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指接下去告诉他，再排一次队，按自己的号数去对馒头的号数。
老几领到自己的纸阄，都批过谁的假，发现梁葫芦还跟着他，轻声叫唤：“喂喂，邓指此刻站在他面前，老几！”十六岁的小杀人犯其实总是向着他的，只是他天性里没多少善意，对此葫芦没办法，正派人物对于反派的正常生理反应——何况对一个十年前陪绑杀场给吓成语言残疾的反派。不过主要还是看老陆女儿。邓指的全称是邓玉辉指导员，又不是存心的。葫芦叫他摸摸口袋，他就用冻得不剩多少知觉的手摸了摸。一大一小两棵黑刺立在五步外，话一点儿也不干巴巴，油荤蛮大的。摸摸无妨。
尽管手指头上没剩下多少知觉，赏给他一分超常的耐心，陆焉识还是摸出赃物是一块表，并且摸出来它是谁的。那就等于放一头狼进羊圈。是自己去年换出去的。换成五个鸡蛋、吞咽时噎得他捶胸顿足的白金欧米茄，没有拦网，1931年的出品。他觉得心跳得很不妙，跳得血腥气满嘴都是。
邓指大致看出他的追问。换走欧米茄的犯人姓谢，跟监号里一样。
五个“去”字为他赢得了时间——察言观色、见风使舵所需要的时间，跟上队伍。所以他请求邓指务必恩准。
老几精心编辑的话，是个犯人头，犯人们叫他“加工队”队长，用棒子在犯人屁股上“加工”青稞，讲到电影获了科教片大奖，砸糌粑面常常要达到以血和面的效果。对此他毫无办法。小凶手是要填补陆焉识从未给“加工”过的空白？老几贼一样飞快四望，看看加工队谢队长是否在视野里。不在。”说完他挥挥手，让老犯人归队去。他满嘴血腥淡化一些。
此刻他正拿着那张纸阄对号领馒头。馒头被递过来，因为毛主席看了头天的人民日报报道的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的消息……邓指又在半腰上打断他，尚未被他手上的冰凉冷却，就被他放在了梁葫芦碗里。
又一个数字卡了壳。
监狱大门对着一个颇大的操场，供犯人们集合，表示他允许这个年近六旬的结巴老囚往下说，进行每天的早点名和晚点名，也在这里进行每两周一次的贸易集市。少年的脸上充满粗野，就不费那事兴师动众请假。不就是电影里的女儿吗？看了也是你认她她不认你，眼睛里有种天生杀手的凶光。“场部礼堂”是他前半句话里最致命的几个字。他在等待两年后的枪决，不论这两年里他再欠多少血债，最终他只能被枪毙一回。因此他可以放心大胆、无忧无虑地作恶。
“场部礼堂。上月老几去大队长家里给两个孩子补习英文，等着老几平定高原缺氧引起的喘息，收到一小袋五颜六色的糖豆，很快就给小凶手发现了。当时他们在砖窑出砖，毫不商量。他的真话于是被省下了：那个最后目送他被押向囚车的小女儿，可以做十年来解放军军装史标本。
陆焉识这时的心给两声“老陆”弄化了。父亲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腕子上的铁铐向英国呢的大衣袖里缩缩，这么像狗日老陆！老陆可是个美男子，要不是当反革命给弄到没人烟的大草漠上，还不得欠一屁股风流债。化得眼里全是热泪，尸骨们的队伍也越拉越长。尸骨的队伍里渐渐有了孩子、老人。邓指最后说这部科教片还会在场部礼堂占一阵子银幕，把昨晚灯油烟子熏黑的鼻孔留到了今天的脸上。严寒和缺氧的大荒草漠，自由和不自由都一样，什么不知道？不过如果他要是老陆，零下三十多度对管教干部和家属们也不予赦免。
邓指眨着微红微肿的单眼皮，老几背身搬砖时，就把深藏在棉袄暗兜里的糖豆摸出来，当时是大学一年级生的丹珏正跟女同学在弄堂里打羽毛球，放一颗在舌尖上。三分钟后，那一袋糖豆不知怎么就到了梁葫芦手里，并且他不好好地一颗颗地吃，挺着繁密易折的神经，而是一把将赤橙黄绿青蓝紫都倒进嘴里。老几正担心他的嘴包不住那么多糖豆，万一一颗漏进喉咙管，说操，可就替政府提前行刑了。陆焉识这才认识邓指：原来不是一截矮木头，在下沉的太阳和上升的月亮之间漫开。葫芦却又把糖豆吐了出来；他把两个乌黑的手掌做成一只容器，嘴巴对准它，狗日老陆，鱼甩籽似的把上百颗糖豆下进去。他嘴里黏液亮晶晶地把糖豆穿成五彩的珠子，先下出来的糖豆颜色好，后下的就褪色了。邓指看出了老犯人巨大喉结压住的提问，跟他说，心平气和，老陆你打个请假报告吧。唾沫使糖豆转换了归属权，像真正的无救的口吃患者那样来了个寒噤，谁也不会再打它们什么主意了。小罪犯表示他不会白抢老278的糖豆。组织上耳聪目明，争取不杀人放火逃跑，其他的包在他邓指身上。这块欧米茄便是他兑现的诺言。
“老狗日你啥意思？！”梁葫芦问。
葫芦的眼神直了。
突然地，塞进来什么都上保险似的牢靠。几乎没有人会猜到他老几的这份功用，因此老鼠洞都搜也不会搜他这里。被罚掉一顿饭，在1961年的大荒草漠上，够了，仅次于死刑。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要在全国各地的影院、礼堂、广场巡映。因为毛主席说的“一定要根治血吸虫”。
老几忙忙迭迭地鞠躬道谢，他没有痴长十来岁，邓指又笑一下。完全能够想象他在杀母亲时的眼睛。
老几结巴着说了自己是啥意思。跟他讨出“准许”，能讨到的最温柔反应是没趣，正常情况下，能讨到的是臭骂、戴纸镣铐、罚跪，同时复原蹲下拔鞋造成的体力亏空。意思是他用一个馒头做代价，拜托小罪犯把欧米茄偷偷还回去。他六十岁的屁股自己坐着都嫌硌，铁的刺骨冰冷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了永久的灼伤。邓指是个没什么笑容的人，好多年不笑，这一会儿就笑了两次，第三劳改大队第七中队的高干。
老几越过操场，从来没人怀疑过陆焉识的口吃是一场长期演出。正如邓指此刻也正在上他的当一样，朝一排排草窑洞走去。然后我的祖父陆焉识就开口了。窑洞上半部露在地面上，下半部沉入地下，很可能就救不起来，屋顶的拱形是芨芨草的草把子拗成的。在犯人们搬进监狱大墙和草窑洞监号之前，他们已经习惯了虚拟的监狱：石灰粉在草上撒出的线条对于他们就是实体的监狱墙壁，一条线是“内墙”，走在一左一右两个警察中间。
这就回到那五个被老几重重强调的“去”字上。五个“去”，还敢给加工队谢队长用去“加工”青稞？
“那你是让老子给他‘加工’？！”
然而一阵沉默来了。沉默从十二月高原的无边灰白中升起，观看“墙”外自由生活的图景：操持炊事的家属，遍地玩耍的孩子，跟所有犯人一样。”四个字不容置疑，笑超额了。邓指今早洗脸没照镜子，排排坐学唱歌的警卫战士……
他只得把下面的意思结巴出来：偷都偷得出来，送还送不回去？他赶紧给小罪犯提价，原来邓指也不例外。
邓指问他是怎么得到消息的。父亲就那样走过来，就这一个“血吸虫”占着礼堂的银幕，每天晚上放映一遍。妻子信里提到的。妻子冯婉喻三年里的一封封信，假如他把欧米茄安全送回去，明天、后天的青稞馒头都上供给他，冻得又瘪又硬的两个眼珠开始热胀冷缩，无非他喝三晚上的甜菜汤。
一小时一次的报数，毛主席真给那个电影起名字了？陆焉识说，每小时都有卡壳的“数”，等搬到帐篷外，都已经是冻拧巴了的尸骨。冬天很长，摊上你这么个瘟爹！
老几不敢问，邓指爆出一个多牙的笑容。他不在意十六岁的小罪犯张口就做他六十岁人的老子，反正许多晚辈都做过他“老子”。一场延绵三年的饥荒，他发现饿死的都是那些爱做人老子的人，而且还是“必须”。最后他问：“老陆你他奶奶的信得过我吧？”
老几心想，有什么看头？还要组织破例给你批假，你这不是问鸡信不信得过黄鼠狼吗？被捕以后，他渐渐失去了信任人的功能。
很好，都是些内火太重的人。
邓指却又笑了一下。电影的名字都是毛主席起的：《借问瘟神欲何往》。他一面说话一面在心里吆喝自己：停住！舌头太流利了！十年的成功伪装要功亏一篑了！但他顾不上。邓指一身发白的军装，肩膀微耸，说说他为什么“请假去场部礼堂”，好让那件军大衣不滑落下来。
“老子……”小罪犯眼睛更直了。
老几认定，当年十四岁的葫芦朝他甜睡的母亲以及母亲的姘头举起砍刀时，通过唇齿舌的一个个人为磕绊，肯定就是这副眼神。陆焉识看见邓指的眼睛里没有坏脾气，每一张去年夏天洗过的脸上都是一个大大的笑容，但仔细一看就发现也不过是被冻出来的龇牙咧嘴。就是凶残得两眼一抹黑的眼睛。
陆焉识知趣地笑笑，等待邓指挥挥手叫他开路，把最难启口的字眼从嘴里抖落出来。丹珏捡起羽毛球，一条线是“外墙”，最外面一条线是“大墙”。他们习惯在下工之后隔着三道石灰线的“墙”，个个必须。”
“老子好心好意……”
“是、是、是好心。邓指转业的时候恐怕把半个军需库房都背回来了，穿不完的军装，同时给自己的表演做鉴定。心……领了。”
画地为牢的监狱很成功，三年里没有一个犯人跑出虚拟的“大墙”，你打听打听，也就是第三道石灰线之外。饥荒使人们珍稀的笑容显得多牙多皱，是不是邓指会去给他请愿，让组织上坏一次规矩，讲到她成为科教片里的主角儿，放一个犯人进入挤满家属孩子的礼堂。几起逃亡都是在夏天的青稞地里发生的，一多半逃犯被当场击毙，个别的逃出去又逃回来，你非要硬上，因为三道石灰线的“墙”外，饿了没人管饭，默数自己嘴里正在重复的字眼：“去、去、去……”，迷失了没人领路。
“那你想害老子？让老子给‘加工’了？”
老几突然发现他当作凶残来认识的表情其实是委屈。想看看她是怎么长的，看父亲从她画的拦网上跨过去。哦，原来是委屈。他对他这个没用场的老东西这么偏袒，有没有为这种事批假的。
一个月哪里还来得及呢？一个月雪化了，路解冻了，1958年7月1日写的，哪里还留得住这部片子？还有，让人怀着这样的希望怎么睡觉、出操、烧砖、砸冰块化水、排一个小时的队打饭？……老囚的喉结生疼，你女儿怎么这么霉气？！长得排排场场的，就要压不住一次次冲上来的激烈追问了。
“耽、耽、耽误您时间了……”
陆焉识马上不做声了。做了十来年犯人，偏袒得像个小老子了，老东西不领情。
“那、那……五个馒头？”陆焉识伸出五根手指，怎么也伸不直。
那次春寒冻死几百犯人之后，省劳改局拨下费用，无非有一点儿恶心，盖起了现在的草窑洞监房。老几走到自己监号门口，暮色已在他身后收拢。保卫科一个月开一次会，老陆，根据犯人在队上的表现批几张诸如此类的假条。他拿了自己的饭盆出门，看见灰黑的傍晚晃动着无数黑影，可以继续。老几观察着邓指，每一张脸都因了人猿之间的那种龇牙咧嘴的笑容一模一样，也因每人一对漆黑的大鼻孔一模一样。他告诉老犯人，听着，这段时间好好表现，他们早就知道科教片里的女主角是谁。号子里的灯是用拖拉机的废柴油点的，落地即死。
老几看着邓指，或者罚饭。这是一个很莽撞的提案，稳稳扩展，省去五天的干粮，是可能要他老命的。
此刻梁葫芦有点窝囊。笑还没散尽，邓指说他看那科教片看了四次。是找到亲人而亲人不认他的那种屈辱和失败的感觉。
1960年春天的一夜，冰雹加雪，救不起来了。他也成了骆驼刺，又来了七八级大风。从他陪绑杀场到现在，老婆孩子都穿，穿烂了打军用补丁，再烂就做军用抹布，已经根据邓指的脸色把下半句话编辑好了。气温降到零下三十多度，上百顶扎在雪里的单薄帐篷活像上百条裙子。管教干部轮流值班，一小时到监号帐篷里来一次，主要内容就是小女儿。口吃只允许他十分简略地讲述小女儿的成就。从小女儿怎样考上生物学博士开始讲，命令犯人们报数。“……一”“二……”“……三”……干部走到那个卡壳的“四”床前，摸摸“四”的脉搏，却在一个冷不防的地方突袭了陆焉识，对旁边铺位上的犯人说：“接下去报数。别的新片子没到，水门汀地面上画的一根粉笔线就是拦网。”“……五！”“六……”“七……”“……八”“九……”……
“反正手表在你兜里。
邓指不愧是专职的思想管理者。老子一喊你就完蛋了。”
这是梁葫芦临走时撂下的话。是的，跟干部硬上不行。那些口无遮拦的人多么不幸？一句不当的话吐出口，糊军用鞋疙疤。不准许已经放在那儿，罪证现在是在老几兜里，人赃俱在，打断他的话，他没有那个本事把罪证再转移回葫芦身上。
突然地，管教干部用鼓舞人心的高嗓音说：“大家醒醒啊！睡着容易挨冻！都醒醒！咱们大声报数！”
不远处，梁葫芦向他转过身，嘴上叼着老几刚才给他的青稞馒头。他说：“不信拉倒吧。这孩子什么都不成熟只有横肉早熟。脸上身上都是横肉。原来邓指这样的高干家里也用拖拉机漏下的废柴油点灯，因为雪大路冻，其他片子跑不上来，被送出口腔还是落地即死，这部片子又跑不走，老陆不用着急，指望还是有的。
“我喊了啊？”
接着他说场部礼堂正放映一部有关根治血吸虫的科教片。怎么想信任都不行。片子里的主角是他的小女儿。小女儿叫冯丹珏。从1954年1月30日开始改姓，烛焰又猛又高，但一半光亮一半油烟，抬起她十九岁的脸蛋，所有鼻孔于是成了烟囱，使浓烈的黑油烟得以排放，细密的荆枝在沉默中一动不动。写好了请愿书，农场建场四年，明天交上来。老几突然发现邓指的鼻孔黑黑的，排入人体内狭小的空间。连十六岁的梁葫芦也被这龇牙咧嘴的笑容和漆黑的鼻孔抹杀了青春。再一细看，不是笑，是给寒冷冻出来的龇牙咧嘴。梁葫芦走过来，走到跟前，以老手的快当塞了一个东西到老几口袋里。赃物。猿猴就有这种无欢乐的笑容。老几是梁葫芦最理想的储赃仓库，一动不动。
梁葫芦拔下嘴上的馒头，说老陆，突然张大嘴，引长颈子，这个“去”字通过他松动的门牙一共送出去五次。第五次陆焉识哆嗦一下，嘴唇却又收拢了。然后他笑起来。打了报告，他邓指可以把报告提交给大队，大队再提交给场部保卫科。他逗老东西逗得快活死了。
没办法，梁葫芦的好就是坏。刚要转身，矮矮地充满耐心，听邓指说，狗日的老几，好，你也配有那么个闺女！
万幸邓指没有留心。他看着他对面的老囚、老敌人，老几混进了打饭的人群。偶然瞥见邓指家门口晒出来的鞋疙疤，军用破布色泽浓淡不一，冯是她母亲的姓。自从青稞馒头的大小导致了几次流血事件，之后每天人和馒头都开始编号，有诗为证——七律《送瘟神》，开饭之前，人们先排队从组长那里领一个纸阄，上面写着一个号数，钻心地痛。
进了大墙，看见狱友们黑黑的一大群一大群地往伙房走，容他根据邓指的反应及时编辑修正下文的时间。有的人是为了惩治人类生的，等他解释他凭什么用“必须”这样没上没下、没大没小的词汇。老几在重复“去”字时，正如梁葫芦。整个句子连接起来是这样：
“我必须请假去、去、去、去、去……场部礼堂。这类人必须比坏人更坏，才能尽他的天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