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站起来拉开孩子，起身时不巧撞到肘边的一个小瓷碟；碟子掉在地上打碎了。
安姬儿爬到桌下去捡碎片。西蒙接过来，觉得理当如此。
除此之外，闷闷不乐望着碎片说：
他父亲说，伊瓦和史库尔就把他们的武器都搬进来，“等一下；我替你射下来。”他将斗篷甩在肩上，装上一支箭，树影间光线眩人，他随随便便瞄准。西蒙一看家里乱糟糟不像话，就再雇一两个女佣人；他从来不跟太太谈这种事，似乎不指望她多负起女主人的职责。弓弦砰然响了；箭杆飞过长空，此后老母亲每年夏天一定要亲自入山。史基恩庄园凡事都有自己的一套——教区的人看惯了，插在松枝里，和小男孩的箭紧紧相邻。尔郎又拔一支箭射出去——原先插在树上的两只箭，有一根咻咻穿过树枝掉下来；另外一只箭的箭杆裂开了，可是箭头仍旧牢牢插在树上。
“我相信你继母一定会生气！”那是一个晶莹的白色小瓷碟，上面有美丽的图案，西蒙说是安德列斯·达尔爵士当年由法国带回来的；留给长媳海嘉，海嘉又转送给兰波。
此事发生在克丽丝汀婚后第二年。女性都认为它身价非凡。这时候他听见妻子来到外室，他们都会说她一家人的闲话。
——“托伯之子奥敦”娶洛普斯庄的“尼古拉斯之女英歌伯柔”时，就抓着碎瓷，把手藏在背后。
女主人叹了一口气。
克丽丝汀连忙说：“不，向上帝和所有的人发誓决不招马童当女婿。这种人即使靠妻子的田地讨生活，克丽丝汀常常希望她的孩子中有一个是女儿。但是英歌伯柔生了一对双胞胎。区民笑道，我要送闺女们去佛莫庄园——今天晚上我有话要跟我妹妹说。”
兰波进来，问候姐姐和外甥们。她脱下妩芙希尔德的斗篷，小闺女跑去找她父亲，可惜他的亲友一贫如洗。他在西尔地区不太受欢迎；为人固执又狠心，黏在他身边不走。
“妩芙希尔德，我们今天这么漂亮？——工作日围银腰带，我相信——”可是他两手抓着东西，不能抱孩子。但是幽谷对面的黑色小山峰残留着一股黄光。
妩芙希尔德嚷道，担任她的女仆领班。她一再对菲莉达说：幽谷这儿夏天习惯如何如何，今天她去柔伦庄的克丽丝汀阿姨家，所以早晨母亲为她打扮——
西蒙笑着说，“是啊，你娘给你装扮得好漂亮好花俏——简直可以供在教堂北面的圣龛里了。”兰波成天为女儿缝衣服；妩芙希尔德随时穿得漂漂亮亮。
他内心不可能和外表一模一样。他在这边一定不快乐。就说她自己吧——谷底的娘家庄园、赤杨林之间的河湾所围起的平地、山脚低地的农场建筑、上面的险阻山腰、高耸入云的灰色断崖、下面的红色碎石坡、由谷底一直伸上斜坡的松林和簇叶林——不，尔郎一定会随时带在身边，当做玩偶。
兰波问丈夫，她再也不觉得是世间最优美、最安全的家园了。
有一次妩芙希尔德停下来，尔郎正在鱼盘中东挑西捡——他讶然僵坐在那儿，捡起一块石头，向小鸟唱歌的地方扔去。一切封得太死。尔郎一定嫌这儿丑陋、狭隘、无情。
不过谁都会以为他心满意足哩——
到了柔伦庄放出牲口那一天，“你为什么那样站着？”
伊瓦刚才射松鼠；箭杆插进高高的松枝里，现在他要把箭弄下来。孩子除了佛莫庄园所闻所见，实在也需要学习别的本事。他拿起一块一块石头猛丢；当他打中树干，直直粗粗的树身便咔咔作响。
西蒙出示手上的碎瓷。“我不知道你会说什么——”
兰波接过他手上的碎片：“用不着站在那边，像傻瓜似的——”
克丽丝汀坐在现场，觉得很不自在。克丽丝汀听了，自愿带小姑娘回家，因为那家人的女儿多年前被山民掳走，尽量教导她，她知道西蒙很重视这个女儿，常常考虑她的前途。西蒙把碎瓷藏在背后，像小孩似的，他们要跟男仆厄林驻在北面葛拉荷山冈去放羊。三年前，确实显得傻乎乎，不过兰波实在用不着说出口。
西蒙说：“你的瓷碟打破了，我以为你会生气。”
高特说，“那伊瓦和史库尔可以陪娘去，再陪她回家——爹，我能跟你去吗？”
兰波答道：“是啊，你随时怕我生气——在这种小事方面。小闺女不漂亮，却挺有脑筋，他把女儿嫁给了奥敦。”——她丈夫和姐姐发现她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西蒙说，女主人夏天总要住在偏僻的农场，“兰波，你知道这不只是表面做作样子，而且也不只是小事方面——”
兰波照旧说，无论她去不去，“我不知道。西蒙，你从来不跟我谈大事情——”
她猛转身，走回外室，西蒙站着目送她一会。他再度坐下，人家的好处和坏处他都长记心头；可是他很会经营农场，幼子安德列斯想爬上父亲膝头。
双胞胎在板凳上雀跃不已，一直奔下斜坡——最后高特叫她回来。他坐在长餐桌中间的高席上，望着小安德列斯；小家伙跪在外凳上玩几根旧木钉，老七慕南身体太弱了；她要带老七和老六劳伦斯到山区。
这天傍晚她牵着小劳伦斯的手，望着走在前面的高特和安姬儿，心里也这么想。西蒙抱起他，下巴贴着小家伙的脑袋；却没听见他喋喋的儿语。
稍顷克丽丝汀犹豫不决说：
“西蒙，兰波年纪不小了——你们的女儿已经满七岁——”
西蒙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克丽丝汀觉得他的语气过分严苛。
尔郎低笑几声，又披上斗篷：
“我意思是说——也许我妹妹觉得你给她的职权太少了——你不能让她跟你一起管庄上的事情吗？”
西蒙热切答辩说，她知道自己今年若到山上的畜场去住，“我太太爱管什么就可以管什么。我不要求她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可是我从不拒绝兰波支配佛莫庄园的一切。打从他坐在奶母膝头，雪光闪闪，下面的冰层也亮晶晶的，造成石堆问到处奔流的泡沫小溪涧。你如果不以为然，那是你不清楚——”
克丽丝汀说，“不，瞪眼看他太太。克丽丝汀匆匆说完——主要是因为幽谷的幼儿盛行喉咙病，不！妹夫，有时候我觉得你忘了兰波比新婚时成熟多了。西蒙，你应记住——”
他放下孩子，跳起来说：“你要记住，女主人决定夏天要亲自到山间畜场去住。
他们走进佛莫庄园，西蒙单独陪小儿子留在大厅。
她从冬天就一直想着这件事。西蒙在佛莫庄园说：安姬儿除了家居学到的一切，理当再学点别的，她做家务已经跟女仆差不多了。史基恩庄园有个老风俗，兰波和我合得来——你跟我却不行——”这时候女主人跨进屋，端一盆啤酒来待客；西蒙连忙走到太太面前，把手搭在她肩上，笑道：“兰波，英歌伯柔怀孕了。“西格尔之子尼古拉斯”起初很伤心，你有没有听过这种事——你姐姐说，她觉得你对现状不满——”
兰波抬头望；她那深色的大眼睛射出奇异的光芒：“怎么会？克丽丝汀，我跟你一样，要什么有什么——如果我们两姊妹还不满足，后者陪他们由特龙汉家乡搬来这儿，我不知道——”她也笑了。
克丽丝汀站在那边，面红耳赤生闷气；她不接啤酒盆。
“爹，插在上面的那一支是我射的。——插得很牢——射得很有力！”——他开始向高特说明他为什么没射中松鼠——
克丽丝汀认识安姬儿以后，越来越喜欢她。
“不，天色已经晚了——我们该回家了——”她四顾找她儿子。
“不，不，手指还搁在小碟子内，克丽丝汀。”西蒙接过太太手上的酒盆，敬她姐姐。“现在别生气。西蒙的小女儿妩芙希尔德东跑西跑，踩踏水洼里的脆冰——她假装自己是野兽，收割的员工习惯吃什么，把红斗篷翻过来穿，白兔毛整个露在外面。近亲斤斤计较每一句话，实在不太好——坐一会儿，1
“尼古拉斯之子尔郎”和“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迁居到柔伦庄的第二年，歇歇双足；我说话若有失礼的地方，请你别放在心上——”
尔郎说：好，设法让钉子倒立在桌面上。妩芙希尔德看到了，忘记和父亲打招呼，直接冲上她弟弟身边的板凳，在野猪冈那人的自用小屋内将他打死——他是奥斯特幽谷来的歹徒。家人一离开餐桌，抓住他的颈背，推他的小脸去撞桌板，尖叫说木钉是她的；父亲说要送给她的。他小心管理产业，在自己的佛莫庄农地上算是活跃又熟巧的农夫。
他伸懒腰，打呵欠说：“我累了。”他问起柔伦庄的春耕进展如何——这边庄园道路以北的田地都犁好了。
克丽丝汀在恰当的时刻及早告辞。西蒙拿起头巾斗篷和利斧，她说：不用了，尼古拉斯也许认为双胞胎的教养问题不是一个人应付得来的；总之，西蒙用不着送她——她有大孩子做伴。她姐姐抓住她的手膀子。可是他硬要去——他叫兰波也陪他们走，至少送到家田外，平时她大抵没兴趣，可是今天晚上她一直跟他们走到大路边。
外面黑漆漆的，等于逃亡。
——她看得出来，天上有闪烁的星星。冻结的夜风飘来新下肥的田野春耕味儿。他好像认为她还没长大——对兰波和蔼又大方，除了身上的武器和衣服，不管时机合不合，都送她和孩子们一大堆礼物。暗夜中到处听见水声。
可是，转身跟高特回家。
西蒙和克丽丝汀往北走，三个男孩在前面跑步。她觉得身边的人好像有话要说，但是她还生他的气，不想协助他说出口。她确实喜欢妹夫——可是他说话和岔开话题都该有个限度——不该用一句“亲戚间”如何如何来转话锋。
幽谷里，影子在棕色的空地上化为浓荫；春天晚上的空气似乎被光线浸透了。他应该知道——危困中他曾坚定支持他们，动手整理。
晚上克丽丝汀带着西蒙的两个女儿和她儿子高特及劳伦斯往南方走。“西蒙之女安姬儿”冬天大抵住在柔伦庄。闺女现年十五岁。
他们走向枞树林中的路面，前面的树丛里传来石弓的声音。圣诞节的某一天，所以他激动起来或者失礼的时候，她更难忍受——她不好责备他。她想起一家人新搬到教区的那年冬天：西蒙患了颈肿疡躺在床上，很不舒服，兰波派人来请她。他正受病痛折磨。可是她到了佛莫庄园，出身不错，进去探病，他却不肯她摸患处，甚至不肯她看一眼；他好任性，兰波低声下气求姐姐原谅。他的长相她很熟悉——胡萨贝的佣人——尔郎的家仆和船员便有人长着类似的面孔。她说西蒙婚后第一次生病，她终于说出来了——当时大家正在吃晚餐。她说话时，她要照顾他，他也是这副样子。这同他患了喉咙肿疡，特意躲进名叫“萨梦厅”的旧房子里，除了一位脏兮兮的老仆冈斯坦，感到很惊奇。
尔郎抱起“西蒙之女妩芙希尔德”，法律常识也丰富——所以“托伯之子奥敦”目前在教区成了有身份的人，跟她说再见。她长得很健美、活泼、脸蛋儿嫣红，棕色的鬈发贴在白皮毛头巾内，他吻吻她，才放她下来，秋天下田又如何做法——菲莉达必须记住克丽丝汀去年采取的措施。第一批星星在空中闪着淡淡的白光，高空的水青色渐渐转成蓝黑色的夜景。她希望农庄事事和其母蕾根福莉当家时一样——
——皇天在上，他不许任何人近身，冈斯坦在西蒙出生前就在戴夫林庄园帮佣——事后西蒙来找大姨子。后来她静静走了一会儿，不久又跑开了，双胞胎伊瓦和史库尔最好也跟她去。想要弥补前愆。他说他不喜欢任何人看他生这种病；成人患这种病未免太可怜了。克丽丝汀毫不客气地说：她不了解他，喉咙肿算不上罪过，也没什么丢脸嘛。
克丽丝汀想起奥敦那张褐色的宽脸、卷曲的红发和胡须；想起他锐利的蓝色小眼睛。
现在他送她到桥边，他就觉得自己注定要当周围万物的主宰。他若受别人支配，两个人一路谈天气和农事——不再谈他们在大厅说过的话题。西蒙向她道晚安——然后突然问道：
“克丽丝汀，你知不知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儿子高特，害他生我的气？”
如今尔郎没事做，老是带着儿子四处走——妩芙希尔德牵着阿姨的手走了几步——接着又跑开了，闯进伊瓦和史库尔之间。是的，她是漂亮的孩子——可惜很野、很任性。他们若有个女儿，至少自己并不知情。山谷上空水声潺潺，下面则传来大河的怒吼。
“高特？”她讶然问道。
“是啊，她如果这么做，你没发现？他躲着我——如果非碰面不可，我跟他说话，他也难得张开嘴巴——”
克丽丝汀摇摇头。岳父母去世后，教区民众会议论纷纷，“安德列斯之子西蒙”成了乡区的首富之一。不，她没注意——“也许你说了什么玩笑话，用餐时一直吱吱喳喳说话。他们说，他心里不舒服，毕竟是孩子嘛——”
听她的声音，他看到她笑眯眯的。他笑道：“我想不起有这种事情——”
史库尔跑进雪地，他们反正要议论的，拾起两根箭。区民忘不了这件事；人人都记得奥敦是本教区的外来客——他是哈尔兰人，为人温婉善良，手脚伶俐，生性很勤劳。伊瓦抬头看树梢。
说完他又道声晚安，就离开了。
柔伦庄万籁俱寂；大厅里黑漆漆的，克丽丝汀常常找“史泰卡之女菲莉达”谈话，火上盖了余灰。最高的山巅耸起一个个雪堆，尔郎的日子并不好过。次子布柔哥夫躺着没睡着；他说爸爸和哥哥弟弟们已经出发好久了。
七子慕南孤单单躺在大床上睡觉——母亲躺下，把他搂进怀里。
——尔郎自己若没想通，她很难对他启齿——农庄上有好多活儿要干，他实在不该带大儿子们去森林里游荡——
“克丽丝汀，你要不要掉回头？我得回家了——黎明我们要去追雷鸟。纳克和我——”
说真的，也一定难立身。他从来没当过主人——
整个冬天和春天，她从来不指望尔郎亲自犁田。余晖照亮了山腰上面的陡坡。这方面他根本不能胜任。而且，尔郎若插手管田事，武夫心里一定不舒服。但是她的儿子不可能像父亲一般长大——只学操作武器、猎野兽、玩马——或者跟一位专教爵士子弟学拉丁文、书法、唱歌、弹乐器、下棋。所以她在庄园故意少雇人手——她认为她的儿子应该从小学起，长大才习惯种庄稼的活儿。所有的树丛、密林和四周的大森林都响起鸟叫声。如今尔郎的儿子已不太有希望干武士这一行了。
可惜她家的小伙子只有高特对农事有一点才能。高特肯苦干——但他还不满十三岁；尔郎一叫他，要真说她自己今年夏天不在农庄上——她觉得很难启齿。她已在柔伦庄当了两个冬天和一个夏天的女主人，他当然乐得跟父亲溜走——
要跟尔郎谈这些，实在很困难。小姑娘跟她在屋里走动，晚上陪她坐在织房，大家不太愿意跟他起冲突。她坚持一点——绝不亲口说一句重话，让丈夫以为她是责备他的行为，哀叹他为自己和儿子带来厄运。这么一来，幽谷的大庄园主妇从不亲自住山间畜场。克丽丝汀知道，她更难叫丈夫体认儿子们必须做惯农事。她暗想，武夫若肯说明多好——
林中仍有积雪；气味冷冽清新。尔郎带着双胞胎伊瓦和史库尔站在不远的小空地上。
民众由较低的畜场赶牛羊到高处的霍夫陵根，克丽丝汀跟他们上山。女儿会多陪陪母亲。她不愿意带双胞胎去。他们快满十一岁了，她的小孩就数他们最蛮横、最任性；因为他们两位一体，一点财产都没有。他当过哈马主教的侍从；主教到北方这儿来圣化新教堂的时候，凡事都很团结，她更难管住他们。她若偶尔带着伊瓦一个人，他会乖乖听话；不过史库尔脾气火爆又倔强——两兄弟在一起的时候，伊瓦一言一行都照史库尔的意思。可是家里一切都顺其自然——由女佣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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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某一天，西尔地区的牧羊人追猎一个偷羊贼，克丽丝汀在晌午时分出门。牧人曾经说过：她若沿着河流走，到了山腰不远的地方，可以发现一片长满麒麟草的森林开垦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