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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迷人的阿尔巴尼亚(3)

“四佬”的意见有点不一样。他说人在江湖还是以忍为本,一场大战会两败俱伤。“北京李”这些人无牵无挂,像几只老鹰。可他们却是带了一群小鸡,真打起来难以取胜。

大家各执一辞,争论不休。谢青只是听着,没发一言。

吃了很多好菜,喝光了店里的中国白酒。大家上路后没这么快活过。餐馆里有一套蹩脚的卡拉OK音响,借着酒性,他们还唱了几首歌。

刚在兴头上,崔作高接到电话,说第十一组住在地拉那总医院附近的客人住家已被人包围。守在那里的只有两个人,他们现在把门顶上了。入侵者已开始砸门,还企图破窗而入。谢青这个时候有一股怒气升上心头:欺人太甚,连一顿饭也吃不安生!所有的人马上走出餐馆,跳上车,飞驶着赶去增援。车子一到,“丐儿头”几个人马上拔出手枪朝天射击。“北京李”的人马今天来得不多,只是几个探子,刚发现客人的据点,想来占点便宜。他们见对方来势凶猛,就仓促逃走了。

谢青来到了住家里边,看到住在里边的客人面如土色。尤其是几个女孩子,真是楚楚可怜。她们中有一个袖子被撕破了,有两个脸上被抓出血痕。她们说刚才马匪都已经破窗而入要抓走她们,好在他们赶回来了。谢青此时已知道,一场战斗在所难免,否则他会失去手下的信任和尊敬,秋媚也会对他失望。

谢青着手准备这场决战。他觉得:崔作高、“丐儿头”、“四佬”等人虽在黑道上吃了几年饭,可主要还是运送客人,不是专门打仗的,还不是心狠手辣的“北京李”一伙的对手。他得找到一个有专门战斗特长的人来加强力量。

有一个传说中的人物进入他的视线。亚历山大告诉谢青,《地拉那日报》一篇文章报道了一件事:上个月地拉那的好几个华人商铺接连遭到一个华人案犯的抢劫。这个案犯的特点是特别冷静,独自一人进入商店,不用掏出枪支,但能让人吓得把钱交出来。他最后一次抢的是本地有名的华人公司“长城”。这个公司的老板和地拉那军警方面关系密切,是他们的皮靴和皮带的供应商。这个劫犯对“长城”公司老板说:你要么给我一万美金,要么把我打死。给了我一万美金,你很快会挣回来;打死我你一生就难以安宁。“长城”老板给了他一万美金让他走了,但马上报警让警察去抓他。警方不久找到了打劫者的住处,持枪进入他的房间。这个年轻的中国人躺在床上平静地看着全副武装的警察,他的身边睡着两个一丝不挂的中国姑娘。他对警察说:放了我,和她们玩玩吧。那两个赤裸的女孩从床上起来,向警察走去。但警察用枪管顶着她们温热的身体,让她们穿上衣服。现在,这个人被警察关在临时监狱。没有人声明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个故事给了谢青很深印象。不是为了他身边睡了两个裸体女人,而是这个人所表现出的特别的冷静。他是什么人呢?看起来像一只孤狼,而孤狼通常是最凶猛的。也许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人。谢青让亚历山大去查他的下落,亚历山大很快查到他还关在地拉那监狱。谢青给了亚历山大五万列克,让他去安排,他想去监狱见见这个人。

地拉那的监狱在火车站西边约一公里处。靠路边的一侧是个花园苗圃,隔着铁栏能看见花圃里长着一些零乱的花木,还有几间面积不大的玻璃暖房。监狱在苗圃后边,要从边上的小路走进来。谢青那天带了两条万宝路香烟,两包意大利香肠还有两公斤巧克力。他已知道那人的名字叫郭林飞。他的头发已被剃掉,脸色苍白,眼神空洞,但脸上有一丝笑容。

“你是谁?为什么来看我?”他问谢青。

“我是一个做生意的人。在报上看到你的事,觉得你值得尊敬,所以来看看你。”

“你做什么生意的?”他说。

“和你的生意差不多。”谢青说。

“你看起来过得不错。”他说。

“还好吧,每人有每人的难处。”

“想让我做什么?”他说。

“会有事情要做的。我现在想弄你出去,不知能否成功。我给你我的电话号码,要是出来了,就打电话给我。”谢青说。

阿尔巴尼亚政府经费极缺,监狱得不到多少拨款,因此一般犯人只要交足保证金,有可能获得假释。谢青让亚历山大去打通关节,多花些美金把郭林飞保出来。见天后,谢青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说自己出来了,多谢他。如果有什么事可做的话,他可以出力。

谢青了解到郭林飞的简历大致是这样:四川绵阳人,在北京卫戍区当过特种侦察兵。退伍后在深圳、香港一带做保镖之类的事。后因为一件命案遭追捕,遂逃亡国外,在巴尔干一带漂流。

和“北京李”的决战是在十月的第二个星期天晚上开始的。地点在地拉那西郊治安混乱的克米纳德街区。那一带原是地拉那的纺织工厂区,有大片大片废弃的工厂厂房,里边像一个迷宫,人员可以藏身,没有警察管辖,是最理想的战场。谢青投入的战斗人员达到四十多人,比“北京李”的人马多出了好些。谢青成功地将郭林飞解救出来加入自己的队伍说明他是一个很有潜质的大哥级领导。郭林飞对于黑道的战斗很是熟捻,他从保加利亚叫来了十来个身经百战的的人。他们采用港台黑道上一些规范的做法,先下战书,双方挑选战场,规定了战斗规则。那天谢青带着郭林飞崔作高等人去了法托茨的家,这个一直在葡萄架下喝着白色阿拉K酒的小个子阿尔巴尼亚人向他们打开了自己的军火批发库,这些武器的来源是国家军队的弹药库。谢青当过兵,熟悉武器。而郭林飞简直是兵器专家。他们看到了各种枪支弹药,大多是中国制造的,五四手枪,半自动步枪,五六式冲锋枪,班用机枪,四零火箭筒,甚至包括信号枪一应俱全。谢青只花了一万多美金的现钞就买了可以装备一个步兵排的武器,附带着还有每人一个钢盔一个枪伤急救包。买好了武器,谢青带着人马到了黛替山的一个僻静处,让郭林飞好好教他们学习自动武器的使用方法。好些人虽说是身经百战,可过去使用的大多是马刀之类的冷兵器,没有使用过军队装备的自动武器。谢青告诉大家:虽然他们现在武器精良,但是敌人也会一样。在地拉那,买一支冲锋枪并不比买一个西红柿困难。

对于即将来临的战斗,谢青有一种热切的期待。他知道这是一次为他自己而战的战斗,这个战斗在他童年时已经约定好了。最近他脑子里常想起那个场面:一个胖胖的德国军官喊着:年轻人,投降吧,抵抗是没有用的!然后是一辆坦克冲进了街道扫射。一个游击队战士从街路边的楼上跳下,掀开坦克车盖子,举起一个手雷。电影在此定格,音乐响起,片名打出:《地下游击队》。谢青在想象中已经看到了这场战斗的全过程。他对战斗的安排细致到了每个细小环节。而且,他把自己和大家的情绪调整到这样一个兴奋的状态:即使在战斗中死去,也不会感到害怕。

就在战斗即将进行的当天上午,亚历山大匆匆告诉谢青一个消息,说那个演《宁死不屈》的“米拉”的演员玛尤拉昨天从布达佩斯回到了地拉那,停留一天,明天就要飞往罗马。他说自己可以安排今天晚上请她吃一顿饭,和谢青见面。谢青对于“米拉”在此时出现并没觉得特别意外,梦想中的很多成分在最近都陆续出现了。但是今晚对他太重要了,倒不是他要直接参战,按照计划,郭林飞崔作高会带着人马上战场,他的任务只是守候在指挥部,等着战斗的消息。谢青手下的弟兄们知道他今晚有一个和梦中偶像见面的机会时,都笑着说:“去见你的阿尔巴尼亚大娘吧,用不到你去费心,我们会收拾‘北京李’的。”于是,谢青让亚历山大把这个有趣的饭局约定了下来。

吃饭的地点在地拉那城南郊外的“公鸡”餐馆。这个地方据说以前是国营养鸡场,后来改造成了餐馆,所以保留了“公鸡”的名字。眼前的建筑根本看不到养鸡场的痕迹。这是个阿尔巴尼亚传统的大院,有着东方式的黑瓦屋顶,里边有开阔的天井,种植着各种花卉,还有一个轮流转动的水轮,在院子的中央有一个青铜的日晷。谢青在六点半到达了“公鸡”餐馆,太阳已经下山,这个时候日晷上已看不到日光的投影。他和亚历山大选了一张靠窗的用原木做成的餐桌。餐厅内部有个巨大的木炭烤炉,火光通红,客人点的羊肉排都放在上面现烤。有动物油脂烤焦的青烟在屋内袅袅漫延。

这个时候在地拉那西郊的克米纳德工厂区里,还是一片死寂。这里由于没有食物,连老鼠都没有生长。与一排排生锈的纺织机械共存的只是无尽的灰尘。而在露天的厂区,有几座化纤合成塔还没倒下,与之连接的是各种粗细不同的管道。天刚黑下,郭林飞崔作高带着人从西大门进入,他们一潜入厂房内,就不见踪影。而对方“北京李”的人马,也已从东大门处进入战场。

谢青不停地抽着烟,他在计算着他的人马现在应该是进入战斗岗位了。院子里的水轮在自动旋转,日晷上刻盘有了投影,不是太阳,是刚升上天空的新月。餐厅内没有时钟,有一个青铜和玻璃做的沙漏。“米拉”应该来了,可是“米拉”还是没来。

“她会来的,一定会来。”亚历山大说。其实他心里也没把握,有点焦急,如果玛尤拉不来,他就太没面子了。为了消磨这段沉闷的时间,他开始讲自己不久前去印度孟买开世界丝绸年会时的一个见闻。他说那里的印度主人给了他一只奇怪的甲虫,让他在睡觉前放在自己的阳物上。这种炎热地带的虫子天生喜欢呆在男人的龟头上,它的无数只毛绒绒的脚会在那上面不停地蠕动,给男人带来的快感比真正的性交还要舒服。

亚历山似真似假的故事总会让时间发生一些变化,谢青这时看到一个妇女走进了餐馆的门。他一眼认出那就是“米拉”,虽然她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满是邹纹,可是他从她脸颊上的那颗黑痣,还有那眼神,知道她一定是那个黑白电影里令他神魂颠倒的美丽精灵。亚历山大远远展开了臂膀,“米拉”疾步向他走来。现在谢青信服了,老亚历山大看来和“米拉”的确关系亲密。这个老家伙的一些听起来不可信的事情都慢慢被证实,他刚才说的那种印度虫子也许真的存在。亚历山大和“米拉”搂肩搭背亲密地说了好些问候的话,最后是亚历山大帮助她脱下大衣,挂到衣架上。谢青不得不佩服老家伙表现出的老绅士风度。

亚历山大把谢青介绍给了玛尤拉。他一定说了很多好听的话,谢青看到“米拉”的眼睛放出一阵阵光彩。她的眼睛是碧蓝色的,像北欧人。谢青说,他以前从电影里看到她时,以为她的眼睛是黑色的,因为那时是黑白片。他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为了看她的电影,他把所有能搞到的钱都存起来买电影票。他现在还能背一些电影里的台词和镜头:卖糖卖糖卖巧克力糖!墨索里尼总是有理!德国军官把一朵白花扔进为她掘的墓坑,要那个内线枪毙米拉。内线在开枪的一刹那,把枪口转向德国人。玛尤拉说:你最爱看我在电影里的哪些镜头呢?谢青毫不迟疑地说,是在枪伤换药的镜头,有人在边上为你弹吉他。玛尤拉转着眼睛想了半天,说:那个镜头里我是脱下衣服露出了肩膀是不是?谢青说是的。他说你当时不止露出了肩膀,还露出了一侧带乳罩的胸脯。你这一美丽的枪伤给多少中国年轻人带来了幸福的梦想哦!他对“米拉”说,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一直没忘记电影里那首歌。说着他情不自禁唱了起来: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

玛尤拉听到这里已泪流满面了。餐厅里有弹吉他和吹风笛的乐手。亚历山大把一个吉他手喊过来,对他说了几句。那人点点头,一拨手指,一串音符泉水一般涌出: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敌人的末日即将来临,我们的战斗生活像诗篇……“米拉”在唱,亚历山大在唱,乐手在唱,餐厅里的好多客人包括一个端着盘子的侍者都在放声唱着,他们激动地唱着这首在本地早已被人遗忘的老电影原版歌曲。

玛尤拉告诉谢青,米拉的故事是真实的,发生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她说谢青应该去靠近希腊边境的吉罗卡斯特看一看。在那个全部用白色石头建造的山城城门口的圆形广场,有一棵高大的无花果树。那树下有一个大理石雕像。雕像是个神色忧伤而严峻的少女,她在十八岁时就被德国人吊死在她头顶上的这棵无花果树。那是一九四三年的事。这个花样年华的女中学生是个地下抵抗分子,为游击队做着机要联络的工作。由于叛徒出卖,被德国人抓住。在她死后不久,无数的游击队队员越过了山岗,进入这个黑暗的城市为她复仇。

游击队越过山岗……谢青想着,他想的是自己的人马现在该是进入战斗岗位了。他看到月亮已升上黛替山岗。在一轮满月的照耀下,郭林飞和崔作高他们已布开战线。在一台台的废弃的机器后边,他们隐蔽地前进着,接近厂区中间部位的战斗地带。一颗红色信号弹划破夜色。郭林飞的机枪开始扫射,顿时工厂区枪声大作。双方依据着各种管道阀门做掩体,猛烈射击,互掷手榴弹。子弹打在金属的管道和盘梯上,火光四溅。厂区没有灯光,只能借助月光来辨识对方目标。第一波激战过后,双方的地盘基本没变。第二波开始,谢青的人马占了优势。他们的火力强大,轻重武器齐全,尤其是他们拥有打坦克的四零火箭筒。这种肩扛式的火箭弹爆炸起来声音极大,威慑力特强。但谢青人马的优势主要还在于高昂的士气,甚至有几个女客人也主动要求参加战斗。她们给男的压子弹,点烟送水。女人上战场的作用不在于她们做了些什么,而是她们给男人带来勇气和力量。郭林飞他们把“北京李”的人马打得后退了一百多米。郭林飞占领了合成塔制高点,在上面可以俯视整个地形的动静。他在那里架起机枪,朝着对方的区域扫射,压得对方的人马不敢抬头。他们很快就坚持不住,退到一个室内厂房。这里布满了一排排织布机,是理想的作战掩体。“北京李”的人马本来想利用这个迷宫一样的车间与敌周旋,再伺机反扑。但是郭林飞不给他们喘气机会,让四零火箭筒手对着车间连续发射火箭弹。火箭弹在室内的爆炸声浪能把人震昏过去,或者把耳膜震破。“北京李”的人马无处藏身,拖着几个伤员很快就退出了车间,翻过厂房后的小山逃跑了。

谢青望望窗外,月亮已经高过了屋檐,日晷上已没有投影。一个侍者过来把屋内的沙漏倒转过来。这个时候他和玛尤拉、亚历山大已经用过了一道浓汤,一道烤羊排,一道沙拉,喝了两瓶西班牙红酒和一瓶意大利白葡萄酒。炭火炉烧得正旺,一块块羊肉继续被烤得滋滋作响。他们喝着香浓的咖啡,依然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回忆里美好的往事。他们在讲一个过去的战斗故事时,一个新的战斗故事正在形成。多年以后,谢青对人说起他一边和一个过了气的黑白时代的电影女演员一起吃饭,一边指挥着手下的人马打败了横行巴尔干半岛多时的“北京李”的故事,人们都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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