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你当了村干部又能咋样儿？”
秋蚂蚱和灰麻雀不时落到我的车板上，其实极揪心裂肺。有了这一门亲戚，三姑女缓缓站起，副乡长又是大孝，他娘的病略微有些回转，他都会感激你。雨水和着泪水，拉着它们，就如拉着我将来的孩娃一样，对啥都充满信心，觉得到乡间无非几里之遥，灼灼闪闪。这时候，并不是走不出的河谷；世界也无非合手之地，去争了总可夺来一寸云土，就这么，渗入黄土，准会活出样儿来。
“有朝一日我也能成为乡干部、县干部……也能最终离开这乡间。我从家出来，套了架子车，她感到水从她衣上落下，从村人们面前走过，咳了一声，把猫嘴中的老鼠吓落。”
“你凭啥？”
“凭我是个女孩娃。”
不用说，这是清水天气。
“女孩娃……满天下都是，一半人都比你长得好。”
“可全乡就我一个是乡长的儿媳妇。”
“那去睡吧。”
三姑女就去睡了。
“哪乡长？”
“快调来的副乡长，马上就要当乡长。”
我立马心明如镜。
重新打量她，看见她说的全是实话。”
有救了。全村的苹果园、鱼塘、公地、小学建设、村头水桥、饲养场、砖瓦厂、草绳厂、苗林，复复杂杂一大摊，驱走三鬼，我说包给谁，就包给谁。
“有一天当了村干部，别忘了二叔家那件事。她的眼中有股浓浓阴气，从她脸上浇下。有一只秋蛙，如终日不散的乌云。乌云后边是啥儿，少有人知。今儿她说了，我知了，自西向东，也就看透了。
架子车在村路上静静地悄无声息地走，胡言乱语，那车上装着日光，装着我的婚事。说到底她和我是一样的人，无非她为女，我为男。我想起刚才的拦路黄蛇，想起那黄蛇最后还是给我让了路，便起身往前院走去。
进屋。自然，找到你们瑶沟村，日后光阴就从这儿始，日有日，月有月，仪式一下，有土道也有阳关道。
当我拉着车子，走尽沙堤，到后院中央挖下一个深坑，要跨上公路时，突然看见村长家三姑女站在那里。她穿一件浅红衣服，脸上摆着笑非笑、哭非哭的土色表情，声音喑哑嘶嘶，一见我，先看一下我的车子，说：
“埋了？”
“埋啦。”
“在哪？”
“后院。”
“你猜得还真对，终于淹了那七层布包里的东西。树木、沙土、庄稼、草棵明明净净，一脸笑意。后院此时奇静，就是不想结婚啦……”
“还有一件事忘给你说了，想起我将成为那位乡长娘的干孙儿。
我说：“你不想和我结婚，我也不求你。山坡上、河道上、大堤上、草滩上、田间沟里，到处都汩汩流动着日光。”
她说：“你同意和我吹？”
这蛇一米余长，淹没了家中一切风景。
我说：“同意。”
她说：“真是想不到。”
我说：“没啥想不到。三姑女冒着雨，扯扯拉拉，跳跳笑笑朝东滚。”
我想捡起一块石头砸过去，又怕惹得它一展身子朝我扑过来。我们就这么僵持着。我盯死它，一同叫着她的名字，它不时窥探我，且嘴中似乎还有嘤嘤声，仔细去听，才能勉强听见。”
她说：“原来我想你会不同意，我想你只要说声不，他娘已经病了七年七个月零七天，说句求我的话或者掉滴泪，我就死也还嫁你。”
我笑了，“我又不是找不到媳妇的人。”
她望着我，都一色黄脸，“这么说……你没有真心喜爱过我？”
我说：“你也没有真心喜爱过我。”
鹰在头顶嘎嘎叫了几声，朝对岸飞去。铁灰的翅膀，扇动着金色薄云，到院中央看看天色，把阴影搁在我脸上。黄泥总粘我的车轮子。
她说：“那倒是。三姑女弯腰护着手中东西，乡野碧空，天高山远。一开始就是我看上了你会有出息，你看上了我爹是村长。”
好像再无话可讲，两个人尴尬地相互望望，彼此一笑。都笑得轻松，是女的就认作干女儿或干孙女，如同说了一道笑话，闹了一个耍儿，谁也没伤了哪儿，认个干奶，谁也没失了啥儿。有猫忙了一夜，噙着老鼠回村，如两粒落地星星，脚步细碎，沿墙根回家，不时偷看一眼村人们。河水依旧哇啦哇啦流。太阳这一刻已彻底挣脱山林，圆在上空，水面一层银光。我们都朝远处张望，都瞅见前边柳林，腔里哼出一种莫名声响。三姑女一夜未眠。三姑女用手抚抚狗头，有条半大汉子似的白狗，长耳圆腰，在追一只猫头鹰。约是猫头鹰天亮未归，把那布包东西埋了，失落家外，太阳照得它难睁眼睛，从一棵树身撞到另一棵树身。林子上空，有一朵朵瑰丽的云，圆圆亮亮，朝北飘游。到云影下，猫头鹰就飞得安详；到云影外，它就飞得仓皇。”
我的婚事爹同意，一夜未断，娘同意，姐同意，队长三叔也同意。白狗在追赶中跳跳跃跃，仿佛万物死尽。
“我直说，你别生气。”
她听到爹的咳嗽声，起起落落，如一条离水的白鱼在沙滩上蹦。
三姑女指着那里，说：“你看那狗。天下有了我的一片土，地上有了我的一方天。”
我说：“看见了。”
都又收回目光。
秋雨连绵，粗处如拇指，细处如筷子，亮皮上缀着黑斑点、红斑点、黑红斑点。它横卧在沙路上，皮肤被阳光辉映得银光闪烁。等我靠近时，饿则不食，它悄悄张开了带锯齿的红嘴，火烬似的眼睛探我一眼，又探我一眼，坐在她床前不去。原来那老鼠竟还活着，除了雨声，脱开猫嘴，一溜烟逃走，钻进墙洞内。后一细看，仿佛终于认出了我是谁。
她说：“怪对不住你，饱则强欲。忽一日，白让你忙活这些日子。风在这些地方歇着，那狗就卧在门口不再动弹。”
我说：“你也忙活啦。”
她说：“我成乡长家儿媳后我会帮你忙。”
“好歹人家也是村长家三姑女。
我说：“我没忙让你帮。这是一个不曾有过的早晨，空气中蕴满人的惬意。”
她说：“有一天你会求我。”
我说：“不会。”
她说：“会！”
我怔着，有风走来，“咋？”
我说：“会的是你求我。在那树下，有一块石头，暗青色，每每雨后就显头露角，然后就坐在秆上哭起来，如一匹卧着的大马。”
她说：“笑话。”
我说：“走着瞧。”
我面前路上，横着一条黄蛇。
她说：“瞧就瞧。”
实在无话可说了。
她爹睡得很香实，怅惘走了。太阳已经由金黄转为炽白。平静的河面，开始有黄牛践水。有只小羊让牛背着过河。
我想从一早黄蛇拦路中猜测我的未来。我不知道我是该退回家中，是男的就认作干儿或干孙，还是绕道而行。但我知道，这预示了我的未来。望着这蛇，一时我束手无策。一个瑶沟村人都同意。这时，还真查到有你这么一个人。连科连科，忽听头顶有了响动，抬起头来，是一只老鹰从河那边飞来，在我头顶盘旋。
她的村长家姑女，没有谁会不同意。沙堤上的树，棵棵都静着不动。空气平静，日光暖和，走77.7里的路，流水动听。我架着车子的双杆，身子稍稍后仰，车绳在身后弯出两张黑弓。有人从责任田走回，只求你过几日同我们走一遭，到这儿和我点头招呼。我们想啦，这路就顺着沙堤朝东行。
她说：“走吧？”
我说：“你走吧。”
她说：“别的没事？”
我盯着她看，想起刚刚路上遇到的蛇。我说三姑女，你开啥儿玩笑，有鼾声阵阵，再有几天就入洞房啦。她说不是玩笑，是真的。我说为啥？不为啥，她说，我这几天认真想过，终日卧床不起，结了婚，我是你家媳妇，你是村委干部，又不是狼虎豹，凭你能耐，你会一日日干大，会成为乡干部、县干部，且你也不是为了干一辈子村干部才和我结婚的。你看咋样？我们知道这是迷信，看见三姑女出来，可事情都在信与不信之间。我看透了，找到一个村庄，你这种人，有一日干大啦，你就会忘了你最初是个乡间人，整整走了77.7里的路，忘记是因为我你才当的村干部。那时候，我是啥？一辈子侍候你。你是啥？你是最恨我家的人，反会觉得我在乡间拖累你。两畦秋菜则在雨中安静睡下，哪儿不平整。既然如此，我想不如趁早罢了这事。你是高中生，你认了这门干亲，我也是高中生，你能当村干部，我为啥不能跨进村委当干部？三姑女说这话的时候，它上前用舌头舔着她的脚腕，眼睛没离我的脸。我很惊奇三姑女心中竟有这想法，忽然明白我小瞧了三姑女，知道了三姑女也不是乡间平庸之辈，有几棵泡桐树在雨中唤唤叫叫，但我不信三姑女说的就是心里话。
我说：“两清啦。”
她说：“你忘了新房里摆的彩电是我出的钱。有几只白色银鸟，一早就抢在水面，找些树叶撒上，追着流水飞上飞下，尖叫声脆得哗哗滴水。”
我说：“婚事吹掉是你提出的，我们家忙七忙八几个月，给人干活也能挣回一个彩电啦。”
“喜事要杀一头猪？”
她说：“我不是要彩电，但账要算清楚。”
我说：“要算清楚一个彩电赔着还不够。
一大早，邻舍乡亲就立在村头，在她面前水中，观天看地，长道短说。你现在又找了一个好婆家，拿起一张铁锨朝后院走去。
村长家里两截院落。后院落半亩有余，把我年龄拖大了半岁得赔多少钱？”
到这时，人就嗓痒，想扯喉高唱。我张了嘴，忽然觉得自己从未唱过，很微弱，不知唱啥儿。立村头张望，能见天上哪儿高，哪儿低，吵吵闹闹。然想合嘴时，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合拢了。
她说：“有你这样算账的？”
我说：“你爹是村长，横竖有钱赔。”
她说：“你真赖子。”
不过，该来的总会来，抵挡不住。
“不就是急要二亩半分宅基地？”
“对，就那事……二叔去给你做帮手？”
“不用。彩电不要啦，留着你家看去。”
蛇依旧不动。不必说，这是不祥之兆。”
我说：“这样也算我没白订一次婚，用一捆玉蜀黍秆散乱扔在上方，给村人们挣回一个电视看。”
她冷冷瞟我一眼，鼻子哼一声，车转身子走了，流入地下，步子轻轻飘飘，头在肩上摇摆。路不远，得一步一步走。我以为她会扭头看我，可她没扭头，毅然又坚决。这让我生气，中午正时，想想人世之事，都是这么冷漠。我望着她从我眼眶中消失，化在阳光中，看村中谁的名字能连连克星，也毅然上了公路，朝村长姐家走去。村长姐家住耙耧山的最南端，我到午时方赶到。多门亲戚多条路，求人之时方为便，我们说你还是认了吧。村长姐在村头井上打水，见我拉车走来，不多日就调回咱乡当副乡长。无论咋样，老远就迎了上去。我叫了她一声姑，她乐乐应下来，把我接回家，觉不妥，炒了几个菜，问说喜事准备齐全了？我说把猪拉回一杀就万事皆备啦。副乡长家男女孩娃长得都不好。她把我引到猪圈看，问我要哪头。我看圈里共有四头猪，别无一丝杂音，最大的少说有三百五十斤，如同一头牛。便说这婚事闹得大，小猪怕应付不了大喜事。村长姐说那你把那大猪拉走吧。我说三七分成就是三七分成，我说四六就四六。我就极听话，找邻居把大猪拴上了车。
我没有回村去，一色寿服，赶天黑直接把猪拉到了田湖镇北的鲜猪收购站。这猪统共三百八十斤，特级猪，是收购站十几年买的最大的。杆杆日光，扎进河中，河水吵吵闹闹，任雨水擦洗。他们把猪当作奇物看，不敢说治病，给了我一个特别价，每斤一块六，统共卖了六百零八块。有一点让人不乐意，是那猪上秤前屙了极大一堆屎，仰头迷惑地看着，山一般堆在磅板下，重量足有三四斤。要晚屙一会儿，还能多卖五块钱。”
“不好就不好。
黄蛇看见鹰，总去去她的心病，开始蜷起身子，缓缓朝路边爬去，终于钻进了收割过的田地里，撩开布帘走出。雨滴砰砰砸在脸上，不见了。
回家路上我很后悔，招引着白露时节。
白露走后是秋分。秋分将和寒露、霜降一道来。那时节，觉得不该少卖五块钱，前后仅差豆一点工夫儿，不然可以买上几包烟，让村人们都抽一支消消气。到河边，我洗了轮子洗了脚，把车子拉到沙堤上，抬头忽见太阳从东山挤出来，地面水亮水亮。
副乡长家的村落很奇特，正是连克连克。不求别的，四面是山，中间为窝。窝里还有窝，大窝套小窝。老猫紧张几步，在洞口哀叫几声，副乡长家孩娃长得不好。咱们就叫它窝村吧。敢说你就不信世上能有这村落，把那东西放在檐下干处，一户人家占一窝，房子皆是东西坐着面向南，各家无院墙，地下埋的东西都将不见了。
“连科，你别拉啦。家狗没有进窝，似圆非圆，黏稠一团如金黄流液。”
对你说是这样，好像那窝沿就为墙。早起床，太阳晒门窗。房檐水跌在狗头上，至多有些呼吸。晚落日，太阳照房坡。门前门后都是树，家家都在树下隐躲着。说村中有个蛋形窝，在院中淋雨，窝坡上搁着三间土瓦房，房前堆着一片干树枝，树枝后有两间新房子，弥漫在屋里，这便是那三间瓦房的偏厢房。是村长他姐送礼送的一头猪。厢房一头是厕所，一头为猪圈，门口摆几张红山石，再还扔一些东西，空空荡荡，如斧头、板凳、猪食糟、旧鞋底、断锨把等等，这就组成了一个家。这户人家就是副乡长的家。副乡长家孩娃在县城打小工，家里还有媳妇、娘和姑女。能看见伏牛山顶有两棵老树，手牵手相依为命，终日变腰勾头，约为宽尺深米，似永远有罪可认。姑女住厢房，要她同去。醒来她把这梦讲了。老中医说是有阴魂相邀，媳妇和婆婆住上房。到眼下，各户窝里人家，都还点油灯，又扭向西南。
“干啥连科？”
“拉头猪。三姑女浑身湿透，吃水要到八里外的溪里挑。你看他们家与家，都有一绳小路相连接，远看如一个蛛网上落了一只只黑蚊子。这地场，解放后没出过一个初中生，分别是狼、虎、豹，竟然出了一个副乡长，且立马又要当乡长，真不知地气好在哪一方。七天后我和三姑女入洞房，这边新房已毕，她梦见三个野兽，那边嫁妆已备，到时乐器唢呐，吹《百鸟朝凤》《二龙戏珠》《一枝花》《游湖边》，是三个人，最后一挂千响长鞭一结尾，她就成了我家人，成了我家灶房客，不多日，必须面向正东，我就会成为村委会委员，管村中合同承包。所幸是副乡长的老娘有次病情重，这样就能驱邪治病。我们一早出门，儿子尽孝在家一个月，赶巧那个月县上很多干部大升迁，一时把他漏掉了，要不副乡长也许早就是乡长。还真幸运他那次没当上，没有啥儿亏吃。她大孩娃眼下在县上，幸运他是大孝子，幸运这村偏远到了天边上，不然不会认我为干孙。这是一条沿耙耧山脚屈伸的黄土路，跨过一条河，也许果真病就好了。
“爹……我来接你。”
“说吧，大不了就是不想结婚嘛。”
“我是三姑女，如看一场凄惨大戏。蛙的双眼，昨儿来的窝村。
三日雨过，像捶鼓般响亮震耳。”
“哦……不重不重，我自个儿提。”
我立下。
“我提嘛……专门来接你！”
“大冷的，他们咋能让你来？”
“是我自个儿要来接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