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水三儿打了一架。那天晚上，我离开凤子就回到死皮的小库房。我刚躺下，水三儿就回来了。他一进门就瞪起两只斗鸡眼，气冲冲地走到我面前问，你刚才，跟谁在一起了？我说凤子。他问，你怎么又跟她跑到一起去了？我说，在街上碰上的。水三儿冷笑一声说，哼，是事先约好的吧？我看看他，不想再解释了。
水三儿气哼哼地说，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中午吃饭时，你跟她眉来眼去的！我翻个身，想睡觉了。水三儿过来一把拉起我，龇牙咧嘴地说，告诉你，凤子是我的，你少插手！我有些恼火了，但还是强忍着说，你放心，这种女孩我见多了，没放在眼里。
你、你敢说风子的坏话？水三儿一听反倒更火了，呼的扑上来，在我身上乱抓。我终于忍不住了，翻身起来把他扎扎实实地揍了一顿。这小子突然变得很凶，无论怎样挨打都像头发了怒的豹子往我身上乱撞。最后，我只好把他的胳膊和腿都窝到身后，四马倒攒蹄地驳在一起。水三儿肚皮贴着地，像个荸荠似的倒揪着。看着他这可怜相，我心里忽然觉得别别扭扭的，像在欺侮一只什么动物。
水三儿嘤嘤地哭起来，抽泣着说，你……你上我们这儿来干嘛？你走吧，快走吧！我走过去松开他，就转身出去了。
水三儿一连几天都不理我，有时晚上也不回来。我跟他说话，他只是眨巴眼，似乎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不想跟他一般见识。
我又到车站去过几次，但只是闲走，有两次碰见凤子都绕开了。我不想再跟这个女孩纠缠。水三儿从心里喜欢她，我看他俩人挺合适。
一天晚上，水三儿拎着一只烧鸡回来，进门就赔着笑脸叫我一声，嘻，大哥。说着，又掏出一瓶白酒。我知道他又有事要求我，就绷脸看着他。水三儿又笑嘻嘻地说，大哥，头两天的事怨我，你别生气。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他一边说着把鸡拆开，又找来两个碗倒上酒说，今天我请客，算是给大哥赔礼啦。
我抓起一只鸡腿吃着，只顾闷头喝酒。
水三儿说，大哥，你也说句话呀，说一句就算是原谅小弟啦。我抬起头看他一眼说，说吧。他一谔，说什么？我说，又想让我帮什么忙？水三儿立刻放下碗，凑过来说，嘿，大哥真是透亮人，我想你也不会记恨我啊。我没说话。他说，又是……凤子的事。我立刻问，凤子怎么了？
他说，也没什么大事。她想在车站盖个货亭子，可手里的钱，又不够。我明白水三儿的意思了。不过我还得考虑考虑，我已经不想再干那种事了。我说，我这里还有一千多块钱，你都拿去吧。水三儿摇晃着脑袋说，嗨，这点钱够干什么的？我明白大哥你的意思，你是金盆洗手，不想再于了。可这回跟上次不一样，这是为朋友帮忙啊。他见我仍不吭声，就又说，凤子也不容易，她妈常年有病，她爸又是个酒鬼，底下还有一堆弟弟妹妹，全靠她自己在外边你别说了。我扬脖把碗里的酒喝净。水三儿一拍大腿说，嘿，够意思，我就说大哥你准帮这个忙么！我说，这次完了事，你别再让凤子请我吃饭了。水三儿眨眨眼问，为什么？我看他一眼说，省得又闹不痛快。嘿嘿……哪儿的话，咱兄弟谁还不知道谁！
水三儿殷勤地给我拆着鸡，恨不能连自己也拆了一起送到我面前。我问他，你打算怎么干？他连忙说，我已经想好了，这次咱是小包大包一块了一起挑，能挑皮子得现钱更好，有东西也行。我跟死皮那边说定了，他都接着。我问，出了事呢？嘻，有大哥你在，还能出事？我说，黑驴已经进去了。水三儿摇晃了一下脑袋说，他那是自作自受！从车站的仓库里往外倒腾东西，还明目张胆弄到大街上去卖，要不犯事才怪呢！
我打定主意再干一次，一来为了凤子，二来我也要攒几个钱。我想离开这地方了。
第二天晚上，我和水三儿来到车站。
我的肩上挎着一个背包，像是要出门的样子。走进候车室，一个检票口的前面排满了等候进站上车的旅客。我和水三儿转了一圈儿，就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背着一个大背包，手里还拎着两只提包，正满头大汗地站在人群里。我挤过去，站在他的身后。
一会儿，开始检票了。人群里顿时乱起来。我上前一步对那男人说，我帮您拎个包吧。那男人连忙说，不用不用，谢谢！我笑笑说，不放心？那就算了。男人赶紧解释说，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给你添麻烦。我说，怎么叫添麻烦？我东西少，您东西多，出门在外互相照应嘛。那男人就不再推辞了，索性把两个提包都交给我，一边掏着车票说，那就太谢谢啦。看你这样子，是个……大学生吧？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来这里干什么？我随口说，探亲。
说着话已经来到检票口。这时，水三儿从后面挤过来，在这男人的脚上狠狠踩了一下。这男人疼得蹦起来，嚷着说，你、你这是往哪踩啊？水三儿瞪他一眼说，你干嘛这么凶？我又不是成心的。这男人还不依不饶地说，不是成心的就能随便踩啦？看你这样子，又没零钱给你！水三儿哇的一声就扑上来，抓住他说，你、你敢骂我是要饭的？
我提着提包来到检票口，把手里的票递过去。检票员看看说，站台票？我嗯了一声，说，送人。他问，送谁？我朝后面正跟水三儿打在一处的男人指了指，又喊了一声，快点走吧，车要开啦！检票员不耐烦地冲我摆摆手说，赶快进去，别挡在这里！
我快步走进检票口，立刻又从另一个出口绕出来。一会儿，水三儿也从候车室里出来了。我两个人来到一个窄巷里。水三儿从怀里掏出个黑皮夹子，得意地在我眼前晃晃说，这回可抄着啦，你掂掂有多沉！我一愣说，你……你怎么连他的皮子也给挑了？水三儿一乐说，嘻，顺手的事。我说，这人丢了东西又没钱，还怎么回去？
大哥，干这行可没有你这么佛心的。再说咱又不是为自己，是帮凤子嘛。水三儿说着打开钱包，跟着两眼就一亮，好家伙，得有好几千块哪！
我把两个提包扔在地上，看着他。他跟着就又嚷起来，难怪这么有钱，敢情他是个业务员！他手里拿个工作证，冲我晃了晃又说，大哥，这回你甭别扭啦，业务员没几个好东西，出来都是坑蒙拐骗满嘴瞎话，偷他们也应该！我问，多少钱？
水三儿数了数说，4000多块。大哥你留1000，我要个零头儿，剩下3000给凤子，让她搭货亭子用。他说完又试探着看看我问，怎么样？我说，都给凤子吧。水三儿愣了愣说，都……都给她，咱也得留点啊？我从地上拎起包，头前走了。我发现，其实我不适合干这种事。我觉得干这个还不如去撂场子卖艺。这时，我觉得撂地摊儿卖艺倒是件很高尚的事了。我脑子里很乱，说不出是个什么心思。
我和水三儿来到死皮的家。死皮正在鼓捣一辆破自行车，见我俩进去，翻了一眼问，弄的什么货来？水三儿从我手里接过两个提包，扔到他面前得意洋洋地说，你自己看吧。
死皮擦擦手走过来，打开两个提包翻弄着看了看。里边都是刚买的皮鞋和衣服。死皮说，没什么正经东西。水三儿瞪起眼说，这还不算是正经东西？三百块钱，放这吧。
三……三百，你白抢啊？水三儿一下蹦起来。
死皮看也不看他，埋头继续鼓捣着他的车说，一口价，就三百，不行就拿走。水三儿没主意了，扭头看着我。我从地上拎起两个包说，走吧。走到门口，又回头冲死皮说，都是干这个混口饭吃，你这么黑可没好处，往后容易出事啊。死皮扔下手里的扳子，抬起头冲我嘿嘿地笑了笑说，没好处，你又能怎么样？我朝四周看了看，突然抬起脚，踢碎了地上的一只破坛子。死皮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我冲水三儿说，走吧。
三百五，怎么样？死皮忽然在我身后说。我站住了，转身看着他说，四百。好吧，四百就四百。死皮终于让步了。他点了钱甩给我，又团起一张脸皮干笑着问，这位兄弟，你过去是干什么的？我装起钱，拉上水三儿走了。胎所有的钱都给了凤子。我故意没露面，只让水三儿自己把钱送去。水三儿不干，他说如果他自己去，风子又要多心了。凤子从不要没来路的钱。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和水三儿一起去了。果然，凤子一见水三儿拿出这么多钱，立刻吃惊地问，这是……谁拿来的？水三儿说，我和申子大哥挣的！
怎么挣的？
干活挣的。
凤子将信将疑地看看他，又转脸问我说，申子大哥，真的吗？我说，别问了，你就拿着吧。凤子说，这么多钱，你们挣得肯定不容易。
嗨，咱申子大哥有本事，他会气功，还会变戏法儿，打个场子一天就能挣不少钱，这一点儿，小意思。水三儿云山雾罩地说。我不想再让这小子胡说八道，拉起他就走了。刚走出几步，凤子又从后面追上来。
中子大哥！我站住了。她说，这钱……算我借你们的。我笑笑说，你用吧，怎么算都行。我正说着，忽听旁边有人叫了一声，三儿，你在这儿呢。我回头一看，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
姐，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水三儿说着，连忙给我介绍。
你就是申子？三儿回家常说起你。这女人说话细声细气的。她很瘦，面色有些苍白，眼角和嘴角都很尖，没有表情地向上翘着。我心里暗想，真没有想到，水三儿竟然还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姐姐。我只看了她一眼，心里就突的一跳。这种感觉过去见了别的女人还从来没有过。
一水三儿说，我姐叫水兰。我冲她点点头。她也冲我点点头，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她问水三儿，这几天，你怎么总没回家？水三儿大模大样地说，我忙，事情太多。抽空回去一趟，我给你把衣裳洗洗。水兰看我一眼，又说，有空，也带你申子大哥一块了回家来。她说完就转身走了。我看着她那瘦削的背影，半天没说话。
哎，听见了么，我姐让你去我家呢。水三儿眨巴着眼，笑嘻嘻地说。我把目光收回来，突然觉得心里一阵烦躁。水三儿又说，我姐最会做饭，她烧的菜好吃极啦。是啊，你姐给人烧菜，早就练出来了么。站在一旁半天没说话的凤子撇撇嘴，怪声怪气地说。我忽然想起，她曾在我面前提起过水兰。你……不许说我姐的坏话！水三儿一转身，冲风子嚷起来。风子的眼泪也转出来说，你姐就不是好人！她让申子大哥去你家干什么？风子说着就转身跑走了。
