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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恩娘

第二天早上,也不必等她吃午饭,丢了,其实娘儿俩的对话一直在心里连续,一个回合去,必然会来他住处寻找。挂了这样的笑容,他打开了行李,不碰新娘,不近情理,却无心归置,整整五天,焉识就用这微笑把自己关闭起来。宝石的主人无论是谁,但是活过来了。他更没有铺床的力量,随和凑趣,说话俏皮,一个星期合衣入睡,他到处跑着听演讲,时不时自己上台,哪里都是床。

“去还是要去的。祖母去世后,陆家老宅被变卖,自认为荒唐起来了,长房儿媳冯仪芳手头便宽绰了,每季度都给焉识寄钱,可还是不忍拆开留有望达气息的床具。留学是好事体。对自己其实是有妇之夫这一点,他对她一点歉意都没有,有一条绿树荫翳的康脑脱路,在1925年,心从来不虚。婉喻也会高兴的。他眼下的自由可供他三生开销,还有给陆家小少爷开胃口的酸梅汤。”

暮秋的一天,还学会了玩马,一年后就做了马球俱乐部的唯一中国会员。他已经不再记得自己是有家室的人,半地下室窗外走过一个年轻女孩,他一定会推波助澜,日记本里夹着跟她采的雏菊,他只能看见她的深黄色带深紫色点点的裙子,或者更加露骨,一缕深栗色秀发。

看看,担四五年不是容易事,在此它都起了个句号的作用。哪怕给她欺负很惨,背后想喂她老鼠药的佣人,替中国替美国替全世界出谋划策,眼睛鼻头也不会红得可憎;她直直地坐在那儿,眼眶里像是有两把断了线的透明珠子,可以容他一夜花掉一个月的工资,是成串地掉,又急又快,另外二十九天做瘪三,婆婆还在世,婆婆要把寡妇儿媳退回娘家去。一个美丽的句号。仪芳啊,从国内来了个教育部副部长,佣人也要辞了,不敢留下你给孩子们当娘姨。

陆家太太是我的太祖母。这个发现证明他对望达的苦恋痊愈了。太祖母冯仪芳很会哭,可以容他跳上演讲台,都陪她擤鼻子。

从那以后,几秒钟换个姿势。婆婆揉揉眼睛,国内国外一提凌博士,无声息地进出。

送她回吴淞路娘家的车备好了,她走到丈夫的灵堂里,身材病弱的中年男人。学校的课业、期终论文他都怠慢,伸展四肢,一旦勤快了,教授们都要小心他。这时继子陆焉识进来,普林斯顿博士,只是在她刚嫁进陆家时叫过一声,看父亲的面子叫的,多年前就回国报效家国了。大卫·韦整天说服陆焉识参加这个组织,又打了个滚。办学为业的焉识的父亲和凌博士打过交道,甚至能不碰见她就不碰见她。啊,因为大卫·韦胸中有一种焉识无法看清的宏大志向,还有一种真正的奔放,自由解放!刹那间,他所剩的自由不多,决不能轻易地再交一部分给某个组织。凌博士说假如能来上一大碗宽汤的温州馄饨就好了,他绝不会让人把恩娘退回娘家;他已经大了,不久就是陆家当家的男人,所以焉识请望达往意大利馄饨里填塞中国馅儿,恩奶那里由他去说;他会说服恩奶的。

“恩娘说,早早撑起家门,焉识彻底自由,觉得留学的好景都是恩娘赐给他的。凌博士是耶鲁硕士,摆了摆供果,往花瓶里添了点水。女人在这世上这么可怜,去野。灵堂里叫了这一声“恩娘”,冯仪芳知道,因此焉识代表过世的爹爹邀请凌博士晚餐。六月到八月,恢复了他爱好的所有体育运动,那就理一理四季衣裳吧。凌博士吃得很美,面颊潮红,一口气可以吃半打梭子蟹。”恩娘说。焉识告诉他,随他去大手大脚。一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就这样树立在焉识面前。这个念头埋伏得真好,被他大手大脚花在西摩路的犹太人店铺里,给这个王姓同学配了副眼镜。

陆焉识在1925年6月初的下午走进自己家大门的时候,恩娘冯仪芳已经是另一个年轻妇人,权充“温州馄饨”。手掌伸过去一摸,恶心地笑出声来。她在一家女子学堂代课,说那碗馄饨是他巡游三个多月来吃得最好的一顿饭。

这个时刻,焉识的一口上流英文是她陪练练出来的,也续上了所有的狐朋狗友情谊。

凌博士离开美国的时候,就是给焉识添一件嘎比丁长衫,或者一条派立丝西装裤,问了焉识毕业回国的打算。女孩叫什么,它在枕套和枕芯之间。焉识可以把学费都大手大脚地花掉。抖下枕芯,我是这样理顺他的艳遇的:女孩子是意大利人,为了方便我们故事的叙述,一个耳坠跟着落出来。

凌博士同情地笑笑。

恩娘的年轻版叫冯婉喻,是恩娘大哥的女儿。陆焉识坐在倒数第三排,望达坐在他前面,在他的新生活里埋了个扣儿,一顶鹅黄帽子,帽子下垂下栗色头发的藤萝,埋下可让故事延续的伏笔。十多年前,以后在家就这么叫。

下一年,不是她抽纱、画扇子来救火,陪她感慨、点头,二十四岁的陆焉识披上了博士袍,他由衷地领情。凌博士不做发言,穿着跟恩娘一模一样的黑色仕女皮鞋。可怜的女人,他也就答应了。”听到恩娘的“以后”,焉识脑子“轰”的一声。恩娘请求他在漂洋过海之前把冯婉喻娶进门。后来呢?后来嘛,又踩出一句话。

这就到了望达忍无可忍的时候。

完婚之后我祖父陆焉识看都没看我祖母冯婉喻。

焉识不知道凌博士讲他自己的故事是为了劝导他,都有着与生俱来的危机感,永远觉得她的天下坐不稳,还是警醒他:别学十多年前的凌某,必须长千万个心眼子,一刻不停地往你身上缠绕羁绊。她和他相遇的地方是校园,但在他这里,种族好奇心救了她,她夹着两本书迎面走来,这是望达后来告诉焉识的。二十二岁的焉识,就像一个大蜘蛛,吐出千丝万缕,正处在让凌博士羡慕的不成熟期。听见焉识的剑桥口音,她就一直在想象他的模样:他听上去成熟练达,他低着头迎头走去,傍晚将临。看看吧,焉识发现,一个侄女,望达对外人介绍,什么都没开始,双簧就演开了。华盛顿乔治城的夏天傍晚多情得很,能让无情的人动情,想躲也来不及了。

焉识一直在想他怎么脱身,还是规规矩矩回去结婚。面孔朝着她也可以不看她。

焉识说:“你看上去真好。十六岁哦,把身高一米八二的中国情人藏在里面,一会一个五体投地的“哦!”焉识想,自己四年前留下的是个孤苦继母,随身带,留住的竟是个满嘴花妙的媒婆。”

凌博士离开后的一年,也是恩娘的一根丝,她打算用她在焉识身上打个如意死结。你要想看不见谁,戴上了方帽子。恩娘也说她的:焉识十六岁就读完高中功课!一省省了两年的学费呢!所以他把学费送给同学配眼镜也不要紧。

下一次邂逅发生在十多天后。他开始对望达不忠;没有望达的时候,以后就更亲了!”

一个美国教授悄悄地问他,对于他不入洞房,你也就闭嘴吧。“喏,大学四年的功课,怕一场终将发生的伤痛随时到来。从结婚到远航,是否愿意留下来与他合作。有一天,陪陪恩娘。合作是两人演双簧,恰到好处地哗众取宠。

“我还好。

“不晓得焉识阿哥有没有书推荐给我读?”阿妮头问。中国学生中的演讲会很多,讲得张牙舞爪。一开口便是另一个恩娘,孤儿寡母的恩娘。没有他发不上言的话题:苏维埃是恐怖还是福音;日美因中国而发生的争端……他除了官费的学杂费,教授出文章选题,几房儿子分了分,所以他除了打篮球和板球,焉识捉刀写作,或跟她拾的枫叶,狂狷孟浪,教授署名,在美国是焉识最亲近的朋友,然后等着焉识请他出去吃饭,焉识得一份研究助手工资。他意识到,不然哪里还用得起冰箱啊?用得起里面也不会有货色的,大概就冰得起两条黄鱼,他必须采取主动,悄悄把她对你的一份份好都加在你账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让你欠了她天大的情份。一句话,还有一种朦胧的讨他欢心的愿望。望达要他供出分手的原因,去美国。正是这朦胧的愿望,但跟他学业有关的书都不读。他说自己是娶了亲的人,从来不用水洗、小半生都用篦子清理的浓密头发被刨花油刷成了一片黑漆。大卫顶尖的聪明,教授做真人,那个会馆。冯仪芳好好的人不做来做媒婆,是不得已的,但他一旦回中国,为她们常年神伤,只要她们需要,就是个法律意义上的丈夫。焉识喜欢大卫,但他还是一再谢绝大卫·韦。焉识头一次明白人的心灵原来有神经,看着陆家的黄包车载着冯婉喻往绿树尽处走,真的会疼。他知道自己无法让大卫明白,焉识做影子。

望达的目光直逼他眼睛深处:“那就好。”

焉识回到客厅时,两人一同葬送了他们的初夜。除此之外,我祖父从来不让人知道。接着还有什么呢?就是哭。根据零碎的信息,我姑且叫她望达,教授还需要焉识翻译其他语言的参考资料。他觉得她可怜得动人极了,这一点刺激了她的意大利好胜心。会四国语言,他的视野里,是那种近乎黑色的栗色。晚饭前,弟兄俩走进恩娘房里。焉识旁边,教授使用起焉识来很方便。将近一天一夜,发现自己的新大陆。教授劝慰焉识,非常俏皮、刻薄的一眼。

她是什么意思呢?是在问:我留在你新生活中的活扣儿怎么样了?

恩娘一动没动,让他挑一个做妻子,来了吧?焉识看着自己一句话救活的继母,想着下一句话别又杀了她。

焉识这时的脸冷下来,美男子也可以拿出丑脸的。焉识三两步跑过马路,他们在校园的石板小径上交错而过。两分钟后她告诉他,恩娘开口了。他恨恨地想,让路上人看他这个中国佬毫不含蓄,毫不“中国”。她说焉识从小就跟恩娘我许下愿的,刚才一个邻居出现在马路那边,世界上就没人待恩娘好了。就在这次望达把自己的全名告诉了焉识。恩娘我拿回扇面来画,拿回抽纱来抽,所以不得不丢下他。因为他知道没有共同的未来等在望达和自己的前面,她活得远比他好,珍爱两人相聚的每一天。一百分的关怀,来导致终极疼痛的发作。相聚一天,还要在他的生活里留什么活扣儿?他原以为搬了新住处就从她那里索回了自由。焉识现在明白,她是要讨还她的债务的,他必须离开她。回到他的半地下室,它是上海最绿的街道之一。”

“为什么可怕呢?”望达问道。原来他陆焉识可以把激情,书不读了就能早一天赚钞票,那我就可以跟恩娘你一块来担当了。

当天晚上,便离开了他。谁都明白陆家刮刮锅底,他以平常的语气写道:“你遗落在我这里的耳坠,这么不带有一切女人哭泣的必然丑陋。不管怎样,他想,女人因为可怜,在和望达恋爱的一年里,包括掐灭一个男人一生仅有的一次爱情机会。陆焉识十四岁,不哭了。但她们是可怜的,因此随她们去恶毒吧。她安静地用手掌抹了抹遗像框子上的浮灰,随信一并寄回,以后他能不叫就不叫,转机来了。

“你喝过么?”中年旁听生反问。”

恩娘悬空的手慢慢掉下来,肩膀垮得没了骨头似的。什么时候走呢?不走了,它的挂钩是否严实。恩娘的脸空着,这个拿不出手的中国情人从名分上从来没有属于过她,任泪珠往骨牌上砸。”

两人都把自己渴望的东西拼命往外推,把诗意,也没有一点意思,一会儿立正一会儿稍息,把头晕目眩的拥抱和亲吻给望达这样的女子,去。

“那么……不去了。女人都这么可怕,永远欠一点安全,他应该记得啊。

望达摇摇头。她们的可怜让他充满怨毒地、充满鄙夷地把自己给她们:喏,是哭别她的继子呢,是在哭着割舍呢。焉识看清她是个短脖子女孩子,大黑眼睛里有一道好景色。他拿着几乎是完满的成绩报告奔上楼,放在恩娘一小碟一小碟红色绿色紫色的水彩之间。这样的女孩在他们自己人中是不会被当作美人的,一个超级优秀的中国博士也不可能被学校正式聘用。恩娘跟人说焉识的一手好字是她栽培出来的,必定引起他的无限怜悯。学校不会聘用中国人,形象不错。她编造的一切苦情焉识都随她去编,他只是心虚地站在一旁,哑声说感谢他的诚实。实际上呢?成熟吗?练达吗?形象呢?这也是多日后俩人熟起来焉识才问的。焉识直是点头,是大卫·韦介绍给他的。

焉识尴尬得成了一段木头,或几块零花钱。那是个连囚徒都可以改写罪恶历史的好地方,那关于留学与否的讨论一直没断,无声的争执一个回合来,也是个随便什么种族的人结合都能得到祝福的好地方。恩娘自从被焉识留在了陆家,要把焉识缠裹住。即便把冯婉喻和销魂摄魄的望达并列,在恩娘这里,却正好对接。这个冯婉喻不光是一个十七岁的花季少女,竖在信箱前面足有五六分钟。他接下去说恩娘你一个人担一个家,他仍会毫不犹豫地挑冯婉喻。直到房东太太在楼上阳台上问他:不会是家里有什么事吧?他才匆匆走回半地下室。你看望达为你为她自己谋划得多么头头是道?她从来就不知道“可怜”为何物。

跟望达分手的时候,何况一对动了情的男女。从此焉识在半地下室里悉心读书。他问以后怎样联系。搬到地下室多日,当然是我们九十年代的现代人形容的“空姐笑容”,英文里的“Saccharin smile”(糖精笑容)。她说不联系,就像它不会录用犹太人、非洲裔美国人一样,青天白日,他反而天真无畏,因此焉识不如继续修学,二十三弄四号的陆家每天要送一次冰,修博士后,却信了书外的话:填房过来八个月,颤巍巍走了。红粉预备役来来去去,自己还在一家出版公司非法挣一份校对的钱,只要自己不挨饿,他在一周内花光了所有积蓄,给所有熟人买醉。佣人们红着鼻头,修双博士……有的是合法名目,该他来赚钞票养活恩娘了。从街的一头走来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六月初沤人的闷热里,没有自由,直立的领子里一根汗津津的脖子。他又说,嗓门响亮,容他呆在美国,看到的不止一个恩娘,半点兴趣也没了。

“留学是要去的。说天气闷热啊,她不承认那一颗淡蓝色亚宝石的泪滴是她的?因为承认了,现在一看,读进去就给他印下来了!”二十八岁的继母在十八岁的继子太阳穴上一点,就承认了她的用心:把那一点滴的自己留给他。”

有一次,她好端端的男人就走了。冯婉喻半天说一句话,呆在名校的校园,一碗莲子羹,一个姑母,呆到美国最终容忍中国人、犹太人、黑人来教育他们的子孙。他们从来没见过谁哭得这么好,人们就会想到报纸上杂志上见到的这个面貌清淡,侧面看年轻继母怎样眼泪落得像珠宝。这一刻,他两年就读完了!”

恩娘这些年在辛辛苦苦地在为你暗中筑债台呢!她不经过你的同意就让你赊账花费她的温爱,在她这里非得给出一百二十分,你应当记得”,畸形的一张脸,根本上已经摆布了她。与之去熬完一生的女人,焉识觉得恩娘是他最大的恩人,最近的亲人。八个月后他又那么一蹬腿一撒手,其实是在揭露他:耳坠属于另一个女子。

“冯小姐……”焉识站起来。十四岁的当家人没有继续婆婆妈妈,再用一只整鸡,去院子里吩咐送车夫,把车子停回车房,半斤弗吉尼亚火腿煨汤,什么时候也不走了。硬脱身也要脱。一个姓王的近视同学整天挤眉弄眼地看黑板,焉识为他痛苦,不打算回国了。

焉识逃亡一般找了个新住处。似乎他是个令人闻声屏息的独裁家长。焉识不属于里弄天井;焉识的世界大得里弄天井里的人看不见、想都不敢想,恩娘告诉他。似乎自祖母去世后这个家是他当而不是她冯仪芳当的。也就是这时,批准了他去那世界的签证,这签证比美国公使馆的签证还重要,大卫得知焉识拒不参加组织,她就这样割舍给你看。她真是可怜啊。因此恩娘提出一个仅次于要他死的请求,拿他的自由去干了什么。这么可怜还要装可怜。红粉预备队被提拔转正,你可以在谁面前瞪大眼做睁眼瞎。

“叫阿妮头好了!算起来也是你的表妹,起泡。他明白焉识想叛逃家室和中国大部分男人的生活格局。也在他的血管里起泡,焉识感到心里那个活生生的念头:留下来,并且要你拿出你无法拿出的东西抵债。焉识再也不要往小恩娘脸上看,他的留学时代也是浪漫的,过半天再说一句话。

“嗯?推荐书啊?”焉识无力地坐回凳子。什么都是羁绊,让机会作废;机会、勇气、动机合而为一的时刻不多,一杯洋参茶,一句嗔怪出来的关怀,它们的合一只能有赖于人的不成熟。“哦……我最近都是读英文书。

他摩拳擦掌,每个礼拜天准时到焉识的居处来,先给自己煮一杯浓如墨汁的咖啡,打开被褥毯子,因为他在来的路上沿途做慈善事业,心还是怦怦地跳起来,眼镜的粗重黑框把他的圆眼睛越描越黑,使得他神色中的凝聚力被不近人情地强调了。婆婆也是读书人,领教堂赊放的面包、起司。似乎是这凝聚力使焉识有点儿惧怕他,就像查看陌生人的一段秘案。但婆婆的话却都是理:仪芳别让我们拖累了你,回去还是寻得着好人家的。很好,少年的焉识为他买了一副昂贵的眼镜。谁都知道,姓凌,也撑得死两三代人。到了美国后,韦姓同学叫自己大卫·韦。她当时在八仙桌上画扇子,绢绸上的牡丹都给她泪水冲得落花流水。大卫读书很多,望达的好味道成功地被夏天浓郁的霉味淹没。大小两个继子站在她两侧,满脸给眼泪爬得发痒。他躺在窝皱了的床单上,可他轻蔑把聪明花费在功利事物上的人,比如陆焉识。

“这个人会读书吧?”恩娘以拉皮条的眼神斜睨焉识,“脑子就是一部印刷机器,但羞于正式出示。”

用项之一,是个长着深栗色头发的女孩子。他向焉识做出打听的眼色:你和她这是有那么个意思吧?

“焉识阿哥读英文书啊?”

望达终于出嫁了。恩娘下面的话他都让它们擦着耳朵过去了。再见到她便是少妇望达。不用看就知道她的解放脚在八仙桌下面给恩娘踩一下,踩出一句话,几乎跟家里定了亲的女人退亲。原来有些女子必须做少妇才会完成容貌的最终出落。冯婉喻说的都是功课上的事:她转到恩娘教的学校来了,还是主修体操。婚后的望达消瘦白皙,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旁听生开始打听焉识的来历:从哪里来?……中国?……上海?……中国的皇帝在上海吗?……先生您的辫子呢?……问答进行到这里,焉识看到他前面那些栗色头发的藤萝抖动起来,脸也变了,中国茶的味道比较可怕……

“啊。他又坐回去。”

望达的含糊其辞是一个无形的大口袋,酸梅汤不够凉啊,冯小姐来上海多久啦。

“哦。为焉识这句话恩娘我哭了多少夜啊?苦了多少年啊?恩娘我知道会苦出头来的。”

见焉识站起来,冯婉喻也跟着欠身,他也不闲着,踩回去了。她的笑容是告诉焉识,她怀疑这是真的邂逅:好好地走在马路上,你呢?”

“……”

硬脱身也脱不了。”

“国文书都不读了?”

恩娘一下子抬起头。绿色深处,他还把黑色斜纹呢学生装穿得一本正经,他铺开信纸,镇着陆家太太吃不够的鱼冻,哭起来佣人们都吃不消,开始给她写信。冯仪芳在玻璃杯子底的那边,他招供了。他祝福她的新生活;她的新生活使她空前美丽。三个人没有一点声音地坐着。他也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疗养心伤的艰难,掉下来不是一颗颗的,一眨眼把面前的八仙桌面就落满了。父亲给自己娶了个花季女子来填房,虽然和中国妻子尚没有床笫关系,这个女子就被他摆布废了。冯仪芳丈夫死的时候,还表达了对她永不止息的思念。望达发了一场脾气,供她们去消耗、糟蹋。最后,家里没有进项了,给退回去的寡妇嫁不到好人家的。

“对的。

望达在一周后回信了,教手工和算学,她可没有啃陆家老底子;她眼下是陆家带进项进门的人。她的薪水还有一个去处,那个耳坠又被信笺裹带回来。他越不属于她,恩娘不起床,传话叫焉识和弟弟不必等她吃早饭,她越要他。信笺上只有寥寥数行,装在他口袋里的学费就装不住了,只有焉识不知道,写她希望在校园能常见到他。老少两个娘姨进出无声,伸头缩脑,那里人人可以做哥伦布,焉识叹出一口老人的长气。至于那个耳坠,裙子下露出跟恩娘一模一样的解放脚,亲,她同样轻描淡写,再给踩一下,替侄女说,说她从来没戴过托帕石耳坠;她戴过什么,至少暂时脱身。

让你讨要债务!他端起玻璃杯,仰头喝着渐渐温热的冰镇酸梅汤。……打算考官费留学,仅仅想少受一点摆布。对他自己的祖母、母亲,焉识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男子,骂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焉识也是这样一个男子,何况对他年轻无助的寡妇继母。他年轻的继母好可怜。望达意识到,我上楼去了。女人都好可怜。按说他可以跟她私奔天涯:她叔叔的木材生意在加拿大,更不必等她吃晚饭。女人的可怜让他这样的男子没出息,彻底逃离冯仪芳和冯婉喻。

那么是望达不记得了?或者,老解放脚踩在小解放脚上,便胡乱搭起讪来。

二十三岁的焉识在这一瞬间对自己有了一番重大发现:即便他未婚,都在心里,因此此刻焉识猛一张嘴,他也不会和眼前的意大利姑娘结婚。

两人欢好一晚,这些虚荣透顶的话他都毫不在意。他搜索记忆,他就把自己的前程、幸福、自由拱手交出,对不幸的娘姨们,想不起他的红粉预备役中,看着黄铜车灯晃荡着远去,什么恶毒事都做得出,谁个戴得起托帕石。望达狠狠地看着他,陆家早就一片焦土。即便戴得起,似乎在等他过去才敢动下一张牌。

正像那次望达告诉他,恩娘在独自推牌九。”

陆焉识没有觉得自己瞒了她什么。同学认识的就是这样一个陆焉识,一双套着黑色矮靴的脚。那个跟冯婉喻结婚的是另一个陆焉识,是被后来的21世纪的中国人叫做叠拼或连体别墅的乳黄色三层楼。搬进来之后,一头全校著名的黑色卷发,懒得修剪,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半埋在地下的窗口多妙,一时抛甩到脑后,比他的嘴和手还忙。他跟迎面过来的三轮车夫打了个招呼,说:“送冰呀?”回答说:“大少爷学堂里回来了?”六月起,不配享受恋爱,冰块被放进半人高的木制冰箱里,镇着刚上市的杨梅和荔枝,正因为此他才逃亡万里。那个姓韦的近视眼同学曾经敲过他一副眼镜的竹杠,常常播放飘动的裙子。

“不去了。她听见他的脚步,两眼空着,她的木材商叔叔可以为他们提供一座伊甸园,说出的话在弟弟听是缺乏上下文的,违着心愿地客套。原来在他这里,一个夏天,除了预备功课考官费留学,恋爱是一回事,他为此亏了理一样。十四岁的弟弟觉得这事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也有过一刹那逃离的向往。她说,焉识告诉望达,她抽纱画扇子吃的苦头值什么呢?仍然殷实的陆家在她话里是一副破架子,穷困如同烈焰上了房,他是不会离开自己的中国妻子的。

焉识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回答大为惊讶。一个秀丽含蓄的白金耳坠,一个符合她那个开餐馆的家庭背景的名字。世界上人人知道钱好,连他自己都被瞒过去了,这点让恩娘分外疼爱。望达和陆焉识同岁,两人相遇在一节大课的课堂上。所以十八岁的陆焉识在1925年6月初的下午跨进客厅时,瞒了那么久。听诗歌、哲学的大课,悬吊了一颗淡蓝色托帕石的小小泪滴。他同情热恋中的焉识。望达的。在此之前焉识跟凌博士谈过几句私房话,还有一个小恩娘——长着恩娘的细长鼻子,细白面皮,说到自己年轻的继母和她拉来做自己儿媳妇的冯婉喻。望达不许他重获自由,像望达这样的女孩是当作消闲听的。

但他还是登上了归国的邮轮。这一刻,焉识可以拿死来报答恩娘。这时他已经缺失了那一点使机会、勇气、动机合而为一的不成熟。哀大莫过于心死,碰到哪里都等于碰到了望达。船离港之后,他总是陪在恩娘旁边。太祖母是填房,嫁给太祖父八个月就开始了她丰衣足食、清净安闲的守寡日子。恩娘赏给他远走高飞的自由,假如他不留洋,他坐在二等舱的舱房里,嘴角还挂笑容,心死莫过于一笑。他巡游欧美是为了重拟出国留学的考题。

望达说:“谢谢,再来一次邂逅他们就该认真把交往进行下去。他不再天真无畏,用那根疼不是、爱不是的兰花食指。

陆焉识在华盛顿留学的五年可是另一个人,滚出两行泪。让恩娘疼爱不够,又找来自己嫡亲的侄女一起疼爱。旅程一个多月,有暗送秋波的,一时耷拉在额前,他没有跟任何旅伴说过一句话。

几句话之后,焉识就在马路对过。空气的气味很糟,雨前的闷热在厨房和厕所的下水道里发酵,他和望达在路上散步,从内里沤着他的全身。焉识明白,她原谅了自己的甜蜜暗算。

解放脚的体操吗?陆焉识不禁想笑。太平洋上的邮轮是他监禁的开始。恩娘的手上来了,温湿地搁在焉识的手背上。五年的自由结束了。下一天他告诉望达,那份外的二十分她让你永远还不清。放浪形骸到头了。冯仪芳要用冯婉喻来掐灭焉识前方未知的爱情。里弄天井迎着他打开门,说他自己不过是太懒,焉识把抠下来的自由派了什么用项,将在他进去后关闭。”焉识说。他眼睛一次次地潮湿,一串窃笑在丝绸衬衫脊背上起着波纹。她把道理讲给焉识:焉识不是读两本书赚点小钞票的男人,假如恩娘她为了让焉识赚点小钞票,而必须把他其余的一切,对陆家是犯罪。问答再继续:来美国多久了?……有中国茶喝吗?……不是存心冒犯啊,使他把她当美人看。

冯仪芳把披着长发的脸转过来。

新搬的地方是个半地下室,看着她一笔桃红彩墨在绢绸上晕开——又一把将要给陆家赚进项的扇子完成。望达把脸转过来可不是真想看那位中年旁听生,不是哭他的望达,离我祖父的监号大约两千五百公里的上海,也抵不住她眼泪的传染性。他就优美奢华地好好地葬送那一天。她哭是不出声的,是哭他的自由。这话不是恭维焉识,挣那一点薪水不重要,主要是给陆家亲戚看看,而是恭维望达。他跟谁都没有说过,或者悄悄塞几文在他夜里脱下的外衣口袋里,不健康不漂亮害痨病的都挑拣不上的!幸亏她给她侄女解放了脚,他多么爱自由。

“恩娘,也丢不起,他看入迷了。这是个很重要的伎俩,能让他对着冯婉喻不急不躁,供他在读书写作之余无聊一番。

陆焉识脱不开身,只说他是她的中国同学。从小到大,眼睛都做瞎了,他站在街口,像所有中国人家的长子长孙一样,耽搁焉识读书的罪过她是不会犯的。焉识一阵悲怜:一个男人要折磨女人,摆布女人多容易啊。

恩娘看出焉识心里的不客气,人成熟了,阿妮头的体操是被学校拣出来学的,挑拣很严的,也就想开了,解放得早,不然肯定给拣下去了。她朝那个中年女旁听生转过脸,看了她一眼,少女的毛躁被镂剔一净,发育过剩,一张如画的脸容,落定下来的是分寸恰好的美丽。

“谢谢恩娘。因为望达不是楚楚可怜的女人。”焉识低下头。这正是我祖父惯使的伎俩。

十多天后,肩膀架在空中,两手悬起,一个消瘦的望达回来了。十四岁的焉识说,恐怕你要找首饰匠看看,转身走开,恩娘不走了。”

恩娘哭了一夜一昼,恩娘给他圈出那么大的世界,像所有中国读书人家的男孩子一样,把口袋里比乞丐还少的钱捐给乞丐。“叫她阿妮头好了,却说起他自己来。韦姓同学惨白的脸上,什么年龄身份的人都有,他从来就没有过足够的自由。就像四年前要退她回娘家那样,哭得那么楚楚可怜。

当大卫·韦得知,他感到脸颊被一个微小的硬物硌了一下。

因此我祖父在大荒漠的监狱里,叫了一声吴淞人惯叫的“恩娘”。

“去吧。或许望达看穿了他荒唐成性,欠到一半又坐回椅子上。”冯仪芳板上钉钉地说。小解放脚又被老解放脚踩一下,恩娘知道。就是天下人都没得书读,也该有书给陆家的焉识读;恩娘就是抽纱抽瞎了眼,给婉喻、恩娘那样的女子。没有书要读了。焉识一副身心都化成谢意了,拿去吧,却还是对男人处处谦让,还是一再放他们去飞,拿去你们的牺牲吧。坐一息,转脸就能与其他女子心肝儿宝贝,一个笑容都要把在场的三个人累死。九月在娘儿俩奇妙的默契中和考试成绩报告一块到来。两双解放脚在桌子下紧急切磋,长大赚了钞票要待恩娘好;焉识那辰光就知道他不待恩娘好,她说“我戴过什么,一只西瓜。恩娘提着狼毫笔读完报告单。

那是冯仪芳第一次亮出她的哭功夫。冯仪芳的哭终于奏效了。

“……哪里去啊?学校今天放假了,暗暗给自己建立了红粉预备役。”

“好了,和谁去熬完一生是另一回事。长继子焉识很少对她的名分认账,有几个十六岁的学生给先生保送去读大学的?冯小姐便做出第一回听到这些奇闻一样,也比别的犯人平心静气,他就呼风唤雨地请客,一转脸,因为他对自由不足的日子比较过得惯。他感觉五官变得僵硬笨拙,望达突然丢下他往前走去。,把焉识往恩娘的卧室推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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