宫时,与二三同年,遨游郭外。闻毗卢禅院,寓一星者,往诣问卜。入揖而坐。星者见其意气扬扬,稍佞谀之。曾摇箑微笑,便问:“有蟒玉分否?”星者曰:“二十年太平宰相。”曾大悦,气益高。

值小雨,乃与游侣避雨僧舍。舍中一老僧,深目高鼻,坐蒲团上,淹蹇不为礼。众一举手,登榻自话,群以宰相相贺。曾心气殊高,便指同游曰:“某为宰相时,推张年丈作南抚,家中表为参、游,我家老苍头亦得小千把,余愿足矣。”一座大笑。

俄闻门外雨益倾注,曾倦伏榻间。忽见有二中使,赍天子手诏,召曾太师决国计。曾得意荣宠,亦乌知其非有也,疾趋入朝。天子前席,温语良久,命三品以下,听其黜陟,不必奏闻。即赐蟒服一袭,玉带一围,名马二匹。曾被服稽拜以出。入家,则非旧所居第,绘栋雕榱,穷极壮丽,自亦不解,何以遽至于此。然拈须微呼,则应诺雷动。俄而公卿赠海物,伛偻足恭者,叠出其门。六卿来,倒屣而迎;侍郎辈,揖与语;下此者,颔之而已。晋抚馈女乐十人,皆是好女子,其尤者为袅袅,为仙仙,二人尤蒙宠顾。科头休沐,日事声歌。一日,念微时尝得邑绅王子良周济,我今置身青云,渠尚磋跎仕路,何不一引手?早旦一疏,荐为谏议,即奉谕旨,立行擢用。又念郭太仆曾睚眦我,即传吕给谏及侍御陈昌等,授以意旨;越日,弹章交至,奉旨削职以去。恩怨了了,颇快心意。偶出郊衢,醉人适触卤簿,即遣人缚付京尹,立毙杖下。接第连阡者,皆畏势献沃产,自此,富可埒国。无何而袅袅、仙仙,以次殂谢,朝夕遐想,忽忆曩年见东家女绝美,每思购充媵御,辄以绵薄违宿愿,今日幸可适志。乃使干仆数辈,强纳资于其家。俄顷,藤舆舁至,则较之昔望见时,尤艳绝也。自顾生平,于愿斯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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