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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不速之客

真正让人生不如死的痛苦是不存在的,有人批驳着说,“那许多自杀的人难道不是因为忍受不了深重苦难而自戕吗?”是的,他们忍受不了,但是并不是苦痛本身让人绝望,若是有人告诉你明天一切都会变好,那还有谁会挺不过去非要今日一死了之?真正让人死去的是黑暗里漫无边际的等待,曙光永远都只是一些苟活着人的幻想和借口,真正理智的人会选择尊严地死去,而不让失望乃至绝望逐渐将自己吞噬。

林宇现在的生活现状可以说就是在这种黑暗里漂浮,他一日日一夜夜被与日俱增的绝望蚕食,他用自己的信念喂饱了它,然后等待自己完全被它吞入腹中。

他感到越来越压抑了,这使他坐立不安,一刻也闲不住,所以每天一大早便骑车往学校赶去以逃避家里压抑的氛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子,但如果不这样自怨自艾,他又能做怎样的挣扎?正因为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才铆足了劲往一个难得的方向一意孤行地打发,借以消除短时间里绝望施加于他的恐惧。

路上空荡荡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浓密的雾。过很久才可能遇到一辆在浓雾里爬行的汽车。一切都还在沉睡,开车的人似乎也睡着了。十字路口的红灯在浓雾里散着猩红的光。

门卫起得早,只是都穿着军大衣缩在开着空调的门房里,没了往日的精气神。在上下学高峰期的时候,他俩站在校门口气定神闲,指挥若定,大有大将指点江山的气概。可此刻,他们俩看到推着车的林宇,只是懒洋洋地按按电动门的按钮,大门缓缓地开了个小口,林宇推车进来,朝他们友好地点点头,那俩人懒得搭理,又把门关上了,继续缩成一团打盹。若是校长点下头,他们俩肯定不会是这样的反应。林宇笑笑,骑着车进入诡异的校园。

清晨的学校美丽又神秘,笼着厚重的冬雾,“东润楼”在大门的正对面,这座庞然大物罩在鬼魅的雾霭里,露出阴森森的轮廓,完全没了青天白日下气壮山河的雄伟。人们都说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一花一草都该有厚重的底蕴,可林宇眼睛所见到的假山、河水、教学楼、田径场、食堂宿舍等一系列所谓的有底蕴的东西都笼罩在此刻诡异的浓雾里,挥发出一种耐人寻味的腐臭。天地之间似乎张起了一块巨大的殓尸布,把一切包裹其中,沾满死亡的气息。

林宇却是喜欢这样子的清晨的,他也同样喜欢这里的夜晚。

暗淡的七彩灯光映衬着婆娑舞动的树,地上都是斑驳凌乱的魅影。他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尽情地享受无声的静谧,也正是这一份孤独清寂让他找寻到自我,让他不至于麻木不仁。

民间都说,学校这类公共设施都是建在坟场上的,把荒废的乱坟岗推掉,在上面建起雄伟的现代的大楼。人世再沉重的东西也压制不了鬼魂,没人的时候,有些调皮的或者怨念太深的尸骸会从地下爬出来。林宇对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向来都不屑一顾,但有一次,当他正沿着围墙边的芦竹荒滩散步,看到荒烟蔓草里隐约散在地上的一点白骨骷髅时,他才明白,一切原来并非都是空穴来风,这里诡异邪魅的氛围当真是被戾气充斥所致,鲜活都与此处无缘。他并未感到恐惧,甚至对那些残冢弃骸产生一种怜惜之情,他们的身世可能有着惊人的相似,此刻又命运相连地都被丢弃在一边,在暗无天日的世道里要死不死地等待着什么。

一个是腐烂弃骸,一个是行尸走肉。

林宇将车停在车棚,背好书包,身后一阵寒气让他直打哆嗦,他缩着脖子,往自己3号教学楼走去,他的身体这一年来并没有好转,反而因为这一年磨难性的生活变得更加糟糕。遇到湿寒天气,浑身上下隐隐作痛,他扒着扶手,慢慢地爬楼梯,膝盖和脚踝都痛得厉害。三班的教室在五楼楼梯口右手边,负责开门的同学果真还没来,林宇从包里掏出英语书摊在阳台上,周遭都是浓浓的大雾,他撑着脑袋呆呆地看着面前混沌未开的世界,想透过重重迷雾看清一些东西的本质,一些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他思考了很多事情,这一年多来他一直在反复地思考。

清晨到校上课,中午在教室啃冷馒头,晚饭也啃冷馒头,晚自习最后一个回去。他这样周而复始地生活,一天又一天。

突然有一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因为这样的生活而变得麻木的时候,他竟然开始思考一些具象的问题--人们为什么活着?在这里上学的意义是什么?难道甘愿做一个死记硬背的机器?这种体制逼疯了、奴役了很多人,从小就开始把人培养成呆滞的机器。于是人们从小便对生活丧失兴趣,他们的人生与生俱来就注定了干燥苍白,索然无味。没有人快乐,也没有人懂得快乐的含义是什么,于是他们自小便从被压榨一直质变到了如今丧失了争取自由的意愿。反抗叛逆的人数不胜数,但那只是一种呐喊和控诉而已,并不是一种争取自由的革命。有时候一恍惚,林宇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些什么?他一点也不喜欢这种灌输性生产机器的流程,他一点也不快乐,即便他强逼着自己去做一个优秀的机器,他就一定会成功吗?就一定会加上冠冕,踩在所有机器的头上?即便他考入最高等学府,拿到一份好的工作,赚取最高额工资,那又能如何呢?难道这可以帮他报得大仇?无权无钱无势,什么都痴人说梦,再即便他有了钱有了地位,甚至做了高官,又很难说他到那时候会变成什么样一副嘴脸。更何况混迹于官场的机会对他而言还是微乎其微,他的性格使他完全背离厚黑之道。可万一他真得泥足深陷,成为同流合污者中的一员,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中国自古就不少这些为了名利而“大义灭亲”的“君子”。林宇感到胸口有些沉闷,几千年史目睹之怪现象,他生活的圈子都充斥着此般一等下流之辈。林宇很讨厌自己的班主任,那是个既教物理也教数学的特级教师,林宇讨厌他并不是因为自己对数学物理深恶痛绝,就像他喜欢自己的语文老师并不是因为自己对语文有一股炽烈的狂热一样,那个女语文老师特别照顾他,我们可以想象到即便是一丝丝的关爱对如今的林宇也可以说是莫大的恩赐。可班主任却是背道而驰的,那是一个大烟鬼,一包包得猛抽,抽完又大口大口地灌茉莉花茶,他才四十出头,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还佝偻着背,活像一个猢狲。林宇并不单单因为这些就对他痛恨有加。某一天,他在意外中发现了他收家长的红包,有时候是几条名烟,或是名酒,他一般都让家长在老师们都照例休息的时候来办公室“校访”,一边推脱着装客气,一边则把所有的东西捂到自己的抽屉里,林宇从外面经过的时候听到了他“爽朗”的笑声,由心生出一种巨大的厌恶感,这种虚伪和狡诈在他心里好几次刻下深深的烙印,对此失望透顶。“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本身就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他塑造出来的东西难道有高尚可言?林宇在外面默默转身,心里凄凉、失落,他走过曲折漫长的走廊,耳边是男男女女搞打的混乱声,不经意抬头一瞥,风流男女们拉拉扯扯,推推搡搡,许多人都在埋头玩手机,看小说。他穿过一片片嘈杂,脚步沉重。

在不知不觉中,幼时心目中神圣的老师,神圣的大夫,神圣的警察叔叔,都在他慢慢懂事成人的过程中一个个崩塌,变成无数细小丑陋的微尘,这便是成长的代价么?代价便是通透现实的本质?而这些讲起来推脱给少部分人的现象已经在这个世道里面变得广泛的合情合理。

林宇在眺望什么呢?他的思绪早就飘远了,眼前是迷离的雾。

下面渐渐走近不少人声,模模糊糊也可以看见一点点物体移动,轻微的笑声,刹车声,车铃声。东方开始泛出一点微黄的光,正透过这厚厚的雾漫射过来,远处的公路上也开始活跃起来,汽车行驶的“隆隆”声越来越多,各种车辆的喇叭声刹车声交织在一起,再往后,音乐声,说话声,谈笑声,吆喝叫卖声都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晨雾慢慢褪去,空气中弥漫着早点、霜露、晨雾和尾气掺杂在一起的味道。早晨就这样活了过来!东方越发光亮,睁大眼睛甚至能看见微光里悬浮的雾滴,掺杂着金黄的光,无数道金黄的线穿着无数滴晶莹剔透的珍珠刺穿混沌的尘世。林宇呆呆地望着,心里陡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动和欣喜。就在这微妙的一瞬间,他似乎想明白了自己寻找着的,等待着的。可是,又一个微妙的瞬间他又沮丧了,即使知道自己寻求的是希望,可是他又该到哪里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光明呢?难道是在这浓郁的黑云包围圈里?这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雾气消散尽了,世界恢复了尘世本有的嘈杂。林宇呆坐在座位上,面前摊着《前出师表》和《赤壁赋》,他愣愣地盯着眼前的课本,黑板上“距离高考108天”粗红粉笔字有些刺眼。他头昏脑胀,趴在桌子上,耳边是有气无力敷衍老师的读书声,这让林宇愈加头疼。他真想躺在地上死掉算了,谁都落得清净,那些浑浑噩噩没有理想之人怎么会理解目的达成无门所遭受的煎熬?如何体会仇恨之火日夜焚心所带来的痛苦?林宇有时候真得不想活了,他感觉活着也是苍白无力的,自己就是一只轻贱的蝼蚁。

我们说,命运的戏剧性就在这里--最低谷后面,所有的方向都是上坡。就当林宇日夜忧心忡忡,彷徨难安的时候,命运在此时用他强劲的手腕把他的希望拉近了。那一次是命运的转机,这一次是彻头彻尾的颠覆。

下午第三节课后,班主任竟然亲自跑来叫林宇跟他到办公室去一趟,这真是极不寻常!以往,这高高在上的“皇帝”都是让一些溜须拍马的“小太监”传达旨意的,今天竟是这般反常,林宇只是心里嘀咕了一下便没多想,因为班主任脸上那虚假的笑正恶心地对着他,看得林宇直在心里反胃,这种笑只有在他做见不得光的事或者见领导的时候才会露出来,今天竟然摆在林宇面前!天哪!他在此之前可从来没有对林宇这么亲切和蔼过,无非就是林宇寒碜得要死,没有什么油水可榨、好处可捞。此刻摆出这样的虚伪,林宇可招架不住,只听到身旁这个可憎的男人唠唠叨叨,“待会儿,要礼貌一点,别失了礼节。嘿,记住啊!”林宇瞥着一只眼睛,懒得搭理他。到了办公室门口,班主任停住脚步,“你自己进去吧。”

林宇诧异地走进去,空落落的办公室里边只有窗前的座椅上坐着一个人,他背对着林宇,抽着烟,身后是夕阳的布景,烟雾在红色的夕阳里蒸腾着,时空仿佛停顿于此刻,一切都像是一幅静谧的画,画里是一个穷尽知识的思想者。

“好久不见,”那人转了过来,面对着林宇。

“郑叔叔!”林宇吃惊地叫出声来,面前这个男人正是前不久偶遇的大叔。

“怎么?没想到?林宇。”郑叔站起身,把烟蒂摁进了烟灰缸,和先前不同的是他今天戴了一幅金丝眼镜,变得比先前更儒雅风度。

“您找我有什么事么?”林宇诧异地望着他,有些迷惑。

“有一个请求,”郑叔突然低沉了声音,“我和你性格很像,你无父,我无子,若是愿意的话,跟我一起吧!”他说这话的时候明显底气不足,但是又似乎不得不说似的,所以只能硬挤出来,每一个字都流露出害怕被拒绝的畏缩。他的眼睛并没有看着林宇,仿佛早就知道答案似的。

“我只是,想谢谢您,”林宇笑着深鞠一躬。

“那你的意思是……”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迈出了一步。

“我习惯一个人了。”林宇的回答让郑叔有些沮丧,但他很明显早就知道这样的回答。

“我并不需要你现在就答复我,”他又点燃一支烟,坐回到椅子上,他的手有些发抖,在希望命悬一线的时候,人类总是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

“多久都是一样的,”林宇声音低沉着,暗示不要提这些话题。

“我了解你家的事了。”

“您既然了解,就更应该知道我不可能认别人做爸爸的。”他的头撇向一边。

“你有没有怀疑过你现在生活?”郑叔又背朝着林宇,默默地看着窗外的夕阳,一些银白色的头发在烟雾和夕阳的双重色调里闪光,“现实结着硬痂,冲突不出去。”

“没有,”郑叔的话直接击中了林宇的要害,但他倔强地撒了谎,“生活蛮好的啊,死了的人可以不需要再承受人世的苦痛,活着的人还可以享受这样美妙的傍晚美景,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如果你真得无欲无求,你就不会这么拼死累活地挣扎了!”郑叔这话直接把林宇说得傻了眼,他起身拍了拍林宇的肩膀,“我今年四十出头了,膝下无子,你想要做什么的话,踩在我这老骨头的肩膀上吧。”

郑叔走了,林宇一个人站在空荡的办公室里,他突然流下泪来,好久好久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关爱,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这样动人的句子,“你想要做什么的话,踩在我这老骨头的肩膀上吧”,这话多么悦耳动听,在此间欢快地回响,激荡着林宇的心弦。

夜晚如期而至。

校园里空无一,林宇一个人站在五楼俯瞰学校的夜景,冷风拂过脸颊,他的心却愈发灼热。空旷的广场瓷砖地面反射着昏黄的路灯光,路边的树木在绿色的灯光里摇曳婆娑。一排排一圈圈的彩灯这时也黯淡了许多。谁能懂得林宇的心思呢?他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这儿,思绪飘到好远好远之外。校园此时已经一片死寂,不再肮脏,不再喧嚣,其实它本身并不如此,只是因为充斥着肮脏聒噪的人。郑叔是一个好人,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让所有好人折服让所有恶徒顿首的气质。“他定是一个正直的人,”林宇心里是这么想的。他理解了郑叔的意思,是的,完全在理,他可以摆脱这完全没有理想没有希望的生活,他的复仇大计甚至都有了成功的可能,郑叔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常人,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怂恿着林宇答应郑叔的请求,他自己也因为那句话而有一点动心,此刻的他甚至预见到了自己手刃仇敌的欢快场景。

但,他还是要好好考虑一番,一步走错可能就万劫不复。

夜,好重好高,苍穹上是荒蛮未开的混沌之初,这四下诡秘的死寂逐渐对林宇形成一种威压。灯火都黯淡了,天上的云彩也更加凝重,像林宇紧蹙的眉头。

“我还是要想一想”,林宇自言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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