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道“方才说的话却要上心，若非姐姐第二个人也难成的。”
鸳鸯拍拍凤姐道“放心”一径去了不提。
却说凤姐儿与平儿回到屋里。平儿见眼前没人便向凤姐儿道“奶奶真要给赵姨娘他们裁月例？”
凤姐满不在乎的道：“那又怎样，如今这府里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这些年靠的是林姑娘的钱，上上下下还有饭吃，再过几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还有呢。裁了个把银子还有人敢嚼舌头不成？左不过是个奴才罢了。”
平儿道“就怕太太那里交代不过去啊。上次给丫鬟们裁月钱就已经闹的不可开交了。”边说边向壶里斟了一杯茶放在凤姐面前。
凤姐冷笑道：“只说是外面扣下了，又怎样？太太不大管这些事情的，即便是管，难不成叫我添上还是她添哩？你当太太待见他们？不过是图个贤名。当我看不出来呢。”
平儿犹豫了一会儿道：“那林姑娘的事……我原想主子会向着宝姑娘哩。”
凤姐笑了：“真真傻丫头。你没见那会子前脚林妹妹进府后脚太太就把那薛宝钗弄进来。你当她傻，钻了牛心要跟老太太较劲儿？你还做梦呢，你别看宝姑娘平常装愚守拙的，事不关己不开口，其实心中最是个有算计的，若论花花肠子一百个林妹妹也及不上她的。要是她嫁给宝玉，必要和我争个高下。她平常就得人心，又比我认得字，到时候我必是争不过她的，到时候太太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一脚把我踢开。我不过干出这几年的力，能落的个直过儿就不错了。”凤姐停了停端起桌上的茶，一气儿饮干了又道：“若是我站在林妹妹这边儿，事情就不同了。一则现在老太太中意的是林姑娘，宝玉的婚事有老太太一日，必还是老太太做主，我犯不上为了这个得罪了老太太，我之所以跟鸳鸯通气，也是为了告诉老太太，我是站在她这边的。二则，林妹妹在这里无依无靠，我若能支持她，她必然心中感激，和我一心的。再则林妹妹和那薛宝钗不同，她是个不管事儿的，平日里不过诗啊词啊，嫁过来也不会操心这些油盐酱醋的事情，到时候必然还是我当家。”说到这里凤姐得意的一笑。
平儿疑惑道：“奶奶怎么就知道老太太中意的是林姑娘，我看着她平常对宝姑娘也是极好的，说家里四个女孩都不及宝姑娘。”
凤姐乐了：“你呀，白跟了我这些年，竟然连个听话听音也没学会。那是什么意思，家里的四个女孩，也就把里头的那个算进去了，”凤姐伸手往上头一指，平儿即知道说的是元春，“四个都不及宝钗，那就是说那个也不及，谁都知道上次选秀宝钗落了选，就因为是皇商出身。说里头那个也不及是寒碜她们哩。”说着就笑，平儿恍然大悟于是也笑起来。
凤姐收住笑道：“说起来，还是老太太厉害啊，不动声色的就臊着她们了。还有刘姥姥那次，哼，那宝钗把房间弄的跟雪洞一般，还自觉会中老太太的意，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画虎不成反类犬，你没见老太太怎么说她‘没出阁的姑娘就这样，虽是她喜欢，但有个亲戚来看了到底不像，我这老婆子愈发该往马圈去了’你见老太太多会儿跟林姑娘说过这样重话？”想到那次宝钗又羞又窘的模样，凤姐不禁好笑。
平儿点头道：“果然是奶奶看的透彻，我再也想不到这些的。不过林姑娘身子素来弱，这一件事情也可虑。”
凤姐想到这里也不觉有些忧虑：“林妹妹心细，有点事情就放在心上，加上本身身体就不好但恐不是个有寿的。来了这里调养了这几年，竟然还不见好，真真奇怪。府里这上上下下的，哪一个是省事的？有人在暗中捣鬼也说不定的。”低声道“你可知林妹妹的药都哪里配的？”
平儿想了一会子道：“一直是老太太那边配的。”
凤姐点头放心道“这也罢了，到是我多想了。”
主仆二人沉默了一会，凤姐想起一件事儿遂道“有件事，我只和你说吧，死了的东府蓉大奶奶你可记得？”
平儿道：“自然记得。仙人一般的，转眼就死了，可惜了。”
凤姐道：“当年她病中曾跟我说过一句话，让我疑惑到现在，她说要我切记好生对林妹妹。”
平儿惊道：“有这话？”又忖道：“许就是看着林姑娘孤单可怜吧。”
凤姐道：“不像。素日她和林妹妹也无甚交情，这话说的太让人生疑。”那凤姐早知可卿的真正身份乃是郡主，府中知道的人并没有几个，如今人又死了也不便多提，想了想又道：“话既是这么说的，我也不知道何意，且放在那里看日后再说吧。对了，昨日进来的那些南方的茶果可留了些没有？”
平儿道：“我预备着奶奶可能有用，就每样留了些。别的还有限，只那碧螺春不得了。”
凤姐笑道：“真是小家子样儿。不过是碧螺春，平常家里也常喝的，有甚么不得了的？”
平儿道：“往年家里的都是官供的，这次的是上供的。据说是洞庭御茶山上产的，每年数量都有限，往里头供还不够，各王府也只德义亲王和北静王才能得着些。不知怎么今年弄到一些，统共没有几两。上面的黄色封签还没拆哩。”
凤姐道：“那正好，平日里我不太喝那些茶，你叫人把那茶叶并各色果子拨一些，给林姑娘送去。只说是南边来的，给姑娘尝尝罢。”想了想又道：“不要叫人去了，人多口杂的，回头又不知说什么呢，晚上得空你亲自去一趟。”
平儿忙答应了。正巧周瑞家的来回事情，主仆二人掩住话头且说别的不提。
这一日傍晚时候飘了几点雨打在窗外的竹子上音韵悠长。那竹子经了雨一洗，又被银红的窗纱映着愈发翠了。黛玉在窗边看了一会竹子，觉得这银红的软烟罗果比原先的绿色窗纱好的多，心有所感遂在案上写了几首诗，揣摩一会儿觉得始终不好，复撕了叫雪雁拿去烧了。
正在这时听得说平儿来了。黛玉纳罕道平儿平日总不得空，不大往园子里来的。今日为何却冒雨来了？忙出了里屋迎着，平儿已经进来了，后头一个小丫鬟拿着一个什锦攒心捧盒。
平儿向黛玉笑道：“许久没来请姑娘的安了，姑娘这几日可好？气色倒还不错。”
黛玉笑道：“黛玉怎么敢当。前日老太太那里见到凤姐姐还问起来，只说姐姐事忙不得闲，我再也盼不来的，今日怎么冒雨走来？”说着让平儿坐了又叫紫鹃奉热茶。
平儿一面谢了座笑道：“本该早来看姑娘的。姑娘也知道我们家那位事情原多，我不过跟着瞎忙却也成天是丢了扫帚弄耙。姑娘莫要见怪。”
黛玉道：“平姐姐说哪里话。没的倒显得生分了。”
平儿道：“前儿外头送了些茶果之类的，东西平常，却倒是南边儿产土物也还新鲜，二奶奶寻思着姑娘原是南边儿人，喜欢吃也定不得，就叫我送来些。姑娘莫嫌菲薄。”一边叫小丫头把捧盒放在桌上，自揭去盖子与黛玉看。
黛玉笑道：“这却怎么好意思，只叫人去拿就好，又劳动姐姐亲自跑一趟。”
平儿笑道：“这值什么，我也是领了这趟差正好来瞧瞧姑娘就是了。”
黛玉看见那盒子里果然都是些江南特产，有自己旧时吃过的、也有没吃过的，又见有一个三寸来高的极精致的青花瓷瓶，胎质细腻莹润，上面还有黄色的签封。心中一动猛然想起旧时在家也曾见过的同样的瓶子，遂问道：“这小瓶儿里可是碧螺春？”
平儿听了心中不免有些疑惑，遂笑问道：“姑娘如何知道的？”
黛玉道：“幼时在家也曾见过这样的瓶子故而认得。”想到当年父亲酷爱碧螺春茶，每年清明前后都会有人用这样的瓶子送了碧螺春来。父亲经常在傍晚闲暇的时候，用那竹镊从瓶子里夹出少许茶叶，沏上一壶碧螺春茶。然后在那茶香冉冉里将素日喜爱的诗词曲赋教自己念几首。今日在这里看到这东西却与当年一般无二，只是父亲却往生多年再不得见了，只余自己一人孤零零的在世上，不觉红了眼圈。
平儿闻言更是诧异不已。此是内用之物，连凤姐儿都是第一次见，黛玉竟然说在家中见过，一时猛然想起可卿告诉凤姐的话，心中一发疑惑不已。一时又见黛玉眼圈微红，忙道：“姑娘可是又思念家乡了。”
黛玉忙拭了泪笑道：“姐姐见笑了，刚才因见是家乡之物，不觉有些感慨。”
平儿心中叹息不已。这府里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哪个不是明着是人暗着是鬼？竟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对她的。这黛玉孤身在此，并无可帮衬之人，日日只知道谨小慎微，殊不知周围皆是如狼似虎的盯着看着，笑脸相迎不过是表面功夫，暗地里不知道要被人算计了多少去。眼下又纷纷传言黛玉与宝玉有私，一个清白女孩儿被人如此诋毁，连个替她说话的人都没有，连老太太也只推不知。偏生黛玉素日又是个心思极细的，真是可怜可叹。想到这里将平日喜爱黛玉的心思又加了几分，欲下真言开解，又见几个丫头立在身边，有些不便，遂到：“你们且下去歇歇，二奶奶有几句要紧的话要我告诉林姑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