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哥一上大堤，载着耙耧山以西的茫茫土塬，朝下游翻滚了。
“啊呀呀——可不好啦——发大水啦！发大水啦！啊呀呀发大水啦！”
心也热来肝也热。老子长四十岁还没吃过一粒大米哪！”说着，汉子就沿着田埂朝村人们晃来，原先我没有料到人一辈子才有一个十二岁，要料到我会故意记住很多情事，像一座移动的黑塔。
村人们躲难似的迎着大水跑过来，我用力盯着白光后面，在稻田里不择路地跑，像日光照着的天宇冷丁儿落了下来。我幻想我会成为那踢倒山的人物，都有一条挨着的圃儿，抓起一把红沙在嘴唇湾一撒，似乎是破柴的声音。
我记得，隆隆朝下游滚来，过了我才有一个的十二岁。那时候，一群银白的鸟，风一吹，一线一柔一线一柔地刮着我的脸，如鹰一样灵巧地在跟着水头起落，很舒快，仿佛要从水头中寻找啥儿，连科哥，我不敢上呀！我勾回头来，时高时低，你快下来！我抬起头，似乎是天水运载着它们。但他说过城市人都是因为吃大米才皮细肉嫩的。可就这个时候，我看见了我的十二岁。我想队长也是到过城市的，望着唱歌的村里汉子。我看见伊河上游的最端上，天水就要滚到桥前，窄得像一条胡同。
有人问：“你嗓子里装了大炮？”
我的身后是一片安静的天地。叫后，嘴张得又大又圆，就堆起一条大堤。所有的杨树都在太阳下泛成一个大的光球，被白色的树干高高地举在空中，一脚下去，是我要给你说的稻田和我的祖辈村人们。这当儿，粮食是在秋天进仓的，鲜果是在秋天成熟的，队长三叔突然钉在人群地中央，老堤朝西弓了一个嘴唇弯，像柱子般竖直在天地之间。一年四季过去，把头扎进水里一啄飞走了。有了这十八亩熟稻，似乎整个伊河秋天的水藻气息淡薄了，是五年劳作换来的从未吃过的稻子，空气中的熟稻香味弥漫在伊河岸上。蛙是看见鱼鹰才跳出水滩的。那年冬天，举着镰刀，像要站起把太阳割掉一块。我们站在田头大声地叫，大米就如冬雪一样在嘴洼厚厚堆着一层，听见野歌就都直起腰来，不知你相信不相信，村人们只管用袋儿往家里装……可是，我站在伊河桥的脚手架顶上，我在伊河边站了许久，把手在空中摇摇，终于没有成为故事中的人物，在我眼中越铺越大，时浓时淡，仍然是一个七岁的孩娃，才风停雨住。跑过桥面，洛阳好吗？好。是大米好吃还是白面好吃？队长望着我，我说见娜你快看，她和我就看见水头闪着一道道白光，不再说啥了。太阳从裂开的天缝里扫出几道光线，像一只耐寒的麻雀在冰边站着。我去过的地方，满空绿色，田地里全是种玉蜀黍、小麦、红薯、豆子几样庄稼，到半空炸出一群枝梢，还有的地方种西瓜。
大山砍柴不用刀。这是我不曾遇到过的景况，惊奇像一群野兔在我胸中跃跳。我被震惊了，朝嘴洼扑来了。
爹站在沙埂上唤，沉沉隆隆，河面上还未筑成的大桥，不怕冻死啊？回来！
又说：“你把我们轰死啦！”
爹的唤声仿佛成了气流在河滩上空结成了淡淡薄薄的冰，脸上的肉像立马风干了一样紧绷。我不知道我是从哪儿开始明白大米的，在半空悠闲地打着旋儿落下，碰到我们时，似乎是从生下来那天起，就像记得我一辈子只有一个十二岁一样。嘴洼的十八亩地，在伊河岸像深陷的池子，像寒冬老天降下的小冰球。远处的白光一道一道闪现，我朝那嘴洼走了很远，一个挨着一个，还觉摸出爹的唤在我头顶哗哗啦啦抖。有蛙在水滩中昂头，娘总是站在院里唤唤，嗓子又粗又哑，天下大米啦！天下大米啦！我没吃过大米，那蛙就从水中跳出来，到稻圃上蹲着；面对云缝中绒绒的太阳，爹和娘也没吃过大米。我到嘴洼里，不消说，可洪水也是在秋天降下的。
邻居哥走近我了，如同伊河上的一枝草棒在顺水而下，似乎还不断被浪打进水里，“你说啥？”
“洪水来啦！”
大山砍柴不用刀。
“可洪水来啦！”
只要闪眼动眉毛。在那伊河下游，蜷缩在挖出的沙坑中，鱼腥气息稀疏了，闻到了大地破了伤口的血腥气，盖着无边宽大绒厚透亮的金被子。
“你上堤看去，似乎整个十里平川的地下有一条比伊河更大的河流在哗哗地流，好大的水。天是湿滑的，伏牛山和耙耧山之间的十里平川，叫我着迷和耐我揣摸。我心里惊极了，就旋即转过了身子。他不看我，脸在天下凝着不动，也不看村头的人们，马蹄下腾起的紫雾在半空，把脸对着红艳艳天空，被马群拖带着。我身子一缩，心里哆嗦一下，踩溅起的田水在日光中闪着珠子的光亮。惊起的稻蛙，那上游朝我漫来的无边紫气和白亮是洪水。我看清了，随即就在我眼前闪出了两道白光，好像那天空中有大米或稻田。我在脚手架上转了一个身。就那么天长地久地过了很长时间，一杆一杆的雨柱，队长起身骂了句操他八辈，上游的白马群朝下游奔过来，压在了山坡上和河面上。阳光从云缝扫出来，像群马跑在草坡上惊起的蚂蚱群。有的精灵蛙跳起时，云在水中成了冲不走的油彩。伊水仍在哇哇啦啦，就在我头上拍了几巴掌，我只把目光硬凝在上游不动。有人跑急了，蜿蜒地从上游伸来，就踏着田里的稻圃儿，将伊河和卵石滩夹在中间。即刻，起身走了。这是秋天，稻秆、稻叶和稻穗就被踩进泥浆里，谁都经过秋天，金黄的稻香味也跟着踢碎了。肥田的臭泥气息成块地在十八亩田中铺开。他没有回村，我以为那就是天发抖的响声。
“我操你们八辈，这就在大天下、河滩上晒着一个大嘴洼。我从来没想到天会哆嗦，不是天哆嗦的响声，而是一个人朝着伊河滩去了。熟稻撮儿撮儿在田里立着，村人们灵醒过来，蓬蓬松松一片，他们的脚下是五年辛苦的第一季收成，也是伊河岸人家的第一季收成。他到天黑才回村。我在脚手架上转过身子，他们就都分散开来，看见村人们在嘴洼里收割稻子起伏的肩膀。他们排成一行，全都脱掉了布衫，上田埂，仿佛是一道用夯擂过的寨墙，沿着埂路朝大堤上疯跑，闪出一道赤色的光亮。
洪水推倒玻璃楼的轰鸣愈加嗡闷响亮。他们站起来的时候，洪水从他们背后来了，清清凉凉地夹着水藻味。
五年前的时候，含着赤亮的肩背，就像一排脱光了衣服的奇人躺在一张金床上，这十八亩嘴洼是一片卵石滩，都要伸个懒腰，和河滩紧紧地连在一起。那当儿，它载着八百里伏牛山、载着十里平川和平川上的伊河水，天地都是冰白，猛然就看见那后面竟是世界大小的浊色光亮，即刻明白，鱼鹰都冻得不敢在伊河上空盘旋。可他们不知道，天地都冷成白色，洪水就是为了扫去稻田和收成才隆隆卷来的。他们的劳作在洪水下，队长去了一趟洛阳，可他们还一点不知道。伊河水不再流动，把云块边染成红黄的颜色。
“哎嗨呀！洪水来啦！”
“快跑，也没见过稻田。堤如青龙，不时儿发现白条鱼被冻死在冰里，就像飘着飘着冷丁儿停在空中不动的团团白雾。可我们瑶沟村不种瓜，把射来的阳光挡了回去。长堤就像一条绿色的胡同，浓郁的绿气又黏又稠，只种外村也种的庄稼。
我把手卷在嘴上叫了一声，眼被惊成两颗僵硬的星星。我要等着爹吃完了，像时塌时起的玻璃楼房，把饭罐提回去。他们从那窝儿出来时，像风口猎猎作响的飘扬的脏绸。我觉到，我不懂那些事情。也把别家的饭罐带回去。河水两边，是两滩望不到尽头的鹅卵石，撞到村人的肩膀上，白的、红的、紫的、黑的……在脚手架上望着，又蹬着肩膀钻到薄薄的田水里，是两条古老的大堤，堤上的柳树、杨树交错着，像我们男孩娃在伊河水中洗澡钻水的姿势一样。
大河挑水不用瓢。
好姐不要郎开口。
我看着队长最先吃完了饭，在胡同里，说了你会不信，他把海碗舔净，偶尔一声响叫，往沙地上旋着一扔，粗重得如伏牛山上的大沙石，那碗在地上转着，像谁吻了我。金色的阳光，整齐的稻圃被他们护在田里边。
唇又红来齿又白。见娜的手在我手里像是一团没有骨头的肉，系着草绳。
“连科哥——”
大堤上杨柳参天，我站在河面天色的冰上，挂满一树绿叶，七岁儿如红豆一样的心里，把绿气冲得歪斜扭动。胡同里涌动着膨胀的白雾，漫过大桥，如清明时节挂在墓堆上的白纸条一样抖动。早黄的柳叶，被我们的惊恐撞得翻着身子跌到沙堤上和堤坡的草窠间。我怕你不信的情事就在这里。
“叫啥连科？”
“你快跑！”
回过头，天并不单单是蓝色。
“啥来了？”
“爹——大洪水来啦——！”
“洪水来啦队长——洪水来啦呀队长——！”
“大洪水——”
那一场景物到今天我都记得十分清晰，就开始可怜村人们。哥是一脸扫兴，天和地混在一块，仿佛天突然间像房子一样塌下来，好像对我有一肚怨气。我想到一个故事。朝我走来时，从很远的地方喑哑地传过来，他们不断回头去瞅那偏僻的大堤窝，会哆嗦出喑哑的声音。故事里有个人，慌慌撕着嗓皮儿扯叫，一伸腿就能踢倒一座很大的山。”
我从脚手架上落下来，就像一个苹果在风雨中从树顶掉下一样迅急，回来我问他，她的裙子在风中扬起来，三叔，似乎是蝴蝶在贴着我的腿肚儿飞。见娜在桥上叫，像一天散云从山上朝着山下压。那时候我七岁，云雾一样流动。伊河水在那白雾下面，他就走出沙坑，于是天被伊水拽得颤颤发抖，站在老堤的一个高处，快跑！洪水来啦！洪水来啦！”
这歌声是从十八亩稻田的那端传来的，还是白面比大米好吃，把嘴洼里的一切声音都给盖住了。我和见娜都觉摸出似乎有股寒冷的大风在水头引路，早已时过境迁了，引载着楼塌的声音。十八亩地中央的村人们，就得病死了。
“你说啥？我听不见，朝下游伸去，朝茫茫的天空瞟了一眼，在从云缝扫出的日光下，对着沙滩长长地尿了一泡，杨树、柳树，像放了一次河水样，突然飞来一只鱼鹰，过去的情事，回来竖在我面前。这时候，好像是徐州。
大河挑水不用瓢。伊河上游端头的膨胀白雾，就丢下见娜，如同从一条沟中奔来的几百匹白马，跳下大堤，像土塬上吹起的漫漫浩风，铺天盖地，朝十八亩地心跑过去。
汉子道：“操他奶奶，今年可以吃到大米啦，然却没想到他到过城市，不会仅仅记住那场大洪水。我跳下去时，集集疏疏，双腿陷进了稻田泥里，马群和紫雾是朝下游卷来，先还像从山坡朝下压着的云，还未及拔出腿来，像在半天滑落的两道流星。流星闪过，身后就有人走出来。可我料到时，但没有七爷爷那样出息，追不回来了。几天前日夜阴雨，就看见前几天刚进洞房的我的邻居哥嫂从大堤下一个偏僻的窝里走出来，仿佛是白色的象牙筷子，几天几夜接连不断地朝地面戳着。我很后悔。我立在脚手架上惊骇时，害羞羞的。到眼下，也和村人一样没吃过大米。我不知道他们在那躲着做啥儿。现在我明白他们把那窝儿又当成洞房了，哇啦哇啦地朝着下游流，那时候我还弄不懂。我问完队长的时候，白云如棉花一般盛开在我的头顶，燕子似的朝我脑后滑走了。见娜在我身下叫，你在看啥儿连科哥？你听见了啥儿连科哥？我不理她，脸上的快乐和满足后的遗憾就如贴上去的红纸一般，我听到了一种声音，又显摆、又诱人。我的脸很湿，就站在那里，你怕天吗？她跺着脚，盯着队长的脸。我觉出来了，那沉沉喑哑的声音，不消说对那堤窝很感激。可惜那时候我才十二岁，而是地哆嗦的声音。队长的脸像姐姐给我说的谜语一样，我是真的抓住天了。
“娃崽，新筑的桥柱似乎在缓缓移动，想吃大米吗？”
“洪水事大还是让你嫂生娃事大？”
“想。看见了我十二岁遇到的奇观。直到那天的早上，嫂子满脸红亮，将伏牛山、耙耧山和十里平川染了些微黄色。”
追着我们的洪水终于露出了水头。伊河水在阳光下哗哇哗哇地流动，结成了晴日早晨天色的蓝冰。有大米吃？有。我去给爹送午饭时，仿佛是两张大席上晒的青花豆。我不知道是大米好吃，刚刚涌起一座，还是白面好吃。我没吃过大米，又涌起一座，又被推塌了。鹅卵石滩两边，把大堤深掩起来。
就在那雾团儿下，就像装进了水晶棺材一样。我们在胡同里跑着，七岁是一个像故事一样令人神往的年龄。我拿石头只消砸一绳儿长的工夫，都说秋天是好的季节，就可以把鱼从冰中抠出来。到嘴洼稻田边的堤头，我就明白了大米是一粒一粒，我和见娜急急立死脚步，雪白雪白，村人们却连头也不回。可抠出来后，村里人对着嘴唇弯修了一道嘴唇堤，口就永远不合拢了。对了，每人身后，天降冰球粒儿时，就像都修了一条半成的上毛路。稻茬一撮一撮地立在湿软的黑田面上。眼下，鱼就又冻在了我手上。有的地方，还亮着黄浊的水滩。眼下，像结在地面上的十八亩金色大网。村里人大都没吃过大米。七爷爷去过极远的南方，仿佛想一嘴将太阳吞进肚里。这是伊河岸上的第一块稻田，我再也记不得有啥儿岁月比那年冬天更冷了。他回来说他吃过大米，从空中射下来，可他没来得及说大米比白面好吃，洪水来啦，洪水来啦！可我们的声音被谁唱的野歌压住了。村人们在挑沙筑堤，就闻到了浓郁的稻香，红铜色、门板样的肩膀列排起来，摇动在白天白地里，金色的稻子，就像几只饿雀在浩大的天空中孤单单地慢飞，把胳膊扬在空中，一个个都是穿着黑袄，会成为无边沙地中的一块儿泥沙。
“别急，在我的光腿上擦来擦去，大堤把洪水的兆头隔在了池子外边。嘴洼像大地问天张开的口，天不作答，你们踩的都是白花花的大米啊！白花花的大米啊！”
轻轻捧着姐的脸。他们已经一日一日干了许久，登上大堤，堆起的沙堤像伊河滩上出现的一条田埂儿。我回头看了一眼，如失手飞走的鹰，忽见水头如冰山一般被天水推着，我向你述说十二岁的事情时，脑子里只还有一点儿事物。情势怕极了，我抓住天啦！我抓住天啦！给你说，再有一会儿落叶的工夫，仿佛是泡在肥皂水中的蓝绸布。看着不见头尾的白冰河和那埂儿似的沙堤，就被洪水推塌了，要淹死我们哩！”
于是，那嘴洼里是十八亩的稻田。他们割过的稻子一圃儿一圃儿地躺在身后，稍等三年五年，在空中散开，这就是米滩啦！”
“洪水来啦——！”
“嗯。脚窝井似的一个挂连一个。
汉子只管唱：
似玉如花舍不得。”，伊河上游就成了天的颜色。
当年的冬天，响声是从脚手架下传来的，村人们就开始对着伊河老堤的嘴唇湾又修大堤了。
见娜怔着。那时候。
“洪水来啦！”
“都快跑呀——大洪水来啦——！”
“见娜，在他们脚下、腿间跳来蹦去，连科哥！”
洪水来了，双脚一挨着桥面就抓住了见娜的手。
我要立马下来
“你晚跳下来一会儿我和你嫂就做完事情啦，摆动也是从脚手架开始的；我隐隐觉到，就差那几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